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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文作品《感谢扑克,感谢和我一起玩扑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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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2-16 21:53:27 |显示全部楼层
过了元旦又到了新的一年,工程的进展果然变得顺利起来。厂门口树起了一块极为扎眼的倒计时牌,距一号机组并网发电还有两百天。二号机组按照计划也将在年底投产。这两台机组的装机容量均为三十万千瓦,总装机容量六十万千瓦,燃用的是山西长治矿出的贫煤。这座电站对缓解华东电网尤其是本市民用电的缺乏将起到非常重要的作用。在揭牌仪式上,厂长当然要当仁不让地发表一番讲话。他说,全市人民正用充满期待的目光看着我们啦!这时下面有个女职工脆生生地说了一句:狗屁!她的声音不大,但是却在会场上一圈一圈地漾开,引起了不小的骚动。厂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停顿了一小会儿,往下面看了看,推了一下眼镜,随即又继续讲了起来。电视台正在录像,厂长具有丰富的面对镜头的经验,知道怎样去应付各种意外。但是发电部的许主任吓坏了,脸色煞白,恨恨地瞪了那个多嘴的丫头一眼,因为她是化水专业的,属于许主任的责任范围。这个丫头叫华蕾,中专生,单眼皮,高个,长得挺漂亮,她自己显然清楚这一点。但是她估计不清楚她最漂亮的地方就是那个单眼皮,我预感到不久她就会去开双眼皮的,所以心里有些为那对单眼皮感到惋惜,很想找个机会提醒她一下。当然我不会冒昧地这么做,因为我根本不认识她。化水专业招了一批女中专生,像一群被网在工地上的麻雀,喊喊喳喳的,这样做一方面是因为化水的专业特点,另一方面也有平衡全厂男女比例的考虑,尤其对一个新建厂来说,年轻人多,比例失调了就不容易稳定。厂里很鼓励把这批女中专生内部消化掉,是所谓肥水不流外人田。事实最终也正是这样,一滴也没流出去。华蕾的男朋友是她中专的同班同学,也在化水专业,整天鞍前马后地不离左右,他干得很卖力,仿佛他不是代表他个人而是代表全体男同胞来服役的。他有时也一个人跑到我们宿舍楼去找人下棋,所以我们认识,我叫他小高,具体叫高什么我一直不知道。小高是附近郊县的,一对红红的招风耳,鼻子很尖,总是让我想起那个著名的木偶匹诺曹。他和我第一次见面时就相当坦率地告诉我,他和华蓄已经搞过了。听他的语气,好像搞跟下棋一样,很费脑筋。开始我以为小高把他的隐私告诉我是为了表达对我的信任,后来才知道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他对这座宿舍楼里的每一个单身汉都这么说了一遍。他知道在电厂这几十个大学生是他潜在的最具竞争力的情敌,所以必须把他们扼杀在萌芽状态。棋术算得上精湛的小高放出了一着大臭手,但是得承认这着臭手还是蛮管用的。
  要是在往常,厂长在上面讲话,下面有人骂狗屁是大快人心的,骂的人会得到普遍的赞许,但是这一次却有些意外,大家都用一种不理解的、冷漠的、甚至是忿忿的眼神看着那个小丫头。因为厂长就要宣布奖金计划,这关系到每个人的切身利益。除了每个月的奖金以外,还有工程目标奖等一系列大块奖。有的奖是直接发给个人的,有的奖是发到部门的,有的奖是发到专业的,有的奖是发到班组的。发到部门的奖要经部里分配然后发到该部的各专业,再由专业发到班组,最终由班组发到个人。发到专业的奖当然就由专业负责人来分给各班组,再由班组到个人。发到班组的奖金就由班长看着办,给谁多一点,给谁少一点,由他一人说了算。有的奖是要乘奖金系数的,有的奖是不乘奖金系数的。我记得我的奖金系数是一点五,最低是零点九,最高的是二点零。另外各个部门、专业。班组制定的奖金分配方案又各不相同。所以要把这个奖金计划完全缕清楚十分困难,我把每一笔钱都当作来路不明的黑钱,这样就轻松许多,反正我和夏宇清拿的一样,发钱的时候,我问他,对吧?他说对,那我就把钱收下。起初大家把这个奖金计划当作厂长在台上讲话时嘴里溅出的唾液,溅到你脸上才算,溅不到你脸上就不能算。但是钱毕竟源源不断地到来了,很快洗去了众人的疑虑,全厂上下一片欢欣鼓舞。最多的时候一天要领三四次钱,像发疟疾似的。领导又及时地告诫我们,拿了钱不要出去乱说,哑巴吃饺子心里有数就行了,传出去影响不好,周围还有好多厂发不出工资呢,我们拿这么多钱会引起公愤的。于是大家都学着做一个哑巴,想不到成了哑巴以后心里就更快乐了。有时钱发得太猛了,就要停上一停,但是大家顿时就有些不习惯,怎么这么长时间都没有发钱?是不是被上面吞啦?厂里财会部的张会计被问烦了,只得反复说,肉烂在锅里,有什么好急的!于是大家都学着耐心一些,想不到肉炖烂了以后味道就更美了。老职工尤其感到满意,因为他们的小金库久旱逢雨,又开始满起来了,平常喝酒打麻将的次数也多了起来。好些同事的工具箱里都有一个小本子,专门用来记帐,发一笔记一笔。我借过来看一眼,天啦,没想到,我完全是一个富人了呀。有奖就得有罚。这罚的一整套方案随后也出台了,比奖金计划还要复杂。
  举例来说,有一条规定,迟到一分钟罚款一百元。违纪者在二十四小时内必须将这一百元自觉地缴到所在的部里去,如果你以为交了钱就没事了,那就错到家了,惩罚才刚刚开始。首先你当月的奖金泡汤了,随后的双月奖、季度奖、年终奖以及所有与这个月有关的大块奖都要因此而打折扣。另外全厂的考核实行计分制,一个人违纪一次,他所在的班组就要被扣两分,这个班组所在的专业就要被扣一分,这个专业所在的部就要被扣零点五分。当然这分最终是要换算成钱来兑现的,有人算过,班组的一分是几百块的概念,专业的一分是几千块钱,而部的一分总在五万以上。
  是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由于你一人的原因,全部门的人跟你一起遭殃,所以你只要迟到一分钟就会立刻沦落到千夫所指的境地。胆敢违纪两次的话,你肯定就万劫不复了。我这人天生动作慢,尽管已经很谨慎了,但是还是先后迟到了两次。夏宇清帮我算了一下帐,别的不说,我个人的经济损失就高达八千多元。我一听就傻了,天啦,没想到,我完全是一个穷人了呀。
  我到底是一个穷人,还是一个富人?当时我是没法搞清楚的。现在也还是搞不清楚。我更愿意说自己是一个富人,因为这样至多会遭到那些真正富得流油的富人们的讥笑,而我如果说自己是个穷人,我觉得我在侮辱千千万万依然食不裹腹衣不蔽体的穷人,这是不对的。
  揭牌仪式那一天发生的事情一直让许主任感到很不安,他想,即使厂长本人不太明了台下发生的事,但那些忠于厂长的耳目也会如实汇报上去,所以怎么处理这件事直接关系到他本人在厂长眼中的形象。他决定痛下杀手,好好地整一整华蕾。
  许主任一生勤勉,干过三十年运行,吃苦是他对过去生活的经验总结,再吃苦是他眼下对自己的要求,继续吃苦是他对未来的希望。在厂里他的口碑极好,所以尽管中层干部走马灯似地被撤换,而他却能始终在位置上坐稳,集发电部主任和书记于一身。但是对整人的事,许主任一直不太在行,如果不得已扣谁的钱,他自己会首先感到过意不去。不过这一次他必须有所改变了。他把华蕾叫到办公室,让她写检查,没想到这个丫头嘴还挺硬,就是不写。许主任深受刺激,他不相信自己教训不了这么一个毛丫头。一次谈不通,他就再谈一次,先后谈过三次。第一次谈话的第二天,厂长在调度会上点名批评了许主任,说他思想观念陈旧,工作方法老化,对厂里新规章制度领会不深、执行不力。第二次谈话以后,厂里把原汽机专业的负责人小剧提上来,做了发电部的代主任,而许主任改叫许书记。第三次谈话以后,许书记不得不含泪离开了发电部,他被调到新成立的粉煤灰公司去管理农民工,大家还是叫他许书记,但是并没有书记这个职务。和他终日相伴的是从农村招募来专干脏活累活的临时工,抽秃头“雪峰”烟,用臭肥皂洗澡,每天除了吃下三大盆米饭外,还要吸进半斤粉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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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2-16 21:54:00 |显示全部楼层
他们在最有害的岗位上工作,但是每年不用接受市职业病监测所的体检,因为他们没有公费医疗。和他们相比,许主任吃苦耐劳的品质就不太能显露出来了。他就像一滴水回到了大海中。而华蕾不但最终没有写检查,而且不久就被调到了厂资料室。那是一个让女工们羡慕不已的工作,不用倒班,不用穿工作服,每天只需穿着于净的裙子在办公室里坐着就可以了。但是对华蕾来说,这个美好的工作还仅仅是一个过渡,没于两个月,就又被调到厂长办公室去了。
  一时间厂里众说纷纭。普遍认为华蕾这个女孩除了身材长一点别无所长,胸脯是高一点,但志向并不高。这类女孩天生懂得怎样有效地用自己有的东西去兑换没的东西。与某位厂领导有染这是肯定的,问题是,究竟是哪一位?厂长被排除在外,因为大家都知道他是走后门的。厂办李主任最后成了最大的怀疑对象。他是厂长面前的红人,只有他才具有在厂里如此呼风唤雨的本领。大家没有指责李主任,相反对他给予极大的同情。他这个主任本来就当得很痛苦,是靠长期以来让厂长走后门换来的,肛裂、痔疮、血。如今他和华蕾偶尔走一走前门也算是一个补偿,一点都不过分。更有人非常形象地指出,就像羊肉串一样,这是一个肉体的连环,实际上操华蕾的还是厂长,而李主任只是一个中介而已,毫无快感可言。越来越密集的谣言凿穿了李主任平静的生活,他那位在建行上班的老婆气势汹汹地闹到厂里来了。
  她腰身浑圆,像一只空汽油桶,滚动起来,所到之处都充斥着那种沉闷的轰响。李主任不简单,他以一种坚忍的态度承受着老婆的谩骂和全厂职工的怀疑而始终不置一词。但是从他被老婆的手指甲深深划破的表情来看,他似乎有苦难言。于是大家想到了小高,除了当事人,他是厂里另一个可能知道真相的。小高很久没到我们宿舍楼下棋了,他也许已经认识到他的失策,他应该在到我们宿舍下棋之前先去厂部找人下上几盘才对。有时在厂里碰到,他也只是匆忙地和我们点个头打个招呼,生怕别人问他什么。在食堂他还是捧着两只饭盒排队买饭,下班时还是从车棚里杂技般地推出两辆自行车,但是从他的表情来看,他似乎有苦难言。
  而华蕾身处各种谣言的中心,在众多猜测越来越细的打磨下,她青春的身体愈发变得光采照人。她头昂得更高了,胸脯挺得更高了,仿佛她天生具有一种把闲言碎语转化成口服液或者隆乳霜的特殊本领。她那几十个女同学更是嫉妒得发疯,她们彼此并不团结,五个一群三个一伙,但是在对待华蕾问题上最后达成了共识并广而告之。她们一致认为华蕾在上学期间虽然学习成绩不错,但实际上是一个差生,那些成绩都是抄袭得来的,因为她写得一手好字,所以抄出来的成绩常常还比被抄的同学高;她们一致认为华蕾虽然住在城里,但是父母都是乡下人;她们一致认为华蕾虽然穿得干干净净,但是最不讲卫生,上学时她的铺是全班最脏的铺;她们一致认为华蕾并不漂亮,只是个子高点,因为她父母很丑,她妹妹也很丑,华蕾的长相应该和她妹妹差不多;她们一致认为华蕾跟小高其实没搞过,但是上学时和一个食堂工友搞过;她们一致认为华蕾品性极差,一直有小偷小摸的习惯。更为重要的是,她们一致认为华蕾是确定无疑的平胸、狐臭、灰指甲。我们这些终日在工地忙活的人不太指责华蕾,主要是对那位还没有浮出水面的厂领导感到愤慨。因为他没有浮出水面,所以他是一个叫“厂领导”的群体。我们在前线卖命,他们却在后方搞腐化,谁想起来都会心里不那么痛快。后来另一件与我们关系大一点的事把我们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大家原以为发电部代主任小剜会顺理成章地成为发电部主任。
  我的同屋夏字清更是这么认为,并且已经为此感到十分兴奋,因为他和小剻是最好的麻友。但是夏宇清很快就有些失望了,他觉察到小剻自从当上代主任以后就像换了个人似的,把麻将戒了,还有进一步把麻友也戒掉的意思。夏宇清跟我发过牢骚,他说小剻这个狗日的看来还能再上一步,因为这个人一点都不念旧。但是夏宇清说错了,小剻问题就出在他还是有一点点念旧上。论资历,小剻是许主任的徒弟,而且是嫡亲徒弟,小剻的老婆都是许主任给介绍的。所以小剻在代主任前对许主任毕恭毕敬,在工作上对许主任也非常支持。但是自从代主任以后,小剻就作出了调整,显然他情感上最忠于的已不是许主任而是厂长了。当许书记被调离发电部并且什么职务也没保留时,小剻惊呆了,考虑再三之后,他还是不顾老婆的反对,把沦落的许主任悄悄地请到家里喝了顿酒。事后大家都认为,正是这顿酒葬送了小剻的前程。
  厂长从别的电厂调来了一个人担任全厂第一大部发电部的主任兼书记,而小剻被打发仍旧干他的汽机专职。这个新调来的主任姓康,不到四十岁,人胖胖的,一脸的络腮胡,我们都叫他“康师傅”。康师傅这个人可不是方便面,他实在是一个难缠的家伙。
  粉煤灰公司的许书记一下子就老了,而且老得不成样子。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满头的黑发褪变成了匪夷所思的铁锈色,就像精心染出来的,这种土红的颜色出现在少男少女的头上那叫时髦,那叫酷,出现在省劳模许主任头上那简直是梦幻。
  厂里的老职工跟我说,许主任的头发本来是白的,做学徒工的时候就是白的,而且当时还有一个绰号叫“白头翁”。大概是从结婚以后开始,他的头发就变成黑的了,他老婆定期帮他染,染了几十年。现在不知道是许主任还是他老伴的心倩坏了,不想费那个事了。可能是长期使用染发剂的缘故,许主任的发质发生了变化,成了眼下这种不伦不类的样子。但是厂里曾经风传一种说法,说许主任是故意把头发弄成这种颜色的,这是一种无声的抗议方式。从后果看确实也是这样,不管是谁看到红魔一般的许主任都会呼嘘不已,都会谴责一番厂长的独断专行、不近情理。听说后来厂长亲自把许主任找去推心地谈了一次话,证实了那头红发不是染的。但厂长劝许主任考虑影响,继续把头发染成黑的。后者坚决不答应,此刻的许主任头上连半顶乌纱也没有了,所以没有什么可忌惮的。厂长补充说,染发的费用可以由厂里报销。许主任还是不答应,这下厂长可火了。两个人据说吵得很厉害,厂长最后扔下一句话,如果你不把头发染成黑的,就不要来上班了。许主任就真的不来上班了。
  这事情竟然一直闹到了省局,具体怎么调停的我不太清楚,反正不久我又在厂浴室的门口碰到了许主任,他的头发又变成黑的了,甚至比当主任的时候更黑。听说厂里还是给许主任最终安排了一个粉煤灰公司“安全员”的职位,“安全员”什么级别我不知道,但是大小总算是个官吧。在发电部谁也不想多问其中的细节,谁也不想多谈这件事。每当我碰到许主任,看着那头稀疏却乌黑异常的头发,心里总涌起双倍的辛酸。
  也许是出于对许主任的尊敬和同情,发电部的职工起初都对刚刚上任的康师傅很排斥。都说康师傅是厂长的亲信,好像还是厂长老婆的一个远房亲戚,大家就更不接受他了。康师傅从来没有接触过直流炉,更不要说超临界的直流炉,所以工作起来很被动,在现场指挥的时候经常出一些很低级的笑话。大家很乐于看他的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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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2-16 21:54:33 |显示全部楼层
  后来他很少出笑话了,是因为他改掉了喜欢在现场指手划脚的习惯,在专业上他领会了“沉默是金”的道理,完全倚仗各个专业的专职。而这些专职又都是许主任的老部下,不那么好倚仗,所以康师傅在开始的一段时间内完全不像个主任,更像是发电部新来的实习生。尤其是小剻,经常当面顶撞他,甚至是训斥他。而康师傅总是一脸笑容地听。着,并不生气。当时一号机组的调试工作正紧锣密鼓地进行着,我们整天被机器拖着连轴转,每天都搞得很累。康师傅也整天在现场泡着,穿着一身干干净净的工作服,拎着安全帽远远地站着,他自我解嘲说,他这是陪公子读书。
  碰到联络或者后勤方面的问题,他立马就跑着去解决。有一次他看到集中控制室的工作台上扔着一大堆没洗的饭盒,实在是有碍观瞻,就一声不吭地把它们都洗了,然后整齐地码在一边。但是他越是这么做,大家越觉得他窝囊,越是瞧不起他。在一个集体气氛的制约下,现场上的人谁也不主动和他搭腔,似乎一说就丢了天大的份,只把他当作竖在那里的一台柜式空调。后来我们就听说康师傅向厂长提出了辞呈,他不想在发电部呆了,想换到维修部去。大概是考虑到暂时没有合适的人选,厂长让康师傅再撑一段时间。谁又能想到呢,他一撑竟然撑出了感觉,于是就一直撑下去了。
  我记得那天是锅炉第一次上水,现场来了很多人。水刚上一半,就发现给水问泄漏严重,不得不暂停。现场无关的人都散去了,只留下我们守着,等待调试指挥部的下一步指示。大家都很无聊,坐在控制室里抽烟。忽然一个穿着暗红色连衣裙的女人找到现场来了,大家眼睛一亮,一起全方位地打量这个女人。这个女人也经得起打量,确实是一个看起来非常舒服的女人,成熟、性感而且庄重。尤其是在工地这样的女人实在是难得一见。她的眼睛在控制室里转了一圈,我们一个个蓬头垢面,都很珍惜和她眼睛对视的一瞬,但是显然我们都不是她要找的人。整个控制室没有一人开口问她找谁,只是憋足了劲盯着她看。她的眼睛又四处转了一圈,她发觉自己正被过于热烈地打量着,有些不自然,便退到门口站着。这时胡子拉碴的康师傅拎着安全帽从另外一个门埋头进来了。谁也没想到这个女人要找的是康师傅,她不是别人,正是康师傅的老婆。从那一天开始,大家对康师傅的印象有所改变了。
  看来康师傅不像我们以为的那样窝囊,能把那样的女人搞到手的男人肯定还是有两把刷子的。而且那个女人看起来那么舒服,层次挺高,很有教养,和她生活在一起的男人一定也差不到哪去。大家隐隐地觉得康师傅以前表现出来的窝囊其实不是窝囊,而是一种相对于粗俗的工厂生活而言过于奢侈的教养。
  我和康师傅第一次当面打交道,是因为迟到,我不得不到部里去交罚款。说起我的第一次迟到实在有些冤,那天我准时到了,但是我没有立刻到控制室去点卯,而是先去更衣室了。等我换好工作服大摇大摆地往控制室晃时,迎面正撞上纪律检查组的人。这纪律检查组的家伙都是平时坐办公室的闲散人员,现在套着袖章,一个个人模狗样。他们坚持认为我迟到了一分钟。我平常就很讨厌这些人,所以懒得理他们,径直走我的路。他们冲我喊了起来,站住!你这是什么态度!我还是没有理他们,就像没听到似的,提着安全帽不紧不慢地走进了控制室。要说明的是,我无意于冒犯他们,只是缺少耐心。罚款的通知当天上午就贴了出来,就贴在控制室里,白纸黑字,就像讣告一样,所有进人控制室的人都要凑到近前看一看。厂里很重视这件事,因为自从新的罚款条例公布以来,还不曾罚过谁,所以大家潜意识里还是认为那是做做样子,因为它太严厉所以不像是真的,违纪的人和检查的人有一种默契,谁也不打算让谁过于难堪。现在我打破了这种默契。厂长有意加大推行罚款条例的力度,我无意中正好为他提供了一个绝好的机会。同事们有的在暗地里幸灾乐祸,有的当面没完没了地安慰我,最受不了的是他们开始不厌其烦地为我计算我的经济损失,每次算得还都不一样。这事情本身没什么,是钱使我那段时间在全厂职工的眼里变得过于突出,这让我有些不习惯。我的班长万佑平是工人出身,五年来一直不要郊区的房子,拖家带口租房住,等待着能分到一套市内的房子,按工龄算他早够格了,但是就是分不到,最近一次分房又没他的份,他憋了一肚子火正没处泄呢。他扯开嗓门在控制室里大骂了一通,说真他妈黑暗!干活的人累死累活什么也得不到,还要他妈的受气!不干活的人什么都得到啦,还要来找茬!他拍着桌子对我说,这钱不要交,看他妈能怎么样,有事我帮你顶着!不管怎样,班长的一通骂当时让我深感意外之余又有点感动,因为平常我们相处得实在一般。后来他又扳着指头历数厂里那些头头,谁谁谁有几套房子,房子在哪个地段,值他妈多少钱,讲得大家群情激奋。不断地有人把他们掌握的情况补充进来,你一嘴他一舌的,那场面简直成了一个声讨大会。我平常很少留意这方面的事情,在一边听得津津有味,渐渐地把自己迟到的事反而给忘了。这时听到外面“轰隆”一声,整个十二米平台都为之颤动,控制室的玻璃被震得“呕当眼当”直响。有运行经验的都知道出事了,而且还不像是小事。大家脸都吓白了,纷纷套上安全帽冲出去看个究竟。
  各个专业的人分头在各自的责任范围迅速地检查了一遍,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在线试运行的设备本来就不多,从控制仪表看也一切正常。但是大家还是不敢把心放下,反而变得更加紧张,总觉得有某个重要的环节被漏掉了。控制室里的电话响个不停。连总工都打来了电话询问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在距离机组五十米开外的办公楼里也清楚地听到了那一声巨响。我们又上上下下充分地检查了一遍,还是一无所获。这时一位老运行没好气地说了一句,怕个鸡巴!炉子都是冷的,能出什么大事情!他说得非常有道理,大家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但是这时厂长本人在一于子基层领导的簇拥下神情严肃地走进了控制室。当班的值长连忙上前汇报情况。我听到值长末了有点抖抖娑嗦地说,也许什么事也没有,说不定是一块角钢或者石头什么的从炉顶掉下来,虚惊一场……厂长很不耐烦地挥了一下手,大声斥责到,不可能!如此地动山摇的,怎么可能没事情!赶快查,就算是像你说的,也要把那块角钢那块石头给我找到!说完他摘下安全帽就在控制室后面的长条椅上坐下了,一副不弄个水落石出誓不罢休的样子。如果查出问题,那将是这个新建电厂历史上的第一个事故,所以厂长心血来潮决定亲自督阵的心情也可以理解。但是他手下那些基层干部,平常被颐指气使惯了,还没见过厂长这阵势,顿时慌了手脚,只知道一个劲地把我们往外撵。当天的调试工作都被搁了下来,现场所有的工作人员都加人了巡检的行列,几十号人像没头苍蝇似的在七十多米高的机组里上上下下地乱蹿。我和夏宇清象征性地转了一圈就回去了,但是没等屁股坐热又被撵出了控制室。我们俩坐电梯上到了三十米平台,然后找了个背风的地方蹲下吸烟。抽完一根以后,我们又点上一根。但是这第二根烟,我没能抽完就不得不把它掐了,因为肚子饿得直叫,烟让我晕旋。算算差不多到了吃午饭的时间,工地上的饭菜肯定已经送到了,隐约中我闻到了一股青菜烧肉的香气。夏宇清出去侦察了一圈,回来说,一个个还在外面瞎转呢,他妈的简直没完啦。他气愤地把安全帽摘下往地上一扔,又掏出烟来抽。我也把刚才剩下的半支烟抹抹直,点上。
  远远看见我们的班长匆匆忙忙地从楼梯爬上来,爬最后一级时差点绊了个跟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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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2-16 21:55:07 |显示全部楼层
  他脸色铁青,肩上还挎着一只电筒,像一条丧家之犬,在三十米平台上四处嗅了嗅,又转身顺着楼梯跌跌撞撞地向上爬。我们齐声招呼他别忙了,过来歇会儿,抽根烟吧。没想到万班长看到我们先是愣了一下,随后用手指着我们破口大骂起来:操你妈的!你们俩躲在这干嘛!还不赶快给我去找!我们俩被骂懵了,不解地问,找什么?找什么?班长骂完可能自己也觉得有些过火,便没再说什么,埋头顾自继续向上爬了。夏宇清低声骂了一句,鸡巴人,拿根鸡巴毛还以为是令箭呢。我觉得夏宇情骂这话特别有意思,因为和我们一拨进厂的好多同事也经常在背后用同样的话骂夏宇清。稍微不同的是,他们说的是“拿根鸡毛当令箭”。我仔细一想,拿根鸡毛当令箭的瞧不上拿根鸡巴毛的似乎还有一定的道理。
  那一天直到下午一点半我们才被允许吃午饭。饭菜早凉透了,结了一层白花花的油,就像是一饭盒猪食。很多人看一眼就倒了胃口,把饭菜倒了,从工具箱里拿出方便面、榨菜来吃。我没那么挑剔,把饭菜用开水泡一泡,泡软了,还是吃得很香。班长是最后一个回到控制室的,也不知道他从哪蹭了一身的灰土、煤粉,连牙缝都是黑的,而眉毛却是灰白的,反正没一个人样。大家看到他都直摇头,也不说什么,不说是因为实在懒得说。我心里有些难受,为班长感到难受,甚至希望厂长那一行人别那么早走,能多留一会儿看到班长这副模样再走。哪怕是看上一眼,都是对万班长莫大的安慰,但是也怪,一般看不到,看不到就是看不到。小剻正坐在椅子上,叉开两腿,“嘎嘣嘎嘣”地干嚼着一块方便面,不断有碎屑从嘴边迸下,落在他小腹或者腿上,他把它们拈起来又扔进嘴里。我注意到小剻的那双眯缝眼闪亮着,一直在跟踪着我们那个满脸晦气的班长的一举一动,眼神中流露出越来越强烈的鄙夷、挑衅的色彩。有几次他想开口说点什么,大概是觉得时机不是很好终于没有说出口。但是他的眼睛还是没有放过万佑平,还在嘀溜溜地跟着转。万班长显然已经感觉到了控制室里苗头不对,整个人收得很紧,像一只没斗就已经榝羽的斗鸡。万伯平,四十五岁,五官紧凑,连心眉,骨架偏窄、偏长、偏细,有着一个异常突兀的、隆起的、被皮带勒成两截的肚子,确实像一只鸡,但不是斗鸡,而是一只十足的肉质过糙的肉鸡。他拿起肥皂盒,谨小慎微地贴着吸烟室的玻璃墙向外面走去,他实在不想引起控制室里这群正在吃饭的同事的注意。就在他就要迈出门去的一刹那,小剻还是没忍住,大声断喝了一句:洗什么洗!老万,还不赶快到厂长那先去报个到!万佑平愣了一下,转过脸来将信将疑地看着小剻。后者装作非常着急地说,愣着于吗,厂长临走的时候问到啦,说万班长哪去啦,我们说还在外面忙呢,厂长点了点头,说让他回来以后到我办公室去一下。真的!不信你可以问他们。
  当即有好几个人附和小剻,但是他们全都笑嘻嘻的,一点不像是真的。万班长没有答小剻的茬,脸一沉,转身出去了。他是不敢答小剻的茬,因为在和小剻的口头交锋中他从来都是落败的,就像在麻将桌上他从来赢不了小剻一样。多年来万佑平精神上一直默默承受着小剻的践踏,而且每个月还要送点钱给小剻花花。用小剻的话来说,万佑平啊,我是吃定他了。
  我吃完饭打着饱嗝到水槽那边去涮饭盒,迎面正撞上低头往回走的班长。我看他眉头紧锁,一副不打算和任何人罗嗦的样子,我便也没有向他打招呼。两个人擦肩而过的时候,没想到肩头真的擦了一下,擦得还比较重,就像我们当中的一方故意造成的一样。此刻的班长神经高度紧张,他一定认为我是故意和他过不去,所以站定下来用凶巴巴的口吻质问我,干嘛?我回头看看他那因为没洗干净而显得特别深邃的黑漆漆的耳朵眼,又看看他还在往下滴水的发梢,心里觉得十分委屈。我只得机械地说了一句,没事。说完我就继续向前,但是没走两步,班长又把我叫住了。
  他向我走近了一步,用毛巾抹了一把脸对我说,下班以后你还是把钱交一下吧,在风头上,还是避一避的好。我对他说,交给你啊?万班长眼睛瞪了起来,交给我干嘛,交到部里去啊。见我没有马上吭声,班长又加了一句,已经被扣分啦,不要把篓子越捅越大,弄得全班人跟你倒霉,好吧?你先把它交了,以后我想办法从班费里补给你一些。话说到这份上,我似乎没有道理不认罚了。其实自始至终我也没有抗交罚款的打算,那样做太麻烦。
  下班以后我没有去浴室,而是直接穿着一身油腻腻的工作服去了办公大楼。在电梯里碰到一个维修部的同事,他劈头对我说,你是来交罚款的吧?.我说,他妈的你怎么知道?他说,楼下大厅里贴着呢,你进来时没有看到?我还真没有注意。
  那位同事临下电梯时跟我打趣说,没关系,花钱消灾嘛。经他这么一说,我的心情确实有所好转。不知道什么灾被我消掉了,因为已经如此轻松地消掉了,所以我再也不知道是什么灾。不知道什么灾被我消掉了。不是“被我消掉了”,而是“被消掉了”。不知道什么灾被消掉了。多么美好的感觉:不知道什么灾被消掉了。
  康师傅停下手中的笔,非常热情地从办公桌后面站了起来,对我说,嗅,来啦?
  我怀疑他搞错了,因为这个新来的主任可能还不知道我的名字,还不能把我从发电部几百号职工中区别出来。我有些矜持地说,我是来……康师傅打断了我的话,用手一指说,在对面交!说着,他已从办公桌后面绕了过来,和我一起来到了对面的办公室。发电部的吴于事是个两颊红扑扑的中年女人,是以前许主任信任的人,和我们也很熟,都说她和许主任的关系有些暧昧,这是否属实我不肯定,但我认为她是一个好人。吴干事接过我的一百元钱,瞥了我一眼,故意捏住两端扯了扯,又举起来对着光线看了看,然后笑着对我说,不会是假的吧?我被她逗乐了。没想到我身后的康师傅凑上前来冷不了地数落了吴干事一句,你看你,怎么可能是假的!接着,他又用一种近乎粗暴的命令的语气说到,快一点,帮他开一张收据!吴干事显然是不高兴了,但是没有说什么,她埋头很快地把收据开好,撕下,递给我。我想我们的吴干事现在在康师傅手下干一定很压抑,这么想的时候我发现眼前的吴干事确实瘦了不少。我接过收据一看,吃惊地叫了起来:天啦,怎么给我开成一千块啦!
  吴干事一听顿时就有些慌张,脸色发白发粉,连忙把收据又拿了回去。她仔细地看了一眼,然后又如释重负地把收据很响亮地拍在我面前的玻璃台板上,说了声:讨厌!我们的吴干事又高兴起来了,她只要高兴起来,两颊就是红扑扑的。我把收据塞到裤兜里,向吴干事以及康师傅打了招呼,转身走了出去。康师傅随即跟了出来,还在追问到底写得对不对。
  一件让我担心很久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在走廊里康师傅要求我到他办公室坐一下。他的语气模棱两可,既像是邀请,又像是行政命令。我指着身上的工作服说我还没洗澡浑身难受。康师傅说,没事,不耽误你多长时间。我没办法只好跟着他进了主任办公室。我心里非常沮丧,因为我是故意没洗澡没换工作服的,来之前我就预感到寂寞的康师傅会趁机找我谈话,我想我浑身脏兮兮的,一副刚从工地上下来的样子,他总不好意思拽住我长谈吧?现在我的心计白费了,而且自作自受,早知道这场谈话不可避免,我应该洗个澡换好衣服再来,这样我会耐心得多,不至于刚坐下一会儿就让对方觉得这个谈话没法再进行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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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2-16 21:55:24 |显示全部楼层
我对康师傅一口咬定:是人就会迟到。从来不迟到的不是人。还说了一些类似的话。康师傅反而对迟到的事不太感兴趣,而已顺着我的话说到,我同意你的看法,从来不迟到的不是人,确实不是人,是钟!对吧,就是钟也不能保证每只钟都不迟到,对吧,这个问题我们就不用谈了,我相信你以后会注意的。我大感意外,不谈迟到,那么我们能谈些什么呢?
  那天当我身心疲惫地离开发电部办公室的时候我意识到,康师傅是想和我谈一番人生。但在当时我并没有意识到。他提出了一些发生在我们身边的非常具体的现象,问我有什么看法。我总是回答没有什么看法,于是他也就不好进一步展开了。这是一次勉强的谈话,但是没有超过我能忍受的限度。我吃惊于康师傅对我各方面情况的了解,是哪儿的人、在哪读书等等,他知道得越多,我就越拘谨。为了调节不断冷场的气氛,康师傅为我倒了一杯水,后来又出去了一趟,可能是上厕所。我顺手拿起办公桌上那张压在钢笔下的白纸看了一眼。康师傅的字非常一般,但是还比较清楚:“轰隆”一声巨响,有以下几种可能1 .磨煤机出口爆炸;2 .锅炉的炉膛和烟道内的爆炸;3 .安全门误动作;4 .蒸汽管道的吊杆或支架脱落;5 .重油系统爆炸;6 .6000伏开关柜爆炸;7 .有一块殒石从大而降,正好落在十二米平台上!
  第七条还有一点修改,康师傅把“石”字划掉了,换上了一个“冰”字,所以这最后一条应该是“有一块殒冰从天而降,正好落在十二米平台上”。我听到走廊里康师傅的脚步声,连忙把白纸放回原处。但是我心里始终盘算着想再看上一眼,因为我还是觉得恍惚,还是不能肯定我所看到的。我当时脑袋里还闪过一个念头,那就是,康师傅把“殒石”改成“殒冰”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作为一种大胆的解释也合理、完满多了。
  关于刚才提到的那个两颊红扑扑的吴于事,我还想多说上几句。吴干事是个吃过苦的,从运行岗位上下来也就五年,从十八岁电校毕业以后她就一直在汽机运行,从司泵到司机,她都干过,还做过几年班长。她的丈夫听说是化肥厂的一个普通的操作工,我从没见过,她的儿子倒是经常碰到。她儿子正在附近读中学,经常在我们厂食堂吃饭以后到厂食堂再洗一把澡。我被多次提醒观察她那个胖胖的儿于,他们都说那是许主任的种。我个人觉得这种说法不太立得住,因为许主任是瘦小型的,而吴于事的儿子初中没毕业就长到一米八十多。至于大家爱说的他们眉目之间的那点相似,我觉得有附会的成份,你认为像就越看越像,你认为不像就一点不像。许主任的头发风波之后,我倒是发现了一个确凿得多的共同点,那就是他们都有“少年白”的毛病,这年头有这毛病的孩子毕竟是少数。反正这是一条电厂的老谜语,历久弥新,谁闲得没事都可以猜上一猜,消磨消磨时光。至于谜底到底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年岁稍大一点的同事还经常当面跟吴干事开这个玩笑,吴于事也不生气,她很能说,说起来荤素得当,四十以上的职工绝对能从中获得极大的满足。相对而言,我们这一茬年轻的不太能从她的玩笑中得到满足了,而且对她出的谜语也不太感兴趣。吴于事觉得自己要“下岗”了。
  以前许主任在任期间,中午在发电部的办公室里经常可以看到这样一幕,许主任、吴干事和她的儿子三个人围坐在一张办公桌旁共进午餐。桌上的饭菜是吴于事到食堂打来的,或者是她从家里烧好带来的,连许主任手边那瓶吃饭时少不了的辣酱也是吴于事亲手熬制的。而饭后洗碗、擦桌子、扫地这些事总是许主任去做。至于吴干事的胖儿子当然和这个时代的大多数独生子女一样,什么事也不用做。我碰见过两回这样的场景,确实觉得有那么一点温馨。吴干事还坚持让我尝了一点她熬的辣酱,味道很正、很过瘾,我认为像许主任每天都能吃上那样的辣酱真是一种幸福。不知情的人一定会以为那是一个和睦的三口之家,知情的人更会认为这个三口之家得之不易,值得珍惜。在一个两百四十米高的烟囱底下,在一个浑浑噩噩。噪音不绝的中午,在钢筋混凝土的缝隙里居然还有着这样一种安逸又日常的生活!被活生生地砸碎、剥夺之后,我们才意识到那原来是一个幻觉。这笔帐记在谁的头上,谁都会觉得担戴不起。现在,几乎全厂职工都把这笔帐记到了厂长的头上,所以厂长死有余辜。
  在一个早班终于传来消息说,前天晚上厂长的奔驰车在八化建一带遭到了一伙不明身份者的伏击。在砖块、啤酒瓶猛烈的进攻下,奔驰车慌忙掉头鼠窜。这是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大家谈论了一个白班,交接班之后,上中班的又继续谈论。遗憾的是,不仅厂长皮毛无损,而且那辆奔驰车也像坦克一样结实,皮毛无损。尤其是后一点让人想起来心里就不太舒服。大家在讨论究竟是谁干的,厂长的仇人太多了,实在说不准是谁干的。我极为意外地发现自己竟然也被列为怀疑对象之一。因为当时我正因为第一次迟到被重罚,心情十分压抑,为什么没有可能这样做呢?似乎大家早就在盼望这样的事情了,早应该有人出来为大家出这口恶气才是。所以当我被怀疑的时候,我自己还莫名其妙地感到一点荣幸,但是我很清楚,这种事情我干不来。后来我们确切地知道这件事是厂外的几个流氓干的。这几个流氓实在是电厂的一大祸害,人见人恨。是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几个流氓以前靠紧挨着的那个老热电厂吃饭,现在又开始吃我们这个新电厂了。他们想承包厂门口那个两层的属于我们厂服务公司的足有两百平米的门面房作餐馆,厂里不答应,于是他们就给厂长一点颜色看看。不久他们就如愿以偿地以一个很低的金额拿下了那处门面房,装修一新之后开始营业,生意还非常好。楼下是餐厅,面向大众,面向工薪阶层,楼上是包间,可以承办上点档次的酒席。这个店的名声很快就做出去了,远近都知道这家“鸿运来”,不少厂家单位的公费吃喝都集中到了这里。就是我们这些电厂的职工后来也变得愿意到“鸿运来”去吃,当然我们一般是在楼下吃,经济实惠,菜的味道也还真不错。
  起初大家出于对厂长的不满,还真有点感激那几个流氓。因为也只有他们能让那个自以为是的厂长低头。后来想想又觉得更不痛快了。大家普遍认为,这个厂长也就会欺压老实巴交的人,尤其是那些拖家带口的小干部,今天扣谁的钱,明天让谁待岗乃至待业,搞得煞有介事,而真正碰到个稍微横一点的,他就服了软。这里面有个道理让人消受不了,但它是个硬道理。眼看着那几个流氓梳着油光水滑的大背头,腰上挎着大哥大,满面笑容地在餐馆门口送往迎来,眼看着那几个地痞每天忙着大把大把地数钱,腰围一天一天地粗起来,很多人心里都不平衡。要说电厂这一块有谁日子过得舒坦?有谁精神上像奔驰车跑起来那般放松和愉快?除了厂长本人就得数“鸿运来”的那几个流氓。有时我也会骂上一句,妈的个B ,坏蛋睡得最香。
  让我始终无法接受的是,那几个电厂害虫中为首的那个绰号叫吴大头的家伙就是吴干事的亲弟弟。这个一点都假不了,姐弟俩往那一站,你就会发现他们的五官就像是一个模子脱出来的。只是我搞不懂,为什么同样的一副五官在吴干事身上会显得是那样的善,而在吴大头那里怎么看都是恶?吴干事平常从来不提她弟弟,但是谁都清楚他有这么一个二进宫的弟弟,而且吴大头对他姐还特别尊敬,简直是唯命是从。实际上对上了岁数又没权没势的吴于事来说,吴大头还真是她一个很重要的社会关系,厂里如果有人不知深浅欺负到吴干事的头上,吴大头是绝不会答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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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2-16 21:55:42 |显示全部楼层
  厂长遭袭击那会儿大家就议论说,吴大头之所以要这么做,一方面是想盘下那个店面,另一方面也是为了给厂长一个警告,那个许主任你可以随便搞,但是吴干事你是不能随便碰的。你还别说,厂里倒确实有不少女职工觊觎着吴干事那个位置呢,不管是从维修还是运行岗位上下来的,在第一线干不动了以后能像吴干事那样坐几年办公室实在算是一个善终了。还有一个位置很多人也在抢,那就是在办公楼里管电梯,连一些正当年的年轻女工也想整天坐在电梯里上上下下。一切都很现实,有岗才能有钱,没岗连基本工资都拿不满,而岗又只有那么几个,所以竞争是免不了的,我同意竞争,但是觉得逼着一群已经忙了大半辈子的、浑身是病的中年妇女抖擞精神再次加人竞争的行列是说不过去的。现在吴大头于了那么一家伙之后,我们吴干事的位置总算暂时坐稳了,很多人都这么看,他们说吴大头这叫一石玉鸟。我在一边听了,心里直纳闷,现在的流氓可真够厉害的,躲在路边的树丛里向奔驰车扔一块砖头就能砸下他妈的两只鸟,不简单就是不简单。
  应该说我和吴于事比较投缘,从毕业后第一次到她那里领工资时起,我就对她有好感,觉得亲切。一般干过二十年或更长时间运行的人身体上都留下了不可磨灭的被奴役的烙印,不是什么勤勤恳恳辛劳过度造成的,只有被奴役才会留下那样的烙印,看了就让人心里难受,而她没有,她看起来仍很健康,皮肤富有光泽。在学校时我对工厂生活有一种后来被证明是完全错误的估计,那就是我以为在工厂里和人打交道都是像和吴于事打交道一样,特别随便,特别不用动脑筋。吴于事也说和我是“自来熟”,每次见面都要关心一下我的生活,间长问短的,就像家里人一样,那份感受对一个刚走人社会的外地青年来说是非常宝贵的。因为她不是什么领导,所以她的关心让我很放松,让我愿意接受。她多次公开地跟别人说,我们这批新分来的大学生中,她最喜欢我。夏宇清一直觉得他要比我出色,听到吴于事的话有些嫉妒,有一次他以他惯常的思路挪榆我说,吴于事要是厂长的话就好了,哪怕不是厂长,是厂长老婆,你小子也就好混了。而吴于事即不是厂长也不是厂长老婆,于是夏宇清觉得就没有必要去嫉妒我了。但是还是有一些同龄的同事在嫉妒我,他们说兴许吴干事这么做是想把她女儿介绍给我,看吴于事现在的长相,虽然老了胖了,但是还是可以看出年轻的时候是颇有几分姿色的,所以她女儿一定长得不错。遗憾的是后来我们都知道吴于事没有女儿,于是这些与我同龄的同事也不打算嫉妒我了。
  但是还是有个别年龄稍长、脑筋喜欢转弯的同事还在偏执地嫉妒我,他们说吴干事对我这么热情,是想吃我这只童子鸡。我看吴干事听到这话满不在乎,所以我觉得自己也没有必要恼火,每次听到别人对我这么说的时候,我总是非常顶真地告诉他,可惜我已经不是童子鸡了。
  现在想起来当时在厂里,也就吴于事的话我能听进去一二。我们第一次见面,她就用两只手指拈着我T 恤衫袖子的一小角把我拉到一边,很着急地劝我说,在单位头发不应该留这么长,而且不应该穿拖鞋。这两点我都听进去了,直到我辞职离开电厂,我再也没有留过长发,也没有在上班的时候穿过拖鞋。当听说我已经不是童子鸡了以后,她甚为惊讶,感叹了一句:你们这些年轻人!随即她又提醒我说,不要和本地的姑娘乱来,粘上了到时甩都甩不掉,听到没有?这一点我基本上也做到了。后来吴于事又致力于解决我的终身大事,不断地为我介绍对象。我很感激,但是我不能接受这样的方式。吴干事有些抱怨地对我说,为我儿子我也不会这么卖力!真的,相信我,我知道什么样的女孩对你最合适。她说的是实话,我能感觉到她是为我着想,希望我能找到一个好人家的好姑娘。我最终拗不过她,去了两次。
  但是那两次见面都让我别扭极了,而且那一高一矮两个姑娘我都浑无感觉。其中那个矮的长得还挺好看,两只眼睛挺有风情,但是由于碍于吴于事这一层关系,除了谈对象,我又不能有其它想法,所以吴于事帮我再介绍的时候,我死活都不去了。
  吴干事有些生气,她觉得这种时候打击我一下是十分必要的。她打电话把我约到了她的办公室,然后把门一关,拉下脸来非常严肃地教训我,你听我说,你长得非常一般!只是有点气质,所以你不要这山看着那山高的,听到没有?大学生有什么了不起,大学生满大街都是!不要现在洋乎洋乎的,到时好女孩都跟了别人,你就只好干瞪眼,听到没有?我不说话,只是笑着看着她。吴于事说着说着,自己忍不住也笑了。她冲我一摆手说,讨厌!算啦,算啦,不跟你烦了,反正你现在岁数还不大,过阵子等你自己把脑筋理理顺再说吧。这一过就过了几年,其间吴于事虽然每次见面还免不了问到这档子事,但是我感觉她已经不像以前那么狂热,可能是因为她学会尊重我的意愿了,也有可能是她自己家的事情太忙,有点顾不过来。
  直到我快要辞职的时候,有一天她很兴奋地打来电话,要我这两天抽空到她那里去一下,说有一件好事要告诉我。她还说,这一次你可千万不要错过!我估计吴干事又为我安排了好姻缘,但是当时我头绪很多,所以一直拖着没去。等我终于到她办公室去找她时,我已经办了辞职手续,我是专门去向她告别的。吴干事显然已经知道我的事,那段时间我辞职是厂里最大的新闻,没有人不知道。因为我走得很突然,而且走的时机在别人看来也有些违背常理。一、二号机组顺利投产了,我们厂最艰苦的阶段终于结束,各方面都在走向正规,工资、福利、住房以及工作环境都在大幅度提高和改善,这种时候为什么要走?同事们都觉得我脑壳进水了。吴干事看着我直摇头,半天也不说话。我还是和往常一样冲她笑。她忽然斥责了我一句,有什么好笑的!说完她把脸转向一边。又过了一会儿,她终于开口说话了,她说,你这个人真闷,闷啊闷,闷得要命,没见过你这么闷的!说走就走,连个招呼都不打!我看她是真的生气,连忙解释到,我现在不是来和你打招呼嘛。吴于事提高了嗓门,这算个屁招呼!事前我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对我也保密,一点口风都不漏,说走就走,真有你的。我已经不知道怎么向她解释了,而且也不敢笑了.心里很不安。吴干事把桌上的几本台帐跺跺齐,搁到一边,若有所悟地点着头,用上种自言自语的语气说到,我现在总算知道你了,从一开始你就没打算在这里长呆,所以你对什么都不上心,对什么都不留恋,对吧?我说,不是这么回事,当然不是这么回事。吴干事舒了一口气,挺起腰来,忽然轻松地正视着我说到,是不是这么回事都无所谓了,反正到这一步了。树挪死,人挪活,走了也好。吴干事很快变得像平常一样正常,我们得以像平常一样正常地谈了一会儿,有说有笑的。我奇怪的是,她就是不问我辞职后的打算、安排,一句都不问,好象打定主意不再关心以后的我了似的。我想起电话中她跟我说的事情,便问她到底是什么事。她愣了一下,说,已经跟你没关系了,还问它干嘛。我问她是不是介绍对象的事。她点了点头。既然是介绍对象的事,我就不想再问下去了。吴于事见我不问了,反而想说什么,犹豫了半天,终于没忍住对我又多说了一句,可怜人家女孩每天守在车棚那里看你,已经看了一年啦。说到这,吴于事的眼圈忽然腾地红了。我有点懵,追问到,谁?车棚?
  我怎么从来没有注意到?吴干事不无讥讽地说,你当然注意不到啦,而且我告诉你,这个女孩你肯定见过。我说,怎么可能!如果真是那样,我说什么都要见上一见。
  吴于事摇了摇头,说,算了吧。我觉得她不在开玩笑,所以再三恳求能让我见上一面,或者告诉我那个女孩的名字也行,但是吴于事就是坚决不答应。我到现在也不知道那个女孩是谁,甚至不能肯定真的有这么一个女孩存在,不过我经常会想到她,想念她。
  如果说我的第一次迟到还有点冤,那么我的第二次迟到则没什么可说的,连我自己都不好意思再为自己辩解。也是在白班,中班、夜班我是从来不会出问题的。
  说我思想上不够重视,我觉得那不是事实,我的问题恰恰可能是过于重视了。每逢第二天白班,整个夜里我的神经都高度紧张。以前夏宇清和我同屋住的时候,我没这个负担,这个王八蛋晚上搓麻将挂得再晚第二大都能准时起来,他可以叫醒我,但是他神不知鬼不觉地恋爱了,和当地一个什么建行行长的女儿,刚恋不久就搬过去吃住在未来的丈母娘家,这个人就是实在。他是省了钱啦,而我却因此无法避免被扣钱。那一天天还没亮,我就从床上惊醒过来,打开台灯,看了看对面的闹钟,才六点整,觉得太早,所以又眯了一会儿,谁知道_眯就眯过去了。再次醒来已是八点三刻,我怀疑闹钟不准,赶快又摸出我的手表来看,没错,确实是八点三刻。
  但是闹钟怎么能不响呢!我满怀仇恨地把闹钟拿过来,旋了旋背后的发条,发现发条完全松了,肯定已经闹过,只是我一点都没有听到。等我硬着头皮带着一种任凭宰割的心情走进集中控制室时,纪律检查组的人还没有离开现场,他们非常平静地看着我走进门,然后表情木然地齐刷刷地抬起手腕看了一下表。纪律检查组的人一走,班长就跳了起来,大声地冲我嚷嚷,你到底怎么回事啊2 你他妈跟钱有仇是不是!你不想要钱,别人还要呢!我很想对他说,我跟钱没仇,跟闹钟有仇。但是在当时的情形下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这第二张罚款通知拖到当天下午才贴出来,因为之前还发生了一个小插曲。那份越来越有权威的罚款条例明文规定,迟到一分钟,罚款一百元。而我整整迟到了一个小时,所以我在二十四小时内应交到部里的罚款是人民币六千元整。这个数目一算出来,连纪律检查组的人也吓呆了。为了维护条例的严肃性就必须这么罚,而真的这么干,很多人认为,这无异于把一个不能算坏的年轻人往绝路上推,他毕竟没有犯什么大错,怎么能这样整他?厂里不得不临时召集会议专门商讨这个问题。
  同时全厂的职工也在密切地关注着这个问题的进展。在控制室里我一言不发,看着我的同事们各抒己见,他们全都像过节一样。和上一次比,我的负疚心理变得严重了,我觉得自己欠他们钱,我欠他们每一个人钱。所以他们怎么说,我似乎都不该生气。我的班长万伯平这会儿动了恻隐之心,他发表意见说,这“罚款一百元”应该像麻将“金元子”的打法一样,一百块封顶,输死了就输一百块,这样才能玩下去。小剻马上说了他一句,你他妈就会玩个“金元子”!汽机班有一个瘦得只剩下一把筋的老运行,抱着茶缸凑到我跟前,主动关心了我几句。他问我要是真的罚我六千,我拿得出这笔钱吗?我无奈地摇了摇头。他忽然咬牙切齿地对我说,我给你出个主意,要是他们真的罚你六千,你就去卖血,然后把钱扔在他们面前,看他们有脸收下!我机械地点了点头,身上一阵阵地冒冷汗。我不得不被迫考虑自己在这个厂的前途了,因为此刻我必须自我折磨,只有自我折磨才能让我忘记自己正被无情地折磨着。当罚款通知终于张贴出来时,现场所有的人都围上去看,我完全靠不进去。我只听到人群里一阵炸锅似的欢呼,一百块!一百块!还是一百块!那情景很怪,大家都来向我祝贺,感觉我成了英雄或者得了什么大奖,其实我不就是迟到了一下。万伯平用饭盒盖敲着控制台喜形于色地对小剻喊说,我说的吧,还是“金元子”!那情景真是太怪了。
  据说这件事康师傅起了决定性的作用。当时发电部也就康师傅一人参加了那个厂长亲自主持的特别会议。如果康师傅不为我说话的话,就没有人为我说话了。参加会议的其他人要么是对我漠不关心,要么是想置我于死地而后快,是康师傅的一番慷慨陈辞打动了那个很难打动的厂长,也使我避免了卖血的命运。康师傅雄辩地把“迟到一分钟,罚款一百元”解释成“迟到罚款一百元,迟到一分钟就算迟到”。
  先后有好几个人向我转述了这一幕,但康师傅本人从来没有跟我提起过。特别是后来我和康师傅进行过多次个别谈话,他大可以很自然地跟我提一提这件事,也让我有个机会好当面说几句感谢的话,但是他就是不提。我感觉他是故意不提的,所以我的感觉很坏,和他单独相处时我很压抑。“我很压抑”不是我的问题,“我很压抑”应该说也不是康师傅的问题,但是我就是很压抑。关于这件事我最后的想法是,我应该接受六千块的处罚,那样事情会简单些。作为对迟到的处罚,六千块确实过分了,但是只要我接受了它,事情就真的简单了。
  那一天下班之后,我打了个电话给吴干事,让她帮我先垫一百块,把手续办好,我自己实在不想再去发电部了。吴干事说,这个后门我开得了,行,不过,你怎么回事啊?我有些神经质地对她叫了起来,我没怎么回事!吴干事被我叫愣住了,过了会儿,她和声细语地安慰了我几句,这不算什么事情,以前她做班长的时候,班上也有个小年轻经常迟到,最多说他两句吧,不像现在搞得这么兴师动众的,能睡是好事,说明年轻啊,上了年纪以后你就是给他睡,也睡不了多久的。经她这么一说,我的心情好多了,我对吴干事说,你要是我的班长就好了。吴干事鼻子哼了一声,然后莫辨真假地说,我要是你班长啊,非好好整整你不可。打完电话我依例去了浴室。我长时间地泡在大池里,设想着吴班长会怎样好好整我,越想越快乐。
  我就知道还是躲不过康师傅的,果然没过两天他就让人带话给我,让我到他办公室去一趟。这一次我思想上充分地作好了持久战的准备,但是没想到见面时间却非常短,而且也没说几句话。他从抽屉里摸出一个小纸盒,当着我的面把纸盒拆了,从中拿出一只小巧的电子闹钟来放在我面前,然后随手把纸盒扔进了废纸篓。他对我说,我想把这个送给你。我全身顿时就惊惊了起来。我结结巴巴地对他说,不用,不用,我有,我已经有了一个闹钟。康师傅说,知道,但是这个管用。他拿起闹钟拨弄了一番,然后把它放回到桌上。闹钟立刻就响了,但是声音非常轻柔、悦耳,而且是间断的,就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一样。我觉得这样的铃声只会有助于睡眠。康师傅收拾着桌上的材料,头也不抬地对我说,你再听。说话间,铃声已经起了变化,变得急促了一些,音色也不像刚才那么轻柔。又过了一会儿,铃声又换了一节奏,我得承认这会儿已经有点吵人了,而且它还在变化,变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响,最终就像救火铃一般。康师傅收拾好了他的材料,把文件夹扣上,然后伸手中止了闹铃。他抬头问我,怎么样?如果你不醒,它就闹下去,它可以一刻不停地闹半个小时。如果这样还闹不醒的话,我看,那肯定是个死人。我说,不错。康师傅说,不错就拿走吧。我非常为难,但又不知道怎么说好。康师傅见状又说到,你不要当回事情,我没有任何目的的,而且也不是我买的,开会发的,我家里已经有好几个钟了,搁那也没用。我还是愣站在那里。我很想对他说,要么这样,我付钱买下它。但是又担心对方觉得我庸俗,不对,我是不在乎他是不是觉得我庸俗的,也不知道我在担心什么,反正我最终没能把那句话说出口。康师傅拿起文件夹,催促我说,行啦,我正好还要去开会,我们一阵走吧。
  电梯里只有我们两个人,面对面地站着,我觉得特别尴尬,尤其是当我手里拿着那只闹钟的时候。康师傅当然很放松,他可能已经注意到了我的拘谨,所以主动地和我聊起一个轻松的话题。他问我,你喜欢打麻将吗?我完全缓不过劲来,什么?
  康师傅又说了一遍,我看这边人都特别喜欢打麻将,你喜欢吗?我连忙说,不喜欢,我不会打。康师傅点了点头,说,看得出来。我迟疑了一下,非常生硬地问到,你呢?康师傅摇了摇头说,不会,原来我喜欢打桥牌,但是调到这边以后找不到对子,也好久没打了,你会吗?我说,不会,我只会打扑克,拱猪、八十分、争上游什么的……电梯停在了三楼,康师傅说了一句,我到了。他把文件夹挪到腋下夹着,跟我笑着点了一下头,走出了电梯。电梯门快闭上的刹那,我听到有人喊,等一下,等一下!我迅速伸出握着闹钟的左手隔在了两扇门之间,电梯门又打开了。一个我从没见过的戴眼镜的女孩抱着一箱洗衣粉出现在电梯口,她问我,_上还是下?我说,下。那个女孩没有上电梯。电梯门合上以后,电梯继续下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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