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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2-16 21:56: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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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的叙述我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把事情讲讲清楚,没有任何为自己辩解的意思。我知道我已身败名裂,但是到现在这一步,我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我只想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讲清楚,也不奢求你们同情我,因为这些已经对我毫无意义。
今年我已经六十五岁了,即使不出这件事,我的一生实际上也差不多结束了。结束就是结束,无所谓光荣不光荣,可耻不可耻。古人说,光阴流逝,日月如梭。退休前这种感觉还不太强烈,整天忙这忙那的,没时间多想。但是退休以后就不行了,脑筋像卸了鞍的马一样,东转转,西溜溜,爱到哪就到哪,完全不听你的使唤。我跟你说,人老了就怕多想,一多想人就老得飞快。我觉得自己这五年的衰老比过去五十年衰老的总和还要显著。回想我这一生,怎么说呢,和同龄人比应该说我算正常吧,幸运肯定是谈不上了,但是要说有多倒霉那也谈不上,比我倒霉的我见得多了。别的不说,就政治这一项,那么多次运动,搞来搞去的,没有搞到我头上,而且我也没有搞过别人,单单这一点我就应该对命运心生感激呀。我是最不爱发牢骚的,不相信你们可以到学校问问,年前退休教师为了医药费报销的事情还联合起来跟校长闹的呢,我也没有参加,不是我老胡清高,不在乎钱,实在是因为我这个人天性如此,不爱发牢骚,不管是对校领导,还是对生活。但是最近一二年回首往事的时候,我还是经常会有一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因为我忽然觉得这几十年的每一个日子都不是我应该过的日子,我完全偏离了我的命运。醒悟到这一点已经晚了。
这也是我坚持想把事情从头到尾说一说的原因。当然我知道说了也是白说,但是不说我实在又于心不甘。
还是从头说吧。你们已经知道了,我的全名叫胡高裁,安徽芜湖人,生于一九三四年。五八年从南京师范毕业以后,我就被分配到了宜城县中。当时的宜城县中刚成立不久,初中部和高中部每个年级都只有两个班,整个中学的教师加上食堂工友也就二十来号人。校园面积也只有现在规模的四分之一。直到九四年退休,我在宜城县中教了三十六年书,教数学,从初一到高三我全带过,所以算起来我在宜城县中绝对是元老了。我当过一届市人大代表、两届县人大代表,还有一届县政协委员……这些我就不说了,我挑重要的跟你说吧,尽可能简单扼要一些。参加工作那一年我已二十四岁,当时算挺大的了,经人介绍认识了我爱人邱淑娟。她小我两岁,在五七小学,也就是现在的城镇小学教语文,是本地人。我们认识不久就结了婚。
我爱人那会儿身体就不好,病歪歪的,但是人长得挺秀气,所以我同事跟我开玩笑说,我找了一个林妹妹。当时我心里还挺得意的呢,但是结婚以后问题就来了,我爱人是个药罐子,一年到头没几天精神好的,家务事全靠我,这倒无所谓,但是我爱人不能生育,这个问题可让我们苦恼坏了。我们努力了三四年,到处投医问药,但是孩子还是留不住,一怀上就流掉,我爱人的身体因此变得更差。我想不能再这么折腾下去,人不能那么自私,于是我们放弃了这方面的努力。我爱人为此一直感到很歉意,但是我从来没有抱怨过。要说抱怨,我可抱怨的事真是太多了。和我爱人结婚两年之后,我忽然发现我岳父岳母其实长得很像,都是长鼻子长脸,就像两匹马一样,我深究下去才知道他们确实是堂兄妹,是近亲结婚。我爱人身体那么差是有道理的,是因为先大不足。当时我也有过上当受骗的感觉,他们一家合伙把我这个外地人给坑了,但是我想不管怎样我们已经结了婚了,生米已经做成了熟饭,虽然夹生但也是一锅熟饭,我爱人又是那么一个心地特别善良的好人,还有什么好抱怨的呢?我认了。
古人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中我们这样的家庭所承受的压力是可想而知的。我还看得比较开,而我爱人反而不行,而且她还特别喜欢孩子,看到别人家的孩子就一个劲地塞糖果什么的。于是我和我爱人商量托人抱一个孩子来养,这便有了我儿子胡强,那是六二年的事情。
胡强是个私生子。生母叫范红,生胡强时只有十八、九岁,是宜城县中的毕业生,家好像是附近农村的。生父是谁,我们一直不知道,也从没打听过。
收养这件事是我爱人家一个在医院工作的亲戚帮忙促成的。当被告知孩子的母亲是那个范红时,我心里格噔了一下。我爱人也很犹豫。因为这个孩子实在是太特殊了,说起来真让人难以置信,胡强是在他母亲投河自尽以后才来到这个世界上的。
在当时一个十八岁的大姑娘未婚先孕是何等严重的事,尤其是在宜城这种小地方,你们现在很难明白,她只有一死了之。六二年十一月五日也就是我儿子胡强的生日那个范红挺着大肚子跳进了冰冷的运河。过路的农民把她捞了上来,送到医院抢救,结果大人没救过来,孩子却奇迹般地活了下来。这中间还出了一个插曲,现在听起来更像是故事。两个农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范红拖上岸来以后,却怎么也抬不动她。别忘了那是六二年,三年自然灾害还没过去,全国人民都饿得两眼昏花,也难怪那两个农民没有力气了。他们只好把她搁在一边,在路边坐下来干等,好不容易等来了另外两个过路的农民,四个人合力才把范红抬起来。不然的话她还有机会被救活的。不过话说回来,她如果还活着的话,我们也就不会收养这个孩子了。因为我爱人忌讳的就是孩子的母亲名声不好,现在母亲死了,那坏名声也应该随她去了。
小强虽然是个早产儿,但是却也足斤足两,生得大头方脑的。我爱人本身先天不足,据说生下来只有三斤多重,所以当见到六斤多重的小强时,她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喜欢归喜欢,但是事情主要还是靠我做。应该说开始的几年小强确实给我们带来了不少欢乐。从小强进人我们家以后,我再也不知道闸是什么滋味了,生活就像一根弦越绷越紧。我除了照顾我爱人,还要照顾小强,岳父家有时还有事,另外我还要工作呀,整天忙得像只陀螺似的,哎,人啊就是这德性,就像那个陀螺,你要不断地抽,狠狠地抽,它才能转得正常。当时我很年轻,身体也好,不找件事情忙忙也不行。
有个细节现在说说也不妨,说起来跟那个范红还有点关系。我和我爱人结婚后的第二年,有一阵子我觉得特别压抑。我爱人不能生育,而且连正常的夫妻生活都招架不住,我只能克制自己。按理说,当时正是困难时期,人肚子都吃不饱,哪有精力想别的?但是就是奇怪,肚子越是饿,那种欲望就越是强烈。我不知道别人是什么样,反正我现在想起那段日子来,两种饥饿总是纠缠在一起,难解难分。不怕你笑话,现在我有时从书上或者报上看到“三年自然灾害”这个词时,都会莫名地兴奋一下子,然后才会想到毛泽东、苏修什么的。我爱人是从来不拒绝我的,但是每次完了之后看着她半死不活的样子,我就自责得厉害。让我感觉不舒服的是,我的岳父岳母也能从她女儿的气色上看出来,每次拐弯抹角地提醒我,不要太频繁,要爱惜小娟的身体。他们这么说实在让我无地自容。后来我想了一个办法,就是每天下班后到操场上去和学生们打一场篮球.把精力消耗掉,然后再回家做饭。我篮球打得不错,上学的时候练过,弹跳好,投篮也准。当时县中的体育老师也没我打得专业。只要我在场上,旁边肯定少不了学生站着看。范红和我就是那个时候认识的。我没教过她,她读高二,快毕业了,而我当时教初中。她是个赛小伙,大部分时间呆在场边看,偶尔人不够的时候也上来凑个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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