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零：我的人文幻想

dickdai

人都是有幻想的，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西方有科幻小说，我们中国则盛产人文幻想，或者像陈平原教授说的，是文人的幻想。他写过一本书叫千古人文侠客梦，这种梦就属于人文幻想。幻想的特点即是反现实、超现实，缺什么想什么，比如说我们一个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就会幻想飞檐走壁，家里的妻妾太没有情趣了就会幻想有什么奇女子，可是奇女子在什么地方呢？都是在妓院里面，所以除了千古文人侠客梦以外，我们中国历史上一个很发达的东西，就是千古文人奇女梦。我说人文幻想是为了表达我们心里是有一种追求的，有很多事情是我们心向往之，但是很难做到的。
周公之梦vs仕途经济  

      讲到这个问题我就想到中国历史上的一些人物，中国古代有一个特别能做梦而且梦的很有思想的人物，就是孔子，他做的梦叫周公之梦。过去讲占梦之人都叫做周公解梦，如果你们到周公庙里面就会看到他们。中国的知识分子只有个别会追随这个梦，真正想回到周公的时代，比如王莽，王安石，这样的人很少，绝大多数人追随的还是汉代以来的读书做官的所谓仕途经济，只要读书做官，路在其中了。它的特点是入世，应帝王，内圣外王，喜欢搞政治，有政治依赖症。西方当然也有类似的幻想比如“哲学王”的设想。

      我们读《论语》，《论语》很多篇没有主题，但它的第十八篇《微子》篇是有的，它里面谈到一种特殊的人，就是隐士和逸民。有一些是遗老遗少，有一些是不和当局者合作而逃隐山林的人，后世也称作名士、高士、隐逸。过去史书里都有名士传、高士传、隐逸传，就是这样的人，他们都是不和现实政治合作，不想当官的人。其实我们读《微子》篇可以看出这类人有三个类型，一类就是死磕，武死战文死谏，就是死谏，当然不得好死了，但是道德十分高尚，就是不降其身不辱其志。比如《微子》篇讲的商代的比干，因死谏而让商纣王把心也掏出来了，还有周代的伯夷叔齐也是如此。这类人最高洁也最不好学。还有一类就是逃跑，打不赢就跑，比如商代的微子，所谓隐士，隐逸山林就是这一类人，还有一类人就是原地不动窝，所谓装疯卖傻，箕子佯狂就是这一类人，这些人对孔子冷嘲热讽，但孔子对他们非常尊重，为什么？因为他心里非常清除，他们才是最高尚的。

从有为到无为

      大家知道，司马迁写《史记》，奇士列传，第一个传就是伯夷叔齐，孔子说的仁人的标本也是伯夷叔齐。孔子的特点是有为，而且不是一般的有为，是近乎死乞白赖的有为。所以论语里的石门陈伦，就是看大门的一个人说孔子的特点就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明知不行还硬要干当然是非常有为了。除了孔子这样构成后世文官制度基础的思想以外，中国还有一类不是主流但很重要的思想，也可以说是中国知识分子一直都有的一种绵延不绝的幻想。

      墨子是和孔子唱对台戏的，他也很有为，不过不是瞄准官府，而是类似民间组织的一类人。老子这个人传说很早，但其书其实是和前面两种人拧着来的，他反其道而行之，提倡无为，无为有两种境界，一是无以为，不但什么不干，心里也没这个念头，是彻底的无为，过去研究思想史的学者也偱此思路，都从《微子》篇的隐士一类人来阐述老子。但老子的文本过去也有一个很大的争论:一个地方出土的文本是无为无以为，另一个地方虽然也谈前者，但从各种迹象看，是无为无不为，无不为就是什么事都越不做越成功，就是很有为了。

      关于老子这个人我们知之甚少，但我认为模模糊糊恰到好处，给我们留下了遐想的空间。名士如果不和当局者合作往何处去呢？第一是复归山林，但至少要躬耕垄亩吧，孔子就不同意躬耕垄亩，但不这样能怎么办呢？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不知所终，而且老子这个人据孔子说如云中之龙，比较虚无缥缈，老子这本书里也没有人，如入无人之境。基本上我们读论语可以发现它还是比较憨厚的，少批判，墨子则不同，和孔子刀锋相对，老子则绕到他们背后说其实它们都很低。

      我们看到好像有一条线索，就是从《微子》篇到《世说新语》到魏晋名士这样一类人，再从魏晋名士追溯下来有一部有名的小说《儒林外史》。《儒林外史》在嘲笑儒林中形形色色的人如何谋划经营自己的一生，仕途经济一途走不通了就搞名士集会、冒充已经死了的诗人等等。但是在这里头，人退出这个世界最理想化的途径还是遵照《微子》篇所谈论的那样。这就是中国古代传统中一个很重要的想法。从《微子》篇到《世说新语》到《儒林外史》是一个很值得研究的思想。

      人文学术最大的特点是无用之学，以老子之言即以无用为用，比如老子说以碗盛水，碗中空的东西才是有用的，没有杯子水就洒了，但我们要喝的不是杯子而是水，我认为人文学术最重要的即是以无用为用。但众所周知，自从人类进入19，特别是20世纪，大体系的创造已成定局，像达芬奇那样百科全书，全知全能式的人物已经绝迹，所以我们通过分工，通过学术所建立的学术生产的体系来实现对人文学术的控欲。我们个人虽微小，也应明白人文学术本是整体而不是工具和摆设，是研究我们自己的学术。因此我觉得学术领域最大的乐趣不是作为学术工人，而是为了自己的乐趣和探索的追求来做学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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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国崛起

      另外想到历史系的研究我认为也有一个很值得研究的课题，就是小国崛起。我们都讲大国崛起，但大国何谓崛起，它已经在山巅，再崛起就掉下去了，后来的大国都是由小国崛起的，比如帝国主义，西方提到的第一个帝国主义国家是亚述帝国，就是今天伊拉克西北部到叙利亚一带，也是萨达姆家乡和库尔德地区这一带。亚述帝国是一个特别残酷的国家，从大英博物馆和卢浮宫的壁画可以看到各种残酷的刑罚，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它是一个小国，四面都有敌人必须穷兵黩武以求发展，而且战争是一种最有效的发展经济的手段，通过掠夺它国的发展成果的最简单的经济手段。亚述就是这样崛起的，其实历史上我们也是一样，郁郁乎文哉的西周就是小城邦克大殷商，占据了商代积累的基础。

      研究小国还有一个很重要的意义，我们读老子都知道，老子古代的理想是小国寡民，大家都说这是乌托邦，好像是老子的人文幻想，但实际上是真实存在的，战国七雄割据就有 中山国 独立其中，即使是西周也有很多小国绵延存在。所以我们要研究小国，不注意小国我们要吃大亏的，就像研究民族史一样，因为所谓封建不只封建他的同姓，而是要互相通婚的，读春秋左传时可以发现那时女性的作用是很大的，通婚像和亲一样是重要的外交手段，而且通婚是固定的，每一个国家都有固定通婚的对象。我们研究民族史时知道，提到和亲，比如北魏那些女后的来源，都是有待研究的。所以我觉得小国崛起是研究早期历史值得去做的。此外地理也是很重要的，因为考古就是读地书。

      有一个问题我很奇怪，就是80年代之后文化风气趋于保守，我记得那时我们研究所之后都在搞国学了，之前一直是反对国学的，我一直反对这种看法，那时反对的看法就是中国太大了，应该变为小国，专制不民主等等，那时美化欧洲说我们吃五谷杂粮他们都在吃肉呢，今天的狼图腾也是延续这种看法，说我们都要做狼子狼孙，提倡狼子兵法，我看还不如叫兔子兵法呢，兔子在食物链的终端，什么都能吃繁殖力又强，到时撒腿一跑饿肚子的是狼，所以我们不必自卑。


为胡适鸣不平

      还有一个问题即中国哲学史的问题。今天我们的中国哲学史谁是开山鼻祖？是胡适，不是冯友兰。胡适从美国回来开中国哲学史课，冯友兰就是底下的学生，他是从胡适的课堂走向了哲学的王国。中国哲学史和现代所有学术一样是中西合璧的，没有恢复传统那一套，即使最守旧的人也在家里读新书，所以有一种奇谈怪论，说鲁迅不让别人读古书自己在家天天读，这都是乱了。我最近把胡适和冯友兰的书通读了一遍，做了所谓冯胡异同的比较，这两人一辈子交恶，所谓同行是冤家，胡适写中国哲学史只有上卷没有下卷，因为他兴趣多广，一离开就回不来了，这个事业就被冯友兰接去，先写了两大本又写了一本英文版后写了更大的一部哲学史，即所谓一辈子三史六书，六书是他自己的哲学，三史是总结中国的哲学史，他的兴趣不再哲学史，哲学史是为六书做铺垫，通向他自己的哲学。

      大家今日一提中国哲学史只谈冯友兰不提胡适，我今天算为胡适鸣一点不平吧。咱们无需管他们的个人恩怨，只需注意他们的学术分歧，分歧有三，即是中国哲学史的基本框架:胡适做中国哲学史，蔡元培为其写序，说它有四大优点，其实最突出的有两个，一是截断众流，即不讲三皇五帝而直接从诸子讲起，完全在子学范围内，这点他掘功甚伟，另一优点是他有平等精神，让诸子百家平起平坐，即是说胡适打破了一家争鸣的局面而回到了百家争鸣，从一家到百家。而冯友兰的哲学史范围甚广，从上至下讲起，自然越走越走到儒家独尊的状态了。但我们古典时代黄金时代是先秦诸子啊，是胡适把我们拉回了最辉煌的时代。冯友兰的哲学史从子学时代讲到经学时代，从汉学到宋学，最后通向他六书描绘的新儒学，怎么成圣，怎么内圣外王，怎么应帝王，劝说领导者，他们的文化立场是不一样的，当然你们可以选择，但我会选择胡适，他从百家重新回到一家，当然具体结论上我觉得冯友兰的结论大部分比较正确，就是三大一统我比较倾向他的意见，不会因为价值观的问题而否定他的学术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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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教问题 政教不同是中国最大的问题

      说到中国和西方大的不同我想就牵涉到宗教问题，中国过去研究人文学术一个很薄弱的地方就是宗教，但对于任何一个民族来说宗教都是很重要的，我们说中国没有科学没有民主最后连宗教都没有了，说别人都是一神，普世性的我们就是乱七八糟的一团算什么宗教呢，而且造成我们研究宗教史只能从道教和佛教开始研究，前面什么都没有，这样我们不成怪物了吗？全世界都在信教就我们什么都没有。所以我们要改变宗教的定义。

      这里更重要的问题是中西异同，我们讲到这里就会讲我们是天人合一，他们是天人分裂，这里张载的话如何变为新儒家众口一词的说法了呢？西方有教皇，拿破仑把教皇驱逐了还是要把他请回来，他们离不开教皇。西方小国林立，今天也不能实现车俗异同，除了拉丁文，没有统一的语言。中国有大一统的国家没有大一统的宗教，西方有大一统的宗教没有大一统的国家，这只要在西方感受一下即可知，无需过多解释。以前法国远东学院做汉代和罗马的比较，他们最主要的结论即欧洲的教皇也有世俗的功能，中国的皇帝也有宗教的功能，这样的讨论有益之处在于让我们意识到皇帝也有宗教功能，但把皇帝和教皇等同恐怕也有问题，他们翻译汉武帝不愿用皇帝一词，意思是它是教皇，这我们很难接受，但你要知道他们的思路是什么。因为政教不同是我们最大的问题。


李零，男，祖籍山西武乡县。
1948年6月12日生于河北邢台市，从小在北京长大。中学毕业后，曾在山西和内蒙插队7年。1975年底回到北京。
1977年入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参加金文资料的整理和研究。
1979年入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考古系，师从张政烺先生作殷周铜器研究。
1982年毕业，获历史学硕士学位。
1982-1983年在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沣系西队从事考古发掘。
1983-1985年在中国社会科学院农业经济研究所从事先秦土地制度史的研究。
1985年至现在任教于北京大学中文系，现为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

主要著作:《中国方术正考》《中国方术续考》《<孔子>十三篇综合研究》《兵以诈立》《简帛古考与学术源流》《入山与出塞》《铄古铸今》《放虎归山》《花间一壶酒》《李零自选集》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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