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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朱文
录入人:泱泱
夜深人静,我试着用低一点的声音说话,
但它们总是高出我的意外,
张着黑色的巨大的翅膀……
——《出了门你就在黑暗中》
31路车到了鼓楼广场就过去去了。广场的上空悬着好几个色彩艳丽的热气球,热气球下悬挂着一条长长的白底红字的条幅:庆祝国庆。广场的中心有很多穿着工装的人不紧不慢地忙着拉电线张灯。有鲤鱼灯、龙门灯还有一些现在还看不出名堂的灯,到晚上它们就会全部争奇斗艳地亮起来,于是节日就到了。很多路过的行人和车辆都停下来观看,他们有了一种就要过节的憧憬。交警除外,他们最害怕过节,人死光了,他们才能真正过节。小丁想,所谓的过节就是慷慨地给自己一个可以高兴的理由,通常说的天天过节,也就是天天过好日子的意思。他不安地再次看了看手表,然后请售票员把车门打开,让他下去。售票员说不行,交警就在旁边。没关系,小丁说,你让我下去,我来向他解释。你算什么东西,你解释顶个屁用!我不算什么东西,但是我是个要赶去上班的人,我要迟到了。售票员是个嘴角有颗痣的少妇,满口当地土话,也就难免满口脏话。她还是说不行。小丁脸涨得通红,他说普通话,但是普通话是没法击败当地话的。这时有好几个人站出来帮小丁说话,当然是用很冲的当地话。售票员很快落了下风,阴下脸来很不高兴,但是中间的那个车门“哗”的一声开了。
下午三点左右,太阳很好。小丁穿着夹克,但是广场上的人就像事先约好了一样都穿着浅色的衬衫或者T恤,这使他觉得有些热。九月的最后一天穿夹克是一点也不过分的,不管怎么说,都应该承认这是恰当的。小丁脸色灰沉,尽可能快地从人群中寻找着缝隙。他忽然很紧张地停了下来,因为他好像听到有人在叫他。小丁四处看了看。有一些人转过脸来好奇地盯着她,但他们并没有叫他。于是他继续走,没走出两步,他觉得是有人在喊他的名字。小丁不得不又停了下来。有更多的一些人转过脸来看他,但他们并没有叫他。小丁迟疑了一会儿,然后埋下头,加快了脚步。一条灰色的绕来绕去的线横穿过广场,停止在另一端中山北路的路口。这里同样有一些另一个方向来的车被堵了,有一些兴高采烈的人正往广场过去。小丁向前又走了一段,走到视线开阔一些的地方,他想找一辆机动三轮,但是好不容易过去的两辆都已经有客。出租车也行,但是出租车同样过来,再加上太贵,坐出租车去上班好像有些荒唐,累死累活地干上八个小时,就为了支付赶来上班时花的车费?脚踏三轮倒是有,但是它实在太慢了。小丁又看了看手表,秒针比车流总是要快那么一些,因为它从不堵车。这时,广场那边终于有一串车辆在满头大汗的交警的指挥下艰难地过来了,它们开到小丁边上时开始欢快地加速,再往前就顺畅拉。小丁看到一辆拖着辫子的电车正晃晃悠悠地转弯,他怀疑就是他刚才乘的那一辆。所以他走下路基,迎着车的方向去看,没错,确实就是那辆。于是小丁拼命地挥手,希望司机能够看到。这辆31路车慢慢地来到近前,车头向路中央一偏,就这么从他的身边滑过去了。小丁看到那位嘴角有颗痣的售票员从车窗探出半个身体来,她指着小丁大骂了一句:呆B!他一点反应都没有,只是木然地望着那辆越来越远的电车,看着那个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的方向。有些人正在朝他看,他们在看一个叫呆B的瘦瘦高高的男人。小丁不得不又往前走了一段。
当小丁终于找了一辆机动三轮赶到大桥南路时,厂车已经开走了。他每天都要过大桥赶到长江另一边二三十里外的工业区去上班,今天是上中班,也就是下午四点到晚上十二点。这个城市主要的大企业都集中在那一带,这样安排可都是为了减少工业污染对市区居民生活的危害,至于各种各样的工业废气对当地农民及农业种植的影响目前尚没有能力加以考虑。机动三轮的车主是个满脸黑胡子的壮汉,他开口向小丁要十二块钱。恍惚之中的小丁吃了一惊,他很后悔上车以前没有和车主先讲好价钱。我坐出租也最多这个价,但是却要快得多。是啊,车主说,但是做我的这个车凉爽,还可以尽情浏览两边的风景。车主是一口当地话,所以越说越溜,最后被动的小丁不得不付了十块钱才算了事。他的心情坏透了,早知如此,就该坐出租,那样可能还能赶得上厂车。而现在小丁只能再花三块五毛钱去乘中巴车赶到厂里去。他想找处公用电话达到厂里去请个假,今天就不去了,回家呆着,就像往常经常做的那样。但是他答应了新婚妻子陈青好好上班的,一个三十出头的人啦,应该给人一点最起码的安全感。小丁在路边有点无所适从,他把夹克敞开,心脏这时莫名其妙地急剧地跳了一阵。他紧张地抬头看看天空,此刻的太阳被一片云遮住了,呈暧昧的银白色。他想这也许是一个他永远不会明白的预兆,每次他都这样想,有些事情发生了,结束了,而他一无所知。当那阵心跳平息下来以后,他点上一支烟,打定了去上班的主意。
“但是就是不过节,你也总是迟到。”
“今天我已经尽力了,真的,你不知道……”
“我相信你说的是真的,但是你也要想一想,你碰到的问题,别人也一样会碰到,为什么每次总是你?好像这种事就专找你似的。”
“我这个人霉气,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你能告诉我吗?”
“我是在问你。”
“我不知道。我说,迟到没什么了不得是吗?”
“是没什么了不得,就扣点钱,但是你不能总是这样。我要是你,就会去好好想一想,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什么问题?什么问题?”
“你问你自己吧。”
“我有什么问题?我没问题。”
“好吧,那就没有什么问题吧。不过,你现在也有家啦,你应该……”
“有家又怎么样?对不起,我有些急躁。”
“好啦,不多说了。多说了,我都觉得没意思。”
“我更觉得没意思,没意思透啦!”
“好,好,我们不说了。放松点,你记住,这里并没有谁想和你过不去,真的,没有谁和你过不去。”
“你是想说,我是在和自己过不去是吗?”
“好了,我们不说啦。过节吧。”
小丁一个人坐在控制台前,目光呆滞地看着那些有些反光的仪表。他挪动了一下座椅,偏开一点角度,然后继续看着那些仪表。有个同事上前想要替他下去休息,抽根烟,但是被他拒绝了。他的语气非常粗暴,那个同事习惯了,也就是摇摇头而已,但是小丁因此对自己实在太失望了。到了傍晚的时候,控制室里热闹起来,先是一个工会组织的慰问团,他们满脸洋溢着笑容,他们向节日期间还战斗在生产第一线的职工同志们致敬。是真的致敬,因为他们还塞给每个人一个红纸包,里面有人民币十元。接着厂食堂的工友们送来了丰盛的晚餐,每人一份,有鱼有肉,而且不收钱。另外每个人,还有一瓶青岛啤酒,是让带回去慢慢喝的。上班时间严禁喝酒。但是也有熬不住的,开了啤酒,倒在茶缸里,为了装得真一点,还在里面放上了一小撮茶叶,这样他们就可以喝上一顿了。那些领导不是没有觉察,但也就睁一眼闭一眼。毕竟,过节了。通常听说的天天过节,就是天天过好日子的意思。小丁觉得耳边聒噪得厉害,他几次用手狠狠地擦擦脸,想让自己的脸变得明亮一点,想让自己也混进这个欢乐的氛围中。但是,每次他觉得自己都给一步一步地逼了出来,最后不得不呆在那顶彩色帐篷的外面,他的脸又重新黯淡下去。然后,小丁又让自己努力上一次,然后又一次失败。这个几进几出的过程不为人知,悄悄地开始,悄悄地结束。于是小丁没了耐心,他顾自走到控制室的外面去转了一转,蹲在一座高大的钢铁构架的旁边吸了一根烟。回来的时候,他觉得情绪好多了。控制室里也已安静下来,该走的人都走了,留下的都是必须留下来的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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