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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文作品《街上的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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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2-16 21:59:59 |显示全部楼层
小丁要了一碗牛肉拉面和二两锅贴,拿了一双方便筷,从手纸筒里扯了一截卷纸,然后来到长条桌背风的一角坐下等着。他的斜对面坐着一个戴眼镜的学生模样的年轻人,正埋头吃着面条。碗里的热汽蒙住了他的眼镜。他干脆把眼镜摘下,丢到一边。他的嘴唇非常干燥,人中处红红的,还有一丝亮亮的清水鼻涕。小了又站了起来,来到锅台边跟拉面的师傅要了几瓣生大蒜。这是一年中最冷的几大,小丁用冻得僵硬的手指慢慢地剥着,一边计划着早饭后的事情。那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从桌上的辣油罐里又挖了厚厚一勺辣子到面汤里,搅拌开,埋头吹了吹,喝了一大口,然后连忙张大嘴巴,拼命地哈气。他被刺激得眼泪都流了出来,但是他甩着脖子一个劲地说,痛快,痛快。一个脸色黑里透红的打工妹把一大海碗面条顿在了小丁的面前。小丁看到碗沿她指甲很长的大拇指已经抠进了汤里,他皱了皱眉头,就着生大蒜趁热吃了起来。那个年轻人又在叫,痛快!痛快!小丁一听有些不乐意了,他喊到,喂,说你呢,别在这乱叫。学生愣了一下,放下他的碗,慌忙抓起他的眼镜戴上。他紧张地问到,什么意思?小了笑了笑,说,没什么,你老在那叫痛快,让我觉得自己这碗面条不好吃,懂吗?我已经吃了十多年的面条了,混得不好啊,一天两顿,有时三顿,所以吃面条的时候人变得特别敏感,受一点刺激这面条就没法吃了,希望你能谅解。那个年轻人也笑了。他把辣油罐往小丁这边推了推,说,你尝尝,这家的辣油特别好。小了摇了摇头。那个学生指着小丁说,我看你吃生大蒜,挺猛,不像是个不吃辣的人嘛。小丁说,我能吃辣但是不吃。学生问,为什么?
  小丁说,我上学那会儿跟你一样,恨不得把辣子当饭吃,后来不行了,辣子吃多了拉不出屎来,你怎么样,还顺畅吗?学生想了想以后,回答说,没有,我没这个问题。小丁说,是啊,开始都没问题。我跟你说,于什么都不要一味求痛快,因为有痛快的时候就肯定有痛苦的时候,懂不懂?拉不出屎来比没饭吃痛苦十倍!那个年轻人流露出一丝不屑的神色,他说,我操,你在跟我讲道理。小丁说,你觉得我不配给你讲道理是吧?那个年轻人没有说话,只是耸了耸肩。小丁觉得很生气,他骂到,行,等你拉不出屎的时候,再想想我的话也不迟。不过我够倒霉的,以后总要被别人在拉不出屎来脸红脖子粗的时候想到。
  现在我呆在卫生间里已将近一个小时,第一千次想起十二年前的冬天那个高高瘦瘦的小了像只兔子用两颗门牙嚼着大蒜的样子,不胜啼嘘。我就是当年那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因为喜欢一位四川籍的女留级生而玩命地吃辣子。十二年比一泡屎的功夫还短暂,我的形象几乎没有变化,只是不再戴那副八百度的眼镜。并不是博士伦帮了我的忙,而是心中一股对知识分子莫名的仇恨最终解放了我。八年前的一个深夜我彻底想清楚了,中国的知识分子是个什么东西!我为自己曾经奋发努力想成为其中的一员而感到羞耻。游念至此,我已是热泪盈眶,然后就睡了。谁知一觉醒来我的视力竟奇迹般地恢复了正常,我不用眼镜也可以如此真切地看到眼前的世界。起初我很不适应,私下里认为看到的都是虚假的,是幻影。这是知识分子生活最后的一点后遗症。现在完全痊愈了,当看到一朵花的时候,我知道那确实就是一朵花,不是美人。大道理好懂,而小道理总是难以明白。用了整整十二年的时间才搞懂了小丁在长条桌旁扔给我的一个小道理,我是何等的愚笨啊。愚笨的人儿拉上裤子,决定去医院寻求帮助。
  这种情况已经有多长时间啦?
  内科主任医师白白胖胖,戴着镜面宽大的眼镜,一边在一张处方单上帮一个熟人开补药,一边漫不经心地问到。
  两年。
  我很看不惯他的态度,所以故意把症状说得严重一些,以引起他的重视。
  很好。
  大夫头也不抬,继续开他的方子。那个大夫的朋友小声地补充说,再开一瓶三鞭酒。大夫终于开完了方子,抬起头来,打量了我一眼。
  把舌头伸出来,长一点。
  我照他说的做。我的双眼已可以越过我的鼻尖看到自己的舌头像蛇练子一样异常灵活地闪动着,还伴随着嗖嗖的吸气声。
  再长一点。
  不敢相信,我的舌头竟陡然又应声长出一截来。我感到一阵慌张,连忙想把舌头收回去。
  不,再长一点。
  不可能再长啦。
  谁说的?一定能再长的。再长一点。
  大夫的身体不得不向后倾斜,以避免我的舌头触到他的鼻尖。我的舌头通体猩红色,肉乎乎的,长满了锋利的倒刺,缓缓地蒸腾着热汽。大夫把身下的凳子向一边踢了踢,侧过身体,把眼镜摘下,撩起白大褂的一角兴奋地擦了擦镜片,赶忙又戴上眼镜。
  再长一点,再长一点。
  我的舌头从大夫的旁边穿过,一直向敞开着的窗口过去,在大夫的鼓励下,最终探到窗外去了。我的舌尖可以感受到外面自东向西的微风。大夫让我坚持着,不要动。他站了起来,来到窗口,就着窗外的光线仔细审视了我的舌苔。
  好,收回去吧。
  只听唰的一声呼啸,我一下子收回了我的舌头。办公桌上的报纸、处方单和笔,以及病人敬的烟卷哗啦啦一阵乱动。我低下了头,红着脸,感到极度的羞愧。
  虽然两年没拉屎,但是你的身体仍然非常健康,这说明你根本不需要治疗。
  但是我不拉屎。
  不拉屎没关系。既然有人可以辟谷,不吃饭活得好好的,肯定就会有人不拉屎也能好好地活下去。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嘛。你,回去吧。
  我操,你是个医生呀。就是兽医也不能这么糊弄我,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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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2-16 22:00:27 |显示全部楼层
  
  没错啦,但是你就算是条拉不出屎的狗也不能这么编瞎话呀。喏,你跟我说实话,这种情况到底有多长时间啦?
  什么情况?
  便秘!也就是拉不出屎,到底多长时间啦?
  两天。
  那就对了嘛。说实话了,我就可以帮助你不是?不过,你的症状很轻,才两天,没事的,回去多灌点水,或者吃点蜂蜜。还有,少吃点刺激性的食物,懂吗?
  但是现在我很痛苦,所以希望尽快解决。
  妈哎,痛苦我可不管,我只管你的病,懂不懂?那这样吧,开点中成药给你,“一丸通”怎么样?
  一丸下去马上就能通吗?
  这我可不能担保,一丸不通就再来一丸。
  两丸下去还是不通怎么办?
  你这个病人怎么这么难缠!
  我不难缠,只是有点着急而已。
  好吧,没见过你这种人,给你安排个小手术,总满意了吧,没有更快的啦。
  不麻烦吧?
  不麻烦,全套进口设备,只需两分钟。
  说完,大夫埋头在处方单上写了起来。写完之后,他把单子对折起来,然后递给我说,喏,这是和我们科室联营的一个医疗研究所,我们的手术一般都在那边做,上面有电话,最近比较忙,可能要事先预约一下,去吧。我站起身来,连声说谢谢。
  白白胖胖的大夫非常大度地摆摆手。开始我怎么就没有注意到大夫其实是如此一个和蔼可亲的人呢?走在走廊里的时候,我在想这个大夫算不算是个知识分子?按照时下流行的划分,主任医师怎么都该算是一个高级知识分子了吧。但是我实在对他有好感,不好意思骂他。最后我只得倾向于这样一个折衷的说法,我蔑视作为一种群体的知识分子,治疗便秘的中年专家除外。
  出了医院我就按主任医师给的号码拨了个电话。一个甜美的女声让我等一下。
  我听到对方有敲击电脑键盘的声响。过了一会儿,她告诉我,上午原先预约的一个病人因故不能前来,所以如果我能马上赶到的话,兴许能顶这个空。如果赶不来,那就要排到一个星期以后了。我觉得今天真走运。在电话中我没忘核实了一下研究所的确切地址。我拦了一辆出租车,马不停蹄地赶了过去。研究所座落在城市的东郊,紫金山下,与著名的中山陵毗邻。安静的外部环境和洁净的内部环境,使我这个病人还没有接受治疗就已浑身通泰。在门卫的热情指点下,我顺利地找到了那座仿古建筑风格的门诊楼。刚爬上三楼,迎面碰见一个蒙着口罩的护士。她问我,干什么的?我把人民医院主任医师开的单子递了上去。她一看,说,哦,来啦?挺快的嘛。我说,是呀,放下电话我就上了车。她对我说,跟我来吧。我随她来到了一间办公室。她开了一张发票,说,先把钱交一下吧。我说,当然,就交给你吗?护士一指右边说,不,拿着发票去隔壁收费处。我出了门在收费处窗口,如数交了钱。
  负责收费的小姐问了我一个问题,我没听清。你说什么?小姐很有耐心地又说了一遍,是公费还是自费?我说,自费。她动作飞快地把找的钱和盖了章的发票从窗口推了出来。我又去找那个蒙着口罩的护士。她收下了发票其中的一联,然后把已开好的另一张手术通知单给我,一指左边说,去吧,第三个门。我说,谢谢。护士好像还有些不好意思,说,不用。我出fJ的时候在想,这个可爱的护士算不算是个知识分子?还没有最后想清楚,我就已经来到了第三个门前。只见门上镶着一块金属的牌子,上面用中英文写着:专业管道疏通。我愣了一下,后来一想也对,“专业管道疏通‘”也许是一个与国际接轨的说法。
  我小心地推开了门。房间里烟味呛人,七八个农民工身穿满是油污的工作服或站着,或坐着,或蹲着,一边抽烟,一边用高淳话开着玩笑。地面上堆放着很多工具、钢筋铁管、成捆的铅丝和顶端削得尖尖的毛竹片。我想我是走错门了,于是准备退出去。这时在手术床坐着的一个痢痢头的农民工一跃身从床上跳了下来,随地吐了一口痰,喊到,站住!靠近门口的两个农民工不由分说上前各扯住一条胳膊,把我硬拽了进来。我完全懵了,一时都不知道挣脱,听凭他们一拥而上,把我面朝下结结实实地绑在了手术床上。这会儿我才注意到湿漉漉的大理石砖上还有没冲干净的血迹。我感到慌张起来,拼命挣扎,并且狂喊乱叫,但是已经晚了。农民工们不紧不忙地做着准备工作,把墙角的一台大功率增压水泵抬到我头这一侧。那个痢痢头站到了我的面前,伸出手说,单子呢?我喊到,我操,什么单子?没有!痢痢头很有原则地说到,没有单子可不能给你做。想一想,放哪去啦?就是护士给你的那张。我声嘶力竭地大喊,没有!痢痢头吩咐说,来,把他松开,让他到隔壁先去开单子。旁边一个插嘴到,他手上捏着的那张是不是?我真想把左手里的单子一口吞下,但是苦于无能为力,我的双臂都被固定死了。我眼睁睁地看着痢痢头从我手里把两张纸头抽了出去。他展开来看了看,把其中一张塞回了我的手里,说,这一张是发票,你自己收好,报销用的,另一张我拿走,好,开始吧。我的裤子被三下两下极其粗暴地扒了下来。
  一个小时以后,在市中心我吩咐司机停车。但是司机说,这里不允许停车。最后没办法,只好把车开进了金陵饭店。一个身着红色礼服的服务生为我打开车门,并伸手挡在车门顶上保护我的头。我艰难地下了车,随即脱下我的外衣系在腰上,以遮住胯下淋漓的血迹。我一瘸一拐地走出饭店,来到外面的大街,看到街上摩肩接踵的人群心定了许多。我之所以没有立刻回家躺下,是因为觉得街上人多,相对来说要安全一些。中医说,不通则痛。现在我通了,虽然还很痛,但是相信不久会过去的。我应该感到高兴。一路滴着血的我还是要求自己迈出的步伐尽可能的轻快一些,并且尝试着去哼一首老歌。
  让我再看你一眼,看你那流满鲜血的眼,让我再看你一眼,我要把你记在心间。
  唱着唱着,我不禁哽咽。身体与内心的伤悲让我透不过气来。我为什么如此的多愁善感?看来我还是没有从根本上克服掉已经浸淫到骨子里的那股知识分子的脾性。这个结论比这一上午的遭遇更让我受不了。在大街上我旁若无人地破口大骂起来,嘴里喷着血沫。一句比一句恶毒,每一句骂的都是自己。骂完之后,我觉得心里好受了一些,两条胳膊扒在人行道的护栏上,脸冲着大街,稍事休息。一辆无人售票的公共汽车靠边停下,车尾的门正对着我,呕当一声,开了。先是一位老太牵着一个孩子慢慢地下了车。孩子双脚一着地,就拉着老太兴高采烈地向左边去,他还伸手指着,说,在那边!在那边!老太太忙不迭地跟上,一个劲地说,慢点!慢点!然后是三四个年轻人打打闹闹地从车上拥了下来,他们互相骂着傻B ,互相骂着操你妈,但是快活得要命。然后是一对情侣,矮个的男人费力地搂着高个的女人,款款地下了车。女人欠着身体,听那个男人踮起脚尖在她耳边悄声细语地说着什么。
  最后下车的是一个挎着包的衣着端庄的少妇,她满面春风,直直地冲我走了过来。
  我开始疑心她也许是我认识的某个人。我一点都想不起来,但是她分明在冲我笑呢,那么友善,那么温暖。我强迫自己最大可能地先回敬一个笑容,以免失礼,但是也只是嘴角稍稍掀动了那么一下,我实在笑不出来。这个中年妇女来到了我的面前,几乎碰到了我的脸,忽然一个左转,贴着护栏,向公共汽车的站牌走了过去。我吐了一口气,转过脸来,背倚着护栏,面对着人行道上熙熙攘攘的行人。看了一会儿以后,我不由得困惑起来,我操,什么日于!这街上的人们怎么一个个都能这么高兴呢?我暴躁地用脚后跟狠狠地踢着身后的护栏。
  又是一个非常体面的中年男人甩着膀子从我眼前逛了过去,走走停停,悠然自得。我追了上去,从他的左边又绕到了他的右边。
  喜欢吃面条吗?
  面条?你看,我是个北方人啊。对一个北方人来说,吃面条也就是吃饭,饭这个东西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
  那么你吃面条时搁很多辣子吗?
  每次都搁一点,但不是很多。
  我操,你真走运。难怪你这么高兴了。
  小兄弟,你什么意思呀?
  我转过身,掀起系在腰上的衣服,让他看,又飞快地把衣服放下、遮好。但是那个中年男人说,什么?没看清楚。我只好像孔雀一样再次开屏,并且保持长一些时间。中年男人说,嗅,是血。我把事情的原委简单地讲了讲,他若有所思地频频点头。
  你现在一定很痛苦吧,小兄弟。
  有一点,主要是心里很痛苦。
  怎么说呢,我很同情你。
  中年男人神情庄重地和我并肩向前走着。我们走得比较慢,所以不断有人从后面绕过我们,走到前面去。最轻微的碰撞也会让我的身体猛然一紧,冷汗最先从腋下流了出来。
  但是,他们凭什么也这么高兴?真让人受不了。
  又是什么意思?小兄弟。
  像你那么走运、每次吃辣子知道只搁那么一点的毕竟是少数嘛,他们凭什么那么高兴?你是不是自己遭罪了,就看不得别人快活?
  不是。就说他们!你说他们一个个凭什么那么高兴?
  中年男子看着我,无奈地摇了摇头。过了一会儿,他拍了一下我的肩,说,来。
  我说,干吗?他说,你来嘛,来了就知道。我说,我操,你是不是要跟我讲什么道理。他点了点头,也可以说是吧。我惊悚地后退了一步,问到,那你是不是知识分子?知识分子讲的道理我可不听。中年男子苦笑了一下,说,去他妈的知识分子!
  可以了吧,跟我来吧。我悻悻地跟在他的后面,来到不远处的一座收费公厕。中年男子在门口站了下来,回过头来对我说,你付一下钱。我从裤兜里摸出两毛钱,扔给堵在门口的老太婆。中年男子看出我不太情愿,便说了一句,一会儿你就会知道这一毛钱你花得是多么值!
  厕所里只有一个小男孩在小便。中年男人示意我等一下。等小男孩出去以后,他便慢慢地解开上衣的扭扣,松开皮带,把衬衫从裤腰里拉了出来。他冲我不无神秘地笑了笑,然后向上撩开衬衫,并把裤子往下褪了褪。我看到了腹部大小不一的三道刀疤,被吓得一哆嗦。他如数家珍地用手指着对我说,这一个最不起眼,我二十岁时挨的第一刀,摘掉了阑尾。当时挨了就像没挨一样。这是第二刀,当时我三十出头,切除了五分之四的胃和脾脏。这第三刀是去年底才挨的,摘掉了一个肾和胆囊。另外我还是一个老肝炎。我不安地打断了他的话,我操,你给我看这些干吗?
  你他妈有病啊。中年男人低着头,把衣服重新整理以后,顾自站到了小便池边。他一边撒尿一边对我说,小兄弟,你刚才不是问他们凭什么那么高兴吗?好像全世界就你一个人不痛快似的。我跟你说,千万别那样想。一个人走在大街上,就应该高高兴兴的,因为街上从来就只有快乐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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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7-3 13:56:38 |显示全部楼层
朱文作品《街上的人们》,写的有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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