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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血大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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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0-10 02:27:11 |显示全部楼层
◆ 一个作家的成长与转变——我为何改写《铁血大旗》 ◆



  (一)

  人都是会变的,随着环境和年龄而改变,不但情绪、思想、情感会变,甚至连容貌、形态、身材都会变。

  作家也是人,作家也会变,作家写出来的作品当然更会变。

  每一位作家在他漫长艰苦的写作过程中,都会在几段时期中有显著的改变。

  在这段过程中,早期的作品通常都比较富于幻想和冲劲,等到他思虑渐渐缜密成熟,下笔渐渐小心慎重时,他早期那股幻想和冲动也许已渐渐消失了。

  这一点大概也可以算是作家们共有的悲哀之一。

  (二)

  如果有胸怀大量的君子肯把“写武侠小说的”人也笔为作家,那么我大概也可以算为一个作家了。

  我第一次“正式”拿稿费的小说是一篇“文艺中篇”,名字叫做“从北国到南国”,是在吴恺玄先生主编的《晨光》上分两期刊载的,那时候大概是民国四十五年左右,那时候吴先生两鬓犹未白,我还未及弱冠。

  如今吴先生已乘鹤而去,后生小子如我,发顶也己渐见童山,只可惜童心却已不复在了。

  吴先生一生尽瘁于文,我能得到他亲炙的机会并不多。可是写到这里,心里却忽然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惆怅和怀念。

  除了还有勇气写一点新诗散文短篇之外,写武侠小说,我也写了二十年,在这段既不太漫长也不太艰苦的过程中,也可以分为三段时期。

  早期我写的是《苍穹神剑》、《剑毒梅香》、《孤星传》、《湘妃剑》、《飘香剑雨》、《失魂引》、《游侠录》、《剑客行》、《月异星邪》、《残金缺玉》等等。

  中期写的是《武林外史》、《大旗英雄传》(铁血大旗)、《情人箭》(怒剑)、《烷花洗剑录》(洗花洗剑)、《绝代双骄》,有最早一两篇写楚留香这个人的《铁血传奇》。

  然后我才写《多情剑客无情剑》,再写《楚留香》,写《陆小凤》,写《流星·蝴蝶·剑》,写《七种武器》,写《欢乐英雄》。

  而一部在我这一生中使我觉得最痛苦,受到的挫折最大的便是《天涯·明月·刀》。

  因为那时候我一直想“求新”、“求变”、“求突破”,我自己也不知是想突破别人还是想突破自己,可是我知道我的确突破了一样东西——我的口袋。我自己的口袋。

  在那段时候唯一被我突“破”了的东西,就是我本来还有一点“银子”可以放进去的口袋。

  (三)

  口袋虽然破了,口袋仍在,人也在。

  我毫无怨尤。

  因为我现在已经发现那段时候确实是我创作力最旺盛、想象力最丰富、胆子也最大的时候。

  那时候我什么都能写,也什么都敢写。尤其是在写“大旗”、“情人”、“洗花”、“绝代”的时候。

  那些小说虽然没有十分完整的故事,也缺乏缜密的逻辑与思想,虽然荒诞,却多少有一点味。

  那时候写武侠小说本来就是这样子的,写到哪里算哪里,为了故作惊人之笔,为了造成一种自己以为别人想不到的悬疑,往往会故意扭曲故事中人物的性格,使得故事本身也脱离了它的范围。

  在那时候的写作环境中,也根本没有可以让我润饰修改、删减枝芜的机会。

  因为一个破口袋里通常是连一文钱都不会留下来的,为了要吃饭、喝酒、坐车、交女友、看电影、住房子,只要能写出一点东西来,就要马不停蹄的拿去换钱;要预支稿费,谈也不要谈。

  这种写作态度当然是不值得夸耀也不值得提起的,但是我一定要提起,因为那是真的。

  为了等钱吃饭而写稿,虽然不是作家们共有的悲哀,但却是我的悲哀。

  我相信有这种悲哀的人大概还不止我一个。

  忽然间,我口袋里那个破洞居然被缝起来了,大概是用我思想中某几条线缝起来的。

  因为我同时也发现了我思想中已经缺少几条线,有些我本来一直自认为很离奇玄妙的故事,现在我已经不敢写了。

  可是以前那些连我自己都认为有些荒诞离谱的故事,至今我还是觉得多少总有一点可以让人觉得紧张、刺激、兴奋、愉快的趣味。

  我能不能把那些故事换一种写法,换几个人名和一个书名再写出来?能不能把旧酒装在新瓶子里?

  不能。

  重复写雷同的故事,非但反而会让人更觉烦厌,自己也会觉得不是滋味。

  所以我才想到要把那些故事改写,把一些枝芜、荒乱、不必要的情节和文字删掉,把其中的趣味保留,用我现在稍稍比较精确一点的文字和思想再改写一遍。

  这种工作已经有人做过了。

  在香港,有一位我一直非常仰慕推崇的名家已经把他自己的作品修饰整理过一遍,然后再重新发表。

  我的至友和结义兄长倪匡,也曾将另一位名家曾经轰动一时的名作删节润饰,至今犹在海外各大报刊杂志连载中。

  他们工作的环境与条件,他们的慎思与明断,都不是我能比得上的。

  我写的那些敝帚自珍的东西,更不能和那些名作相提并论。

  我这么做,既没有一点“想将之藏诸名山”的想法,也没有一点想要和“唐宋剑侠与水游相比较”的意思,这一点是我特别要向曾经在中国时报痛责过“武说”的一位君子,请求谅解与原谅的。

  我这么做,只不过要向读者诸君多提供一点消遣和乐趣而已,如果能够让诸君在消遣之余还有一点振奋鼓舞之意,那就更好了。

  (四)

  我写的大多数小说,都已由只能在租书店流传的小薄本改为勉强可以登堂的大厚本了;

  其中只有极少数例外,因为我知道小薄本的读者总是比较少一点;能看到的人也不会太多。

  所以我一直想把这几部书保留,作为我改写的尝试。这几部书之中当然也有一些值得保留的价值。

  这一部“铁血大旗”就是其中之一。

  古龙

  六八、三、二十九、夜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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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0-10 02:28:09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回 西风展大旗



  秋风肃杀,大地苍凉,漫天残霞中,一匹毛色如墨的乌骓健马,自西方狂奔而来。一条精赤着上身的彪形大汉,笔直地立在马鞍上,左掌握拳,右掌斜举着一杆紫缎大旗,在这无人的原野上,急遽地盘旋飞驰了一圈。

  马行如龙,马上的大汉却峙立如山。绚烂的残阳,映着他的浓眉大眼,铜筋铁骨,闪闪地发出黝黑的光彩。

  天边雁影横飞,地上木叶萧瑟,马上的铁汉,突地右掌一扬,掌中的大旗,带着一阵狂风,脱掌飞出,飕的一声,斜插在一株黄桦树下。健马仰首长嘶,扬蹄飞奔,眨眼间便又消失在西方残霞的光影中,只剩下那一面大旗,孤独地在秋风中乱云般舒卷。

  夜色渐浓,无月无星,枯草丛中,虫声啁啾,使这苍茫的原野,更平添了几分凄凉萧索之意。

  秋风更急,黑暗中急地掠来一条人影,身法轻捷,来势如电,目光四扫一眼,瞥见这面大旗,惨白的面色,更为之一变,倏然停住身形,面向这迎风招展的大旗,脱下衣衫,解开发辫,赤身散发,缓缓跪了下去,跪在那孤独地迎风招展于荒原中的大旗前,只见剑眉星目,神情俊朗,但神色间却又带着一种不可掩饰的悲哀与忧郁。

  他笔直地跪在旗下,宛如石像般动也不动,只听身后左方,突地响起一阵急遽的马蹄声,划破了四下无边沉重的寂静,接着身后右方,也有一阵蹄声响起,一个苍老雄浑的语声喝问:“来了么?”

  左方一人大喝道:“在这里!”

  两行人马,带着两股烟尘,急驰而至。左面的一行,三人三马,一个是身躯粗长,面带微须的中年男子,一个是短小精悍,目光灼灼的少年,还有一人,面色黝黑,满身黑衣,身后斜背着一柄乌鞘长剑,只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在夜色中闪烁生光,端坐马上,当先驰至,双臂一振,凌空翻了个身,飘然落在旗下,不带半点烟尘。

  短小精悍的少年在马上微一探手,便已抄住了黑衣少年的马缰,双腿一挟,马势骤缓。只听“呼”的一声,两条人影自身侧掠过,却是右面驰来的一个虬须老人,及一个青衫少女。

  赤身散发的汉子,双目紧闭,跪在旗下,仍然动也不动。虬须老人双拳紧握,挺胸立在他面前,满面俱是怒容。黑衣少年、青衣少女,面色凝重,一言不发,木立在他身后。风声呼啸,天地间杀机沉沉,虬须老人突地厉喝一声,当头一掌,向赤身汉子劈下。

  只听一声轻叱,道:“大哥且慢!”

  那中年男子,一掠而至,轻轻架住了他的手掌,虬发老人怒道:“你要做什么?”

  中年男子沉声一叹道:“七年都已过去,再等一刻又有何妨?”

  虬须老人胸膛起伏,显已怒极,但终于缓缓垂下了手掌,沉声道:“刑马可已备齐了么?”

  赤身汉子一听“刑马”两字,面色突又惨变。黑衣少年垂手道:“三叔、四弟俱已得手,孩儿也将‘天武镖局’总镖头那匹‘乌云盖雪’取来,但三弟和幺叔,却直到此刻还未见踪影。”

  中年男子道:“小弟取的是‘盛家庄’那匹‘紫骝’,四侄取的是‘落日牧场’那匹‘玉蹄朱龙’,这些都轻易得手,自然回来得快些。”

  虬须老人闪目一望,只见那精悍少年已将三匹健马系在树上。木叶萧萧,健马长嘶。青衣少女望着跪在旗下的赤身汉子,目中突地流下泪来,转过头去,不忍再看一眼,众人也俱都神色黯然。

  突听黑衣少年轻呼一声:“幺叔来了!”

  狂风吹过,方才插旗的铁汉,赤足飞奔而来,掌中竟高举着一匹黑白相间的花斑大马,双臂筋结,根根凸起,满头汗珠流落,奔到正前,大喝一声:“接住!”双臂一振,竟将这匹花马直掷出来。

  黑衣少年、精悍少年,身形一展,双双跃起,一人接住了马的一双前足,一人接住了马的后足,腰身一拧,乘势后掠,脚尖点地,将花马轻轻放了下来。黑衣少年伸手一掌,击在马颈上,花马唏哩哩一声长嘶,突地跃起,却被精悍少年双手扯住马鬣,空白扬蹄怒嘶,无法前奔一步。

  赤足铁汉一抹头上汗珠,道:“这匹‘飞云豹子’,当真和‘霹雳火’那厮一般的臭脾气,竟连俺都服侍它不下,只得将它制住,一路举了过来,倒变成马骑人了。”目光一转,变色道:“小老三呢?还没有回来?”

  中年汉子摇了摇头,赤足铁汉顿足道:“我早就知道‘寒枫堡’戒备森寒,冷老匹夫更是不好对付,他却偏偏抢着要去……”

  赤身散发的汉子突地双目一睁,变色道:“三弟已到‘寒枫堡’去盗那匹冷龙驹了么?”

  虬须老人瞠目大喝一声:“住口!你贪恋女色,欺师灭祖,我云翼再也没有你这个孽子,云老三也再没有你这样的兄弟,他便是死在‘寒枫堡’,与你又有何关系?你再敢唤他一声三弟,我立时便将你碎尸万段!”

  赤身汉子垂首道:“孩儿自知罪孽深重,早已未存活命之心……”

  虬须老人云翼厉喝道:“你既然自知罪孽,为何还要做出如此无耻之事?‘寒枫堡’与我云氏一家世代深仇,你难道不知道么?”双臂一张,对天悲嘶道:“我云翼一生英雄,却想不到生下这样一个不忠不孝的孽子!”嘶声悲激,有如猿啼。

  中年汉子黯然叹道:“铿儿已知错了,大哥你难道不能留下他的生命,削去他的双足,让他一生残废……”

  赤身汉子云铿凄然一笑,道:“孩儿犯下重戒,甘受‘五马分尸’之刑,以立我‘大旗’门中的威信……”

  赤足铁汉一挑姆指,大声道:“好,这才像云家男儿说的话!”

  云铿眼帘一合,黯然接道:“孩儿死不足惜,只望爹爹,能饶冷青霜一条活命。此事与她本无关系,全是孩儿自己的错。”语声颤抖,眼角上已泛出晶莹的泪珠,颤声接着道:“她……腹中已有了孩儿的后……代了……”

  云翼面色一沉,只听远处突又响起一阵蹄声,一匹白马,银箭般在夜色中直奔而来,马鞍上似乎空无人影,中年汉子双眉一皱,道:“铮儿呢?”

  话声未了,只觉眼前一花,一条白色人影,突地自马腹下钻出,双臂一张,稳稳地立在马鞍上,朗声笑道:“冷龙驹终也被我收伏了!”

  笑声之中,白马已急驰而至,四蹄一收,便动也不动地立在大旗前,马上一个面如冠玉、满身白衣的少年,耸肩跃起,凌空翻了三个筋斗,“飕”地笔直掠了下来,目光四扫道:“大哥,你终于回来了!”

  云翼面沉如水,厉声道:“不要多话!”

  白衣少年云铮怔了一怔,道:“什么事?大哥,你为何这副模样?”

  云翼只作未闻,沉声道:“三弟,宣读罪状,立刻施刑!”

  中年男子黯然一叹,俯首道:“铁血大旗门掌刑弟子云九霄,代祖师爷执令,谨判叛徒云铿,重色轻师,暗中通敌,应受五马分尸之刑!”

  云铮面色突变,倒退三步,突地大呼道:“原来你们叫我盗马,为的竟是要害大哥!原来你们都知道了,就瞒着我一人!大哥他犯了什么过错,要身受五马分尸的惨刑?他不过只是爱上了一个姓冷的女子而已!”转过身来,“扑”地跪到地上道:“爹爹,你……你难道就不能饶大哥一次么?他……他毕竟是你老人家的孩子呀!”

  .

  云翼面如青铁,木立当地。黑衣少年、青衣少女以及那精悍的少年,一齐跪了下来。云铮膝行两步,一把抱住他爹的腿,哀声道:“爹爹,你就饶了他这一次吧!”

  ’

  云铿突地大喝一声,长身而起,颤声道:“二弟、三弟、四弟、五妹,你大哥错了,你们再也不必多说,好生孝敬爹爹。生而为云家子弟,怎能与‘寒枫堡’中之人相爱?爹爹……孩儿不孝,玷污了‘铁血大旗’,只有以鲜血来为它洗清了……”话声未了,突地反手一掌,击在自己天灵盖上,只听一声惨呼,血光飞激。云铮哀呼了一声,反身扑了上去。云九霄双目一阖,黯然回首。赤足铁汉双目圆睁,瞬也不瞬地望着那一面迎风招展的铁血大旗。

  云翼目光森寒,面色如铁,高大威猛的身躯,却已在不住颤抖,呆呆地木立半晌,突地反手一把,抓起了那杆“铁血大旗”,厉声惨呼道:“苍天为证,我铁血大旗门下子弟流出的鲜血,点点滴滴,都不是白流的!凡我铁血男儿,都不要忘记今日的教训,更不要忘记先人的血誓……苍天为证,我家男儿复仇的日子,已从此刻开始!”呼声悲激高亢,直冲霄汉,他日中也已老泪纵横。

  秋风呼啸,大旗舒卷,夜色更深,天地间的杀机,也更重了。

  云翼仰面举旗,直到天风吹干了他日中的泪珠,又自厉声道:“棠儿留此施刑,别人都随我走!”“走”字出口,大旗突展,一阵狂飙扫过,他身形已在三丈开外。

  云铮大喝一声,翻身而起,惨呼道:“爹爹,大哥的尸身……”

  云翼倏地顿住身形,厉吼道:“谁敢抗命!”

  云铮嘶声道:“云家的嫡亲骨血,为何要叫外姓弟子施刑……”

  云九霄反掌扼住了他的手腕,低叱道:“住口!”

  云翼须发飘拂,缓缓转过身子,一字一字地沉声说道:“入我大旗门中,便是嫡亲骨血。谁敢再提‘外姓弟子’四字,有如此石!”语声未了,大旗倏沉,只听“铮”的一声,火星飞溅,他身旁一方三尺见方的黑石,立刻裂为碎片。

  云九霄手掌一紧,叱道:“走!”展动身形,拉着云铮如飞掠去。

  青衫少女伸手一抹面上泪痕,轻轻道:“三哥一时悲愤,他那话是无心说出的……”

  精悍少年长叹一声,道:“又有谁会记在心上!五妹,走!”

  青衫少女幽幽望了那黑衣少年一眼,霍然转过身子,随着精悍少年,轻烟般没人无边的夜色,人影一闪,便已消逝。黑衣少年木立在荒野上,凄风中,四下马嘶不绝,他身子却久久不动,只有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在黑暗中闪耀着寒星般的光彩。

  一声霹雳,暴雨骤落。

  五匹健马,齐地昂首长嘶一声,向外奔出,刹那间便分成五个方向,马尾后溅出五条血迹,但转瞬被雨冲得千干净净。

  黑衣少年颀长的身躯,旗杆般卓立暴雨中。他满面水珠,滴滴流落,也不知是雨水抑或是泪水。四下的暴雨狂风,虽然猛烈,却也休想将他的身子撼动一下。风雨中突听“呛啷”一响,寒芒一闪,他反腕拔出了身后的乌鞘长剑,回身一剑,竟生生将那株黄桦大树,一剑斩成两段。

  马性识途,五匹分向而驰,正是奔回自己主人的马厩。那冷龙驹方才在云铮手下虽是那般驯服,但此刻放蹄而奔,便有如天马行空,当真是矫如游龙,暴雨中只能见到一条白影奔腾而过,根本无法分辨形态。

  乌云浓霾,泼墨一般的东方天边,终于微微露出了一丝曙色。曙色下,群山边,屋影幢幢,千椽万脊,沉睡着一片庄院,正是威镇天下的武家重地“寒枫堡”!

  冷龙驹长嘶一声,奔行更急,冲入了一片浓林。林中道路蜿蜒,泥水飞溅。突听一声呼啸响起。啸声未落,树梢上却已闪电般跃下一条人影。这人影虽然早已捏定时间,要一跃落在马背上。但冷龙驹奔行太急,那人影方自落下,冷龙驹便已擦身而过,刹那之间,但见这人身形凌空一提,倒翻一个斤斗,手掌自胯下穿出,一把刁住了冷龙驹的马尾,随着马身悬空飞驰了一段路途,猛然提起一口真气,再次呼啸一声,飘然落在马背上,轻拍着马背鬃

  毛,低语道:“马儿马儿,不记得我了么?”夜色中只见此人剑眉星目,满面悲愤,赫然竟是云铮!

  那冷龙驹奔行本急,此刻竟真的像还记得这方才曾将它收伏的少年,低嘶一声,停住了脚步。云铮神情紧张,面色凝重,目光四扫一眼,翻身而下,跃到马尾后,只见两条粗索,自辔头拖到后面,又是血迹,又是泥水,但绳端处却是空空如也,并没有云铮冒死也要得到之物。

  他身躯一震,大骇,忖道:“难道失落了么?”突觉一阵热血涌上心头,翻身扑在地上,放声大哭道:“大哥,你死得好惨!你……你不但不能全尸而终,而且连……连尸首都失落在荒野中……”

  他越哭越伤心,嘴唇上已被他咬得汩然沁出鲜血。突听一阵厉叱之声,四面响起!

  云铮翻身一跃,目光电般一扫,只见这浓林之中,方圆两丈之处,已有数十个身穿劲装手持利刃的大汉,将他团团围住。数十道森寒的目光,与刀光相映,仿佛比刀光还要森寒几分。这数十人手横长刃,目光凝注,但身形却动也不动。

  云铮目光四面扫过,脚步随着目光转了一圈,突地厉声大喝道:“过来,全过来,我正要以你们的鲜血为我大哥复仇!”喝声未了,立在道路上的四条劲装大汉,身形向外一横,闪开的道路上,立刻大步走来一位头戴笠帽、身穿白袍的枯瘦老人。雨水有如珠帘般自他笠帽前滴落。滴落的水珠间,只见他高颧锐目,鼻钩如鹰,颔下几缕山羊般的灰须,在风雨中不住飞舞。

  云铮心头一震,双拳紧握。这老人目光在他身上一扫,冷冷道:“谁是你的大哥?寒枫堡与你大哥有何仇恨?”

  冷龙驹一见这老人走来,立刻奔了过去。鹰鼻老人横目一望,面色大变,不等云铮答话,立刻厉声接道:“你可是铁血大旗门下?”

  云铮双眉一轩,纵身狂笑道:“冷一枫,你不认得我么?除了铁血大旗门下,谁家配有我这样的男儿?”

  这鹰鼻老人正是寒枫堡主冷一枫。他手掌紧捻着颔下微须,垂首沉声道:“你夜盗冷龙驹,果然胆量不小……”

  暴雨更急,竹笠滴落的水珠,掩去了他面上的神色,却掩不住他手掌的颤抖。

  云铮冷笑道:“别人看寒枫堡铜墙铁壁,少爷我却是拍掌而来,拍掌而去,算得了什么?”

  冷一枫霍然抬起头来,厉声道:“大旗门重施五马分尸,为的可是那云氏不肖子云铿么?”

  云铮身子一震,厉声惨呼道:“第二个便轮到你了!”身形一层,飕地向冷一枫窜了过去。突见眼前刀光一闪,三条劲装大汉,手挥长刀,迎面扑来,刀花三震,分砍云铮上、中、下三路。

  冷一枫仰面向天,厉声狂笑道:“云翼呀云翼,老夫真该感激于你!你那孽子勾引我冷家闺女,想不到你却代老夫报仇了!”狂笑未歇,突地厉叱一声:“住手!放他回去!”三条大汉一招未曾施至,猛地挫住手腕,后退三步。

  冷一枫沉声道:“姓云的,老夫念你也是条汉子,今日放你一条活路。下次若敢再来寒枫堡,便叫你来得去不得了!”

  云铮狂吼一声,怒骂道:“放屁!谁要你假慈假悲?少爷我今日就偏不回去!”突地铁掌急伸,五指如钩,捏住了一柄长刀的刀尖,手腕一震,持刀的大汉再也把持不住刀柄,撤刀退步。云铮引臂一送,刀柄便急地点在他前胸“将台”大穴之上,只听他惊呼一声,翻身跌倒。

  另两条大汉怒叱一声,两柄长刀,一左一右,交剪般劈向云铮左右双肩,刀光有如电光,一闪而至。

  云铮屈身进步,倏然自两柄长刀间钻出,右肘倒撞,将左面一条大汉撞得闷哼一声,全身缩做一团,再也直不起腰来;左掌一招“倒插朝阳手”,急地扣住了右面一条大汉的手腕一拧一带,直将这黑凛凛一条重逾百斤的大汉,斜斜抛出去,抛向冷一枫身上。

  冷一枫冷哼一声,身形滑开三尺,伸出右掌,将那凌空飞来的大汉轻轻一托,轻轻一送,那大汉悬空翻了个斤斗,砰的落在地上,两眼直勾勾地望看前方,竟被骇得犹未还过魂来。

  云铮姆指一按刀尖,食指在下面一挑,长刀翻了个身,刀柄便落在他掌中。他长刀在手,如虎添翼,厉喝一声,道:“冷老匹夫,拿命来!”

  冷一枫身子动也不动,冷冷道:“少年人徒逞意气,不过是自取其辱。你且看看,你此刻还逃得了么?”

  云铮心头一动,转目四望,但见四面一圈手持长刀的劲装大汉外,又多了一圈手持长弓大箭的汉子,弓已上弦,箭矢如林,只要冷一枫一声令下,乱箭如蝗,便都将射在云铮身上。

  只见冷一枫缓缓抬起手掌,沉声道:“你看清了么?”

  他悠然长笑一声,接道:“只要我手掌一落,大旗门今天便又要少去一个子弟,你知道么?”

  云铮挺胸厉喝道:“你若想以生死之事来威胁我,你却是错打了主意。姓冷的你只管放手,看少爷我可会皱一皱眉头?”

  冷一枫淡然一笑,道:“你生死虽不足惜,但大旗门衰微至今,你爹爹隐忍边陲二十年,调教出你们几个弟子,为的就是要你们重振大旗门的声誉,你今日如此死了,岂非可惜?”

  云铮呆了一呆,目光四扫,突地放声狂笑道:“大旗门英才辈出,我今日即便死了,一样有人来寻你复仇,你骇不倒我!”

  冷一枫眉尖微剔,道:“视死如归,果真是豪气如云,但忠言逆耳,却又未免太过愚蠢……”

  云铮大喝道:“要杀便杀,要打便打!废话什么?”身子突然斜斜跃起,凌空一脚,踢向那大汉的背脊。

  那大汉方才惊魂未定,此刻更是大惊失色,翻身扑倒在地上.避开了他这一腿。哪知云铮身子已急转而下,铁掌如爪,抓住了这大汉的足踝,振腕一抡,那大汉一声惊呼没有出口,竟被他抡得有如风车般急转起来。

  冷一枫变色道:“好狠辣的少年,竟敢以人作盾?”

  云铮狂笑道:“我不对人狠辣,别人便要对我狠辣了!”狂笑声中,身形闪电般向外冲了出去。

  手持弓箭的大汉们,眼见同伴被他劫在手中,投鼠忌器,谁也不敢松弦放箭。

  云铮厉声大呼道:“让我者生,挡我者死!”手舞人盾,一路冲出,人群骤乱间,竟生生被他杀开了一条血路。

  冷一枫沉声道:“赵大早已没命了,你们还顾忌什么?”两个持刀大汉,应声跃起,长刀急挥,劈向云铮掌中急舞的汉子,刀沉力猛,这两人竟生生将自己的同伴一刀砍成三段!刀光闪处,血光飞激,云铮大喝一声,全力掷出了掌中半截残尸,噗的击在一条大汉的面目上,这大汉被击得满面鲜血,惊呼一声,突地想起了这半截残尸片刻前还是自己活生生的同伴,只觉胸中一阵恶心,随手抛去了掌中长刀,一路呕吐着飞奔而出,有如疯狂一般。

  云铮势如猛虎,冲入了一片刀光之中,赤手空拳,迎敌十数柄百炼精钢制成的长刀,但见人影闪动,惊呼不绝,刹那间便又有三条大汉被他振腕抛出。冷一枫面色森寒,凝目而望,只见他身法虽轻灵,但招式却沉重已极,一招施出,当真有开山之势,当者披靡。那十数条大汉,手中空有长刀,竟不敢逼近赤手空拳的云铮一步,只是虚舞刀势,在一旁连声叱咤。

  冷一枫面色越发阴沉,怒骂道:“无用的奴才!”怒骂声中,他手掌突地一沉,四面的弓箭手面色微变,右臂运力,将长箭引满。只见冷一枫手掌一反,姆指朝下,四面的箭手齐地厉叱一声,拉弦放箭,但闻弓弦响处,数十枝长箭,飞蝗般暴射而出!

  四面围攻云铮的长刀手,再也想不到庄主竟不顾自己这班弟兄的死活,断然放出弓箭,大惊之下,手挥长刀,四下急窜,有两人逃得慢些,竟被利箭射中,惨呼一声,目光惨厉地望了冷一枫一眼,身子摇了两摇,手扶箭杆,扑地跌倒。箭杆触地,箭矢穿胸而出。

  云铮早已抄刀在手,旋身急转,将四下长箭一齐拨飞。但四周弓箭手又已张弓持箭,引满待发。

  只听冷一枫厉声道:“活捉不成,死的也要,今日万不可叫姓云的生离此间。谁若退缩不前,堕了寒枫堡威风,那两人便是榜样!”四下的弓箭手、长刀手心头暗凛,哄然应了一声。

  冷一枫叱道:“放箭!”

  弓箭手正待拉弦,突听远处大喝一声:“且慢!”

  冷一枫举手将竹笠向上一推,变色道:“什么人?”

  但闻一声清啸,自暴雨中穿林而来,摇曳着穿人林梢,其声清锐,其势绝快,一闪便到了近前!冷一枫抬眼望去,只见一株巨树的浓枝密叶,突然向外一分,露出一个衣衫虽华丽,神情却极是狼狈的少女。她双手似乎被人反缚在身后,目光中满是惊骇之色,颤声呼道:“爹爹……!”

  四下大汉认得这少女便是堡主的二千金,不禁齐地惊呼一声,哪里敢再弯弓射箭?

  冷一枫面容惨变,大惊道:“萍儿,你……怎么了?”

  只听这少女身后,浓密的枝叶里,响起一阵低沉的语声,道:“冷一枫,你还要你女儿的命么?”

  冷一枫大呼道:“你是什么人?藏头露尾,胁迫弱女,算得什么英雄好汉?快将她放下来!”

  浓枝中冷笑一声,道:“不错,在下实在不算英雄,但你以众凌寡,又算是什么?”

  冷一枫怒喝一声,方待耸身而起,突听那少女一声哀鸣,那语声又自缓缓道:“你听到了么?你若妄动一动,你女儿便没有命了!”

  冷一枫望着他爱女的神情,心里又是痛惜,又是惊惶,颤声道:“你……你到底要我怎样?”

  那语声冷冷道:“要我放她不难,只要你先将姓云的少年恭送出林,我保证不再动她一指!”

  冷一枫切齿道:“好个大旗弟子,原来也会施出这种手段,今日倒叫我冷一枫开了眼了!”

  云铮蓦然大喝一声,一掠而来,道:“谁说此人是我铁血大旗门下?”

  冷一枫冷笑道:“此人若非你铁血大旗门中人,怎会不惜用如此卑鄙的手法赶来救你?”

  云铮胸膛一挺,仰面呼道:“你是什么人?”

  树林中朗声一笑,道:“你活着出来之后,自然会见得到我!”

  云铮双眉一轩,道:“我云铮纵然死了,也不要你用这般手段前来救我,快快放她下来!”

  冷一枫目光闪动,隐隐露出了喜色。

  浓枝中冷笑一声,道:“好个愚蠢的少年,我一放她下来,你便真的要死无葬身之地了!”语声突地变得冷削森寒,接口道:“冷一枫,我既非大旗门下,亦非云氏朋友,只是看不惯你假仁假义的样子,是以打抱不平而已。我数到三,你若不立刻撤下四面的弓箭长刀手……哼哼,结果如何,我不说你也该知道!”

  冷一枫抬眼望去,只见他女儿泪珠莹然,心中不觉更是怜惜,口中却狠狠骂道:“蠢丫头,你怎会被人制住的……”反手扯了头上的竹笠,愤然掷到地上,恨声道:“老夫一生未曾受制于人,今日却被你这丫头害了。”

  林叶中大笑数声,缓缓道:“一……二……”

  冷一枫暗暗咬了咬牙,挥手道:“退出去!”

  语声方了,那数十条大汉已一齐展动身形,片刻间便走得千干净净。冷一枫仰面大喝道:“还不放她下来?”

  只听那语声微笑道:“姓云的还未走哩!”

  云铮厉叱一声,道:“你只能以此手段胁迫于他,却逼不了我。少爷我偏偏不走,你又当怎样?”

  林中人大笑道:“你偏偏不走,我就偏偏不放她。你一日不走,我一日不放;你十日不走,我就留她十日。你脾气虽然拗犟,我倒要看看你这又臭又硬的脾气,能与我僵到几时?”

  云铮气得面色发青。别人好意救他,他半点都不领情,突然大喝一声道:“我就偏偏要你放她!”喝声中身形一跃,冲天而起,方待冲入那浓密叶中,突听身后轻叱一声,一股掌风,夹背击来。

  云铮气沉丹田,身躯急降,只见冷一枫凌空一转,亦自落了下来。云铮大怒道:“我出手救你女儿,你为何要暗算于我?”

  冷一枫生怕他妄自出手,林叶中那神秘人物便要伤他女儿;是以纵身阻拦,但口中却冷冷道:“我女儿不用你大旗门人出手相救!此处乃是我寒枫堡属地,只望你快些出去,走得越远越好!”

  云铮怔了一怔,只听那神秘人物大笑道:“他要杀你,你却要救他女儿;我要救你,你却对我毫不感激。你自命英雄,笑傲生死,但却恩怨不分,善恶不辨,这样的脾气,岂非令人可笑?”

  云铮呆了半晌,忽然大声道:“走就走,我在林外等你……”

  语声未了,突听林外娇唤道:“云铿的弟弟在哪里?”

  云铮身子一震,转目望去,只见大雨之下,一个手撑湘妃竹伞的白衣女子,自树林外飞掠而来。她身法轻盈,姿容美绝,神情虽然惶急忧愤,但身上的衣衫仍是一尘不染,只有莲足上的白绫剑靴,染有几点污泥。

  冷一枫皱眉喝道:“霜儿,谁教你出来的?”

  白衣女子仿佛未曾听到他的言语,目光紧紧盯在云铮身上,颤声道:“你……莫非就是……”

  云铮大喝一声,道:“你就是冷青霜么?”

  白衣女子轻轻点了点头,道:“不错……”

  云铮厉声截住道:“你害死了我大哥,还有脸前来见我?”身形闪处,双拳齐出,击向她肩头。

  白衣女子冷青霜纤腰微拧,轻叱道:“你敢对大嫂无礼?”

  云铮悲愤交集,道:“放屁,你是谁的大嫂?”

  他方待再次展动身形,只听冷青霜道:“我身上还有你大哥的骨血,你敢动手?”身子一挺,迎了上来。云铮一拳方出,闻言硬生生收住拳势,急退三步,木立当地,面上阵白阵青,却说不出话来。

  冷青霜轻轻一叹,道:“我知道你大哥已经死了,你就更该听大嫂的话,快些出去。你大嫂是个苦命的人!”语声中她泪珠滚滚而下。云铮望了望她面上的泪珠,又望了望树上的少女,狠狠一顿足,转身大步走出。

  浓叶中笑道:“你走了么,不送不送……”

  云铮头也不回,大声道:“我等着你!”

  冷一枫面色阴沉,愤然不语,目光中却闪动着一片杀机。

  只见云铮走了几步,树林中突有一蓬光雨,暴射而出,数十道银芒带着尖锐的风声,直击云铮身子方圆丈余处。云铮惊叱一声,倒窜而起,凌空急转了三次,飕的落回树林原处。只听“叮叮”一串轻响,那一蓬银雨,竟都是作弧形飞来,到最后便聚到一处,凌空互击一次,四散飞激而出,力道不绝,再次击向云铮前胸面目。云铮双掌齐挥,掌风激荡,终于将光雨一齐震落,却是数十根细若丝线的银针。

  冷一枫、冷青霜面色微变。林叶中那神秘人物已自怒喝道:“你竟然还敢暗算于他,莫非真不要你女儿的性命了么?”

  云铮转身一掌,直击冷一枫,口中喝道:“有种的便与我单打独斗一场,我云铮死了也不叫别人助我一拳!”他掌影翻飞,急如骤雨,转瞬间已攻出十招之多。

  冷一枫守而不攻,连避十招。

  冷青霜大声道:“你们错了,那暗器并非我寒枫堡门下所发。”

  浓枝中冷冷接道:“你还想赖么?好,我就先教你女儿吃些苦头。”

  那少女立刻哀呼一声:“爹爹……”

  冷一枫忽然攻出一掌,大喝道:“且慢!”掌风阴奇,云铮但觉一股冷风透体而过,忍不住机伶伶打了个寒颤,闪身退出了五步。

  冷一枫厉声道:“天女针暗器武林仅有一家,‘玲珑妙手,三散天花’的暗器手法,更是天下无双,你等见了这种暗器,这等手法,还猜不出谁施放的暗器,怎可算在我寒枫堡账上?”

  云铮转目喝道:“谁?有种的出来!”

  冷一枫目注着浓林深处,沉声道:“盛大嫂请快出来,再不出来,你侄女就要无命了!”

  只听一株大树后果然传出轻轻一笑。笑声轻柔娇美,宛如少女一般,但随着笑声缓步走出的,却是个手持铁杖,满头银发如丝的老妇人。

  一条面膛紫红,狮鼻阔口,颔下微蓄着短髭的中年大汉,亦步亦趋,紧紧跟在她身后,双手高举着一顶大竹笠,遮住了银发老妇头上的雨水,自己的一身锦缎衣衫,却被雨水淋得湿透。

  只见那银发老妇大步而行,全无半分龙钟老态,口中轻笑道:“我三个媳妇一个接一个,俱都死在大旗门人的手上,害得我这儿子十余年都不愿再娶亲了,你陪我死个把女儿,有什么关系?姓云的儿子既然来到寒枫堡,你难道还能放他走么?”语声亦是娇嫩无比,与她面上的满面皱纹不大相称。

  冷一枫面色微变,只听树梢密叶中那神秘客朗声笑道:“来的莫非是盛家庄女主人,昔年人称‘散花玄女’的盛大娘么?后面的想必是‘紫心剑客’盛存孝盛少庄主了,当真幸会得很!”

  银发老妇盛大娘头也不抬,冷冷道:“你要取冷青萍的性命,此刻便可动手,有老身在此,姓云的是再也走不了的!”

  树梢神秘客大笑道:“冷一枫,你可听清楚了?她媳妇死了还有儿子,你女儿死了,却连女婿也没有了。”

  冷一枫面色森寒,缓缓道:“云铮,你走不走?”

  云铮目光四扫,紧贴树身而立,戒备着四方,朗声道:“少爷我要来便来,要走便走,谁也拦不了我!”

  盛大娘缓缓道:“真的么?冷老弟,你听见没有?人家直将你寒枫堡看作无人之境,你受得了?”

  冷一枫还未答话,冷青霜已长叹道:“大婶你也该为咱们想想,我青萍妹子落在别人手中……”

  盛大娘截口道:“大侄女,你别说话,婶婶我一看到大旗门又施出五马分尸、盗马还马的老套,就急忙赶来,为的还不是大家好?大旗门忍了这么多年,此刻出来报仇,定必是要赶尽杀绝的,你不杀他,他就杀你。但咱们人多,他们人少,一个拼一个,总是划得来的……”

  云铮突地长笑道:“谁和你拼,少爷走了!”长笑声中,他身子贴树而起,飕地没入了树梢的浓枝密叶中,众人俱都一惊,谁也想不到方才要放他走时,他定是不走,此刻不放他走时,他却乘机逃了。

  冷一枫关心爱女,仰面惊呼道:“朋友,莫伤小女……”

  盛大娘冷笑一声,道:“孩儿,截住他们的去路!”

  “紫心剑客”盛存孝沉声应了,方待展动身形,突听树梢上一声惊呼,云铮失声道:“原来是你!”

  接着,那少女冷青萍亦自惊呼一声,身子由树上笔直落了下来。冷一枫抢先几步,引臂接过。刹那间但见人影一闪,“紫心剑客”盛存孝反腕拔出背后的紫鞘长剑,剑光与人影一齐飞身而上。只听哗的一声,树梢的枝叶,被他锋利的长剑削去一片,两条矫健的人影,自树梢急堕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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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0-10 02:29:02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回 骤雨洗铁剑



  冷一枫将怀中的少女交给冷青霜,沉声道:“带她回去!”

  冷青霜身子后退,目光仍凝注着前方。只见由树梢堕下的两条人影,一人满身是黑衣,背插长剑,脚尖一点地面,方待再次跃起,突觉一股阴冷的掌风扑面而来,原来冷一枫已急攻而至,厉声道:“此刻你也走不脱了!”

  黑衣人一言不发,仰面大翻身,唰的拔出了长剑,一剑削向冷一枫的双眼,剑法犀利,其急如电。冷一枫冷哼一声,双掌齐翻,啪的一合,要待以双掌夹住这黑衣人的剑身,变招之快,当真是间不容发。

  哪知黑衣人长剑早已转了开去,斜削直刺,刹那间又自攻出五剑。他剑法虽然平平实实,毫无新奇巧妙,但运剑之速快,却是闯荡江湖数十年的冷一枫生平仅见,只觉这柄长剑上,有如装了机簧一般。

  此刻“紫心剑客”盛存孝已与云铮动手相搏了三招,目光一转,沉声道:“冷大叔,让小侄来领教这位少年剑客的高招。”盛家庄虽是武林中暗器名家,但盛存孝却是以剑法饮誉江湖,此刻见了这黑衣少年剑法如此迅急,心中便不觉动了与他一争锋芒之心。

  冷一枫沉声道:“这厮剑法奇快,手腕更是灵活无比,贤侄你与他动手,可要小心了!”

  盛存孝缓缓道:“侄儿知道!”一连三剑挥出,人已与冷一枫换了个位置,长剑平举当胸,与黑衣人对面而立。

  冷一枫与云铮对拆了数掌,横目望处,只见盛存孝与那黑衣人横剑对立,目光互视,身子仍未动上一动。这两人一个面容透红,一个面容黑中透亮,两人俱是剑眉狮鼻,神气沉稳,隐隐有名家风范。云铮与冷一枫又接了几招,冷一枫只见云铮目光频频望着那黑衣少年,满脸俱是怒容,心中不觉一动。

  盛大娘手里举着自盛存孝掌中接过的竹笠,微笑道:“冷老弟,你忙着打什么?反正姓云的也跑不了的,你先看看这黑衣人。你看这少年生得是否与孝儿有些相似?他若愿拜在老身膝下,老身倒也愿意收他为义子。”

  云铮冷哼一声,道:“铁中棠!你若还不动手,不如就与他结为兄弟也罢!”这黑衣少年正是大旗门下的二弟子铁中棠。他与云铮两人的生性,一个是飞扬佻脱,任性而为,一个却是稳健沉重,胸有城府。两人平素便不甚相投,但铁中棠本是孤儿,师门恩重,平日便都让着这师弟几分。他施刑之后,暗中到了寒枫堡,见到云铮被困,便将在暗中偷看的冷青萍劫持过来。只是他深知云铮个性,又顾念大旗门的威信,是以隐身在暗中,为的只想救他师傅的爱子逃走。

  哪知云铮却在无意中撞破他的行迹,反道他有捉弄自己之心,此刻言语中,便也带有机锋。铁中棠持剑肃立,却似只当完全没有听到他的话似的。

  冷一枫笑道:“你两人虽然早已相识,今日若能死在一起,倒也不枉两人相交一场!”语声中突听两声轻叱,一声龙吟,两道剑光,交剪飞起。

  龙吟之声未绝,接着又是一连串叮叮剑击之声,有如珠落玉盘一般响起。但见双剑交击,一合即分,乍分又合,两条人影一闪间,各各已攻出十余剑之多,剑光有如惊虹闪电,看的人眼花缭乱。

  冷一枫与云铮虽然仍在交手,但心神却都已被他两人吸引,出手间招式大是散漫,有如儿戏。冷青霜斜抱着她妹妹冷青萍,身子退了几步,便站住不动,眼神随着这两柄长剑转动,她目光转动虽快,却似仍不及剑光闪动迅急。

  只有盛大娘犹自面带笑容,缓缓道:“冷老弟,这黑衣少年,莫非也是铁血大旗的门下?”

  冷一枫冷笑道:“不是大旗门下是什么人?他两人原先还装做素不相识,此刻却再也无法否认了!”

  云铮满面怒容,咬牙不语,双拳突地全力攻出,将冷一枫逼得后退三步,冷一枫大笑道:“真相揭穿,恼羞成怒了么?”右手一招“五丁开山”,掌势沉重,缓缓拍出,左手掌影翻飞,“龙门三击浪”,急地一连攻出三掌,掌影缤纷间,亦不知右手一招是实,抑或是左手三招是实,当真是招式奇诡,虚实难测,云铮不敢硬接,立刻也被他逼得后退三步。

  盛大娘目光闪动,道:“原来他们都是大旗门下,妙极妙极……”

  云铮怒喝道:“妙什么?”他生性冲动,最是听不得别人的冷言冷语,此刻怒喝声中,心神微分,立被冷一枫占了先机。

  只听盛大娘又自冷笑道:“大旗门复仇之时,素来喜欢偷击,而且人马从不落单,但今日却有三人落在我掌握之中,岂非妙极?”

  冷一枫面色微变,道:“哪里有三个?”

  盛大娘面色一沉,冷冷道:“冷老弟,你切莫忘了,你女儿肚子里,还有一个云家的子弟!”

  冷一枫大喝一声:“你要将她怎样?”

  盛大娘道:“只要有云氏子弟撞在我手里,便再也休想活命了!”双手一摆,右手缓缓伸人左手袖中,暗中捏起一把银针。她手掌一动,冷一枫身形立刻横飞而起,一掠三丈,挡在冷青霜姐妹的面前,沉声道:“你两人快退!”

  盛大娘道:“冷老弟,你怕什么?盛大娘的‘天女针’,岂是轻易便会出手的?纵要出手,对象也不会是你的女儿!”冷一枫面色凝重,仍然全神戒备,只因冷青霜的脚根本未曾退后半步。

  云铮适才见过“天女针”的威力,此刻心头一凛,更是戒备严密,眼神盯牢了盛大娘的一双手掌。

  那边铁中棠,却仍是气定神闲。此刻他剑招一发即收,手腕转动之灵活,更是惊人。他掌中长剑无论刺向什么部位,都不用撤肘抽臂,只要手腕一抖,长剑便立刻换了个方向,变招之间,自比别人快了一倍。

  “紫心剑客”盛存孝已被武林中人评为当今江湖中的特级剑手,怎奈他剑法虽高,功力虽深,此刻遇着的,却是个天赋异禀,大异常人的对手,数十招过后,他长剑竟被对方剑光封死,施展不开。

  盛大娘右手隐在袖中,控制了当场的局势。别人的目光紧盯着她,她的目光却望着两人斗剑,此刻见到盛存孝处于下风,双眉微皱,缓缓道:“孝儿,这少年手腕里像是没有骨头似的,你与他以快拼快做什么?”

  “紫心剑客”盛存孝心念一闪,左掌突然攻出三招,五指箕张,斜抓铁中棠的长剑。他掌心紫红,显见得掌上功力亦极深。铁中棠剑势一偏,盛存孝掌中长剑立刻收回。他再次攻出一剑时,招式便已大变,剑风沉猛,出剑缓慢,招招式式,俱都十分凝重,仿佛剑尖突然带有了千钧重物一般。

  树林中但闻剑风呼啸,雨打木叶,谁也不再说话。

  树林外却时有奔腾脚步之声,随风传人,和雨打木叶之声,有似千军万马的战阵之中,金鼓齐鸣,声声动人心弦。

  铁中棠面容虽沉稳,心中却不禁大是焦急。他剑法微见错乱,盛存孝剑势便越是沉重凝炼。

  冷一枫回转身去,悄悄道:“霜儿,你平日不听为父之言,还无妨碍,但今日却一定要退回去。”

  冷青霜道:“为什么?这本是我寒枫堡的地方。”

  冷一枫声音压得更低,道:“盛大娘阴险凶狠,为父也惧她三分,她此刻已对你腹中的孩子有了恶意……”

  冷青霜冷冷接道:“爹爹你怕她,孩儿我却不怕她!”

  冷一枫道:“场上胜负一分,盛大娘便要出手了。她做事一向稳扎稳打,一定在树林外又藏了埋伏,这大旗下的两个人,今天定必逃不过她手掌之中,那时她再以光明堂皇的话逼你……唉,为了寒枫堡与铁血大旗门的世代深仇,为父也不能帮你说话了,那时你又有何办法?”

  冷青霜微微一笑,道:“自有办法……”目光转处,突然改口叹道:“爹爹,你看这黑衣少年,他一双手腕运用起来,竟仿佛有魔鬼附在腕上似的,盛大哥虽已用上看家的五颤剑法,却还不能取胜哩!”目光望向场上的斗剑,再也不和她爹爹说话。

  冷一枫虽然阴鸷沉猛,却对他自幼娇纵的爱女毫无办法,只有长叹一声便转过目光。

  但见盛存孝的一柄长剑,已化作山岳般的一圈光幢,雨水虽大,但一近光幢,便被远远激开。

  那边铁中棠剑影飞舞,更是点水不近。曙色日光,射入树林,映得剑光五色缤纷,飞旋流转……

  突听一声惊天动地般的喝声,自林外响起。接着,十余匹高头大马,自林外急奔而来,马头之上,罩着一具铁盔,马身之上,亦披着铁甲。十余条黑衣汉子,紧紧伏在马背上。树林中树枝颇密,隙地无多,但这些铁马骑士,却人人都是骑术精绝,穿行在树枝之间,比奔腾在原野上还要迅快。这一群声势惊人的马群一入树林,立刻惊散了树林中的人群,就连盛大娘亦不禁为之一惊。身不由主地后退数步。

  只听马上人低叱一声,道:“大旗门下速退!”

  随着喝声,数十道暗器乌光,自马上骑士掌中射出,分击盛大娘、冷氏父女,两条人影白马背上跃起,空出了两匹健马。

  铁中棠长剑急挥,跃上了马背,左腕急伸,抓住了云铮的肩头,喝道:“三弟,还不走?”

  云铮反身挣脱了他的手掌,道:“不用你管!”但身子还是跃上了另一匹健马,反手一掌,击在马屁股上。

  马群来势虽急,去势更快!但闻数十声马嘶过处,马群已穿林而过。

  盛大娘闪过暗器,定了定神,厉喝道:“追!”当先掠去。

  冷一枫、盛存孝,齐地展开身形,飞身追出。

  他三人虽然轻功高绝,但一时之间,怎追得上放辔急驰的奔马?那些寒枫堡刀弓手,更早已远远落在后面。

  冷青霜姐妹仍然站住不动。望着外面的人影,冷青萍忽然轻叹道:“但愿他两人不要被爹爹追上!”

  冷青霜皱了皱眉头,沉声道:“他那样折磨你,你为什么还希望他逃走?难道你也……”

  冷青萍幽幽叹道:“他没有折磨我……”她语声娇柔,身子更仿佛弱不胜衣,与她姐姐的倔强冷傲,大是不同。

  冷青霜面色微变,正色道:“二妹,难道你也爱上了大旗门下的弟子?难道你没有看到姐姐我的榜样?”

  冷青萍低垂着头,久久没有说话。

  ******

  铁中棠、云铮,骑术精绝,犹在那一群铁马骑士之上;那两匹健马,更是万中选一的良驹。奔行不久,他两人便已将另十余匹马俱都抛在身后。

  只听一铁马骑士遥呼道:“你兄弟快走,待我等挡住追兵!”

  于是后面的马奔行稍缓。冷一枫、盛大娘,两条人影纵身一掠,便已追上了最后的一匹铁马。

  冷一枫身躯凌空,一掌击向马上人的后背,他掌力虽不以威猛刚烈见长,但凌空下击,亦有雷霆万钧之势!盛大娘右手扣住一把银针,左手鹤头铁杖凌空刺出,杖头鹤首急点马上人“灵台”、“命门”双穴。这两人左右夹击,威势何等强猛,哪知马上人突地长笑一声,沉声偏身,唰地钻下了马腹。

  他身法轻松漂亮已极,若单以骑术而论,中原武林实无他的敌手。盛大娘厉叱道:“哪里去?”铁杖急沉,直击马背。她这一条拐杖本是南海寒铁所铸,一杖若是砸实,便是铁马也禁受不起。

  突听马腹下朗笑道:“盛大姐,杖下留情!”

  盛大娘、冷一枫齐地一愣,盛大娘手腕回挫,“悬崖勒马”,硬生生撤回了杖—亡的力道。

  铁杖轻击在马鞍上,“噗”的一声轻响。

  一条矫健的人影,飕的自马腹下钻出,一脚跨上马鞍,一手勒着缰绳,健马长嘶一声,顿住脚步。

  冷一枫、盛大娘齐声叱道:“什么人?”

  马上人笑着转过身来,抱拳道:“小弟司徒笑,拜见两位!”此人面如满月,颔下微髭,面上终年带着笑容,赫然竟也是“大旗”的强仇大敌之一,武林中的名侠,江湖中的巨富,“落日牧场”场主司徒笑!

  跃马施箭,救出大旗门徒之人,竟会是他!冷一枫、盛氏母子俱都不禁为之大惊,立时愣在当地。

  盛大娘拐杖一顿,怒道:“你这到底是弄的什么玄虚?难道你已叛盟背誓,归到‘铁血大旗’门下了么?”

  司徒笑大笑道:“小弟纵有此心,那云老儿却也容不得小弟!”

  盛大娘厉声道:“那么你难道是疯了不成?”

  司徒笑微微笑道:“盛大娘一代奇女子,怎的地也猜不出小弟今日所使的奇计?这倒怪了!”

  盛大娘怒道:“什么奇计?这样的奇计你不使也罢。我等好不容易困住大旗门人,你却纵马将他们放走!”

  冷一枫冷冷道:“小弟也正要听——听司徒兄的奇计,到底是怎样奇法?”

  司徒笑轻轻跃下了马背,另外十余骑也俱已小跑驰回。雨势渐小,天色虽阴暗,但却已是黎明。司徒笑缓缓道:“纵虎归山虽不妙,但却是放线钓鱼之计,两位如还不明白,且寻个避雨处待小弟从详说来。”

  盛大娘道:“你不说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老身就一把火烧去你的牧场!”当先转身走去。

  司徒笑摇头轻笑道:“盛大娘声音不改少年时模样,脾气也不改少年时模样,忽而如水,忽而如火……”

  忽见盛存孝怒目望着他,哈哈一笑,纵身而去。

  当下众人一齐回到寒枫堡,坐落花厅,司徒笑方自缓缓笑道:“铁血大旗门素有武林奇兵之称,天下各门各派,无不惧他三分,这不但为了他们武功自成一家,更为的是他们行迹飘忽,剽悍鸷猛。近来年他一门虽远遁边外避仇,但你我又何尝一日不在担心?盛大姐,你说是么?”

  盛大娘冷“哼”一声,道:“这还用你说!”

  司徒笑笑容不改,道:“此次‘铁血大旗’重来中原复仇,主要是对付我们五家,以两方实力相比,谁优谁胜,各位想必是早巳了然的了。”

  冷——枫、盛大娘目光凝注,闭口不语。

  司徒笑接道:“大旗门实力虽难估计,但他门下弟子一向不多,寡难敌众,我五家若是联手,定可占几分优势,但若单独一家与他相较……唉,只怕谁家也难逃鸡犬不留之祸!”

  冷一枫冷冷道:“除非有叛盟背誓之徒从中作乱,否则我五家自是联手对敌,生死与共!”

  司徒笑面上笑容突地一敛,缓缓道:“我五家最近的相隔也在数十里外,平日虽声息互闻,但危时却援救难及,铁血大旗门来去如风,一击不中,便全身而退,他一击若是中了……”突地住口不语。

  冷一枫、盛大娘心头俱都一寒,面上也微微变了颜色。

  司徒笑目光四扫,缓缓接道:“何况你我纵能将大旗门击败,但只要被他门下弟子逃出一人,你我仍是食不能知味,寝不能安枕。铁血大旗门下那种强傲不驯,百折不回的决心,难道还有谁未曾领教过?”

  冷一枫等人耸然动容,只因人人俱都想起了铁血大旗门那许多动魄惊心,可歌可泣的事迹。

  盛大娘轻叹道:“以你之意,又当如何?”

  司徒笑一字字缓缓道:“集合全力,将大旗门连根诛绝!”反手一掌,拍在桌沿上,震得碗盘口丁当而响。

  冷一枫道:“他在暗中,我在明里,难道你我五家。终日聚在一处,专等他前来不成?”

  司徒笑微微笑道:“我五家若是聚在一处,他们便不会来了。”

  冷一枫皱眉道:“正是如此,才无法可施……”

  司徒笑道:“怎会无法可施?他不来找我们,我们难道不会去找他么?这岂非简单之极。”

  冷——枫冷笑道:“若是能找得到他们的存身之处,二十年前便去找了,还用司徒兄今日提醒?”

  司徒笑大笑道:“二十年前找不到,今日却找得到的。”

  盛大娘动容道:“此话怎讲?”

  司徒笑目光一扫,笑道:“这便是我欲擒故纵之计。我方才虽将大旗门徒放回两人,但却在那两匹健马的马蹄里,暗中放下了一种药物,这药物气味极其强烈。你我虽不能嗅到,但却难逃犬鼻,铁骑飞驰,一路留下了气味,到时你我只要以猛犬前行,便可一路寻到他们的巢穴,当真比按图索骥还要方便。”他仰天一阵狂笑,笑声中满是得意之情。

  盛大娘凝思半晌,突然笑道:“这法子也亏你想得出来……”

  冷一枫叹道:“果然是奇计,难怪武林中人都道司徒兄乃是玲珑七巧的心肠,小弟万万难及。”

  盛大娘笑容渐敛,突然长叹一声,缓缓道:“冷大侄女,你听够了么?还不快些出来?”

  冷一枫面色一变,厉声道:“霜儿在哪里?”

  只听厅后的水晶玉石屏风后,轻轻一笑,轻柔娇美的笑声中,冷青霜缓步走了出来。她早巳换过了一身轻衫,面容丝毫不变,笑嘻嘻走出屏风,秋波四下一转,道:“司徒大叔你好!”

  司徒笑大笑道:“好虽好,只是耳朵却不甚灵便了,连侄女你站在屏风后,大叔都没有听出来。”

  冷青霜笑道:“这是盛大婶……”

  盛大娘冷冷一笑,截口道:“盛大娘实在有些对不起你,是么?不然你偷听到了,便可以暗中将消息传过去了。”

  冷青霜面色一沉,道:“大婶你说些什么?侄女我实在不懂。这是我家的厅房,我难道来不得么?”

  冷一枫面沉如水,轻叱道:“霜儿!”

  冷青霜霍然转过身子,面对她爹爹的目光。

  冷一枫长叹一声,严厉的语声,变得十分轻柔,缓缓道:“长辈们在这里,你还是回房去吧!”

  冷青霜目光仍然凝注着他爹爹的眼睛,心中却暗忖道:“我必须留在这里,吸引他们的注意,这样二妹才能顺利地溜出堡去。”

  原来方才在屏风后偷听的,除了冷青霜外,还有他二妹冷青萍,她转出了屏风,她二妹却悄悄走了,为的是要将司徒笑这件凶险的计谋,偷偷地告诉大旗门子弟,好叫他们能快些逃生——这就是少女的情感,当爱情从她们脑海的前门进来时,理智便已从后门出去了。

  冷一枫眼神一扫,皱眉道:“你还不回房去?”

  冷青霜幽幽长叹一声,道:“爹爹你真不愿意我留在这里?”

  冷一枫沉声道:“正是!”

  冷青霜忖度间,缓缓转动着脚步,突听盛大娘冷笑一声,道:“大侄女你还是留在这里的好!”

  冷一枫面色一沉,道:“你难道真的怕霜儿通风报信去么?”

  盛大娘冷冷道:“不可无虑。”

  冷一枫怒道:“寒枫堡绝无吃里扒外的人!”

  盛大娘道:“只怕她此刻已不完全是冷家门里的人了。”

  冷一枫呆了一呆,霍然长身而起,道:“我女儿……”

  盛大娘冷然截口道:“常言道嫁出门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是一样收不回来了的。她旧日虽是你的女儿,但今日却已是云家的媳妇,何况……哼哼,她身上此刻还怀有云氏门中的骨血!”

  冷一枫黯然一叹,冷青霜冷笑道:“如此说来,大婶的意思,是要我与爹爹永远脱离关系么?”

  盛大娘缓缓自怀中取出一只黑色的玉瓶,沉声道:“你吃下这瓶中的两粒丹药,从此便仍是冷家的女儿。”

  “紫心剑客”盛存孝面色惨然一变,垂下目光,不敢再望那玉瓶一眼,仿佛这玉瓶一现,便使他忆起了许多伤心的往事。

  冷一枫厉声叱道:“瓶中是何丹药?”

  盛大娘悠然道:“反正不是毒药,毒不死你女儿的!”

  冷青霜冷笑道:“自盛大娘手中取出的药物,若说不是毒药,实在令我有些难以相信。”

  盛大娘咯咯笑道:“这瓶中的药乃是仙府灵丹,常人一吃下去后,所有的困难都会没有了,一生快乐无穷!”

  “紫心剑客”盛存孝仿佛实在忍不住了,轻轻唤道:“娘,这‘千金化胎丸’,吃下后只怕……”

  盛大娘面色一沉,转目道:“孝儿,你要说什么?”

  盛存孝立刻垂下了头,讷讷道:“孩子没有说什么……”胸膛起伏甚剧,只因他心中虽有抗辩之意,却又不敢抗辩。

  “紫心剑客”盛存孝一生大孝,这是武林中人都知道的。

  只见冷一枫面色突的一变,脱口道:“千金化胎丸?你这药丸是从哪里得来的?莫非是自皇宫大内……”

  盛大娘微笑道:“想不到你也熟悉得很!”

  冷一枫惶声道:“你要将霜儿腹中的孩儿……”噗的一声,跌坐到椅上,面上一片青白。

  要知道“千金化胎丸”,乃是皇宫大内中的秘药,普通嫔妃若是怀有了身孕,皇后便令官监将这“千金化胎丸”送给她服下,她怀中的胎儿立刻化为乌有。这本是皇后与嫔妃争宠之用,却不想竟会流传到盛大娘的手上。冷一枫自是知道此药的来历。

  只见盛大娘一手拄着铁杖,一手端着药瓶,缓步走到冷青霜面前,道:“你爹爹都答应了,你还不服下?”

  冷一枫大喝道:“谁答应了?”

  盛大娘霍然回首,冷冷道:“你不答应,难道要那云氏的孩子生下来,再寻你复仇么?”

  冷一枫面上阵青阵白,久久说不出话来。

  冷青霜秋波回转,忽然轻轻一笑,伸手接过了药瓶,道:“爹爹,不要紧,女儿服下就是。”

  冷一枫长叹一声,缓缓转过头去,不愿再看。

  只见冷青霜旋开玉瓶,倒出了两粒黑色的丹药,放下玉瓶,端起茶盏,左手持杯,右手持盏,吞丸喝茶,“咕嘟”一口将那两粒药丸吞了下去,轻轻叹了口气,道:“大婶,我现在可以回房去么?”

  盛大娘愕了一愕,笑道:“好侄女,回房休息去罢。”她实在也未想到冷青霜会如此顺从地吞下丸药,是以心中又喜又愣。

  冷一枫满面怜惜伤痛的神色,望着他女儿转过身子,突听司徒笑大笑道:“侄女,你且慢走一步。”

  冷青霜头也不回,道:“什么事?”

  司徒笑道:“侄女你若要回房,你将手心里的那两粒‘千金化胎丸’留下来,免得糟蹋了。”

  冷青霜颜色大变,道:“大叔,你……你说什么?”

  司徒笑纵声笑道:“大叔我的耳力虽不灵,眼力却还不差的。侄女你那偷天换日的手法,怎能瞒得了我?”

  笑声之中,冷青霜突然纵身一掠,转到屏风后,反掌击倒了屏风,身子自偏门中飞身而出。原来她方才仰面吞下药丸时,其实只不过喝了口茶而已,早巳将那两粒化胎丸留在掌心,哪知被司徒笑看出来了。

  盛大娘一顿铁杖,冷笑道:“冷一枫,看看你生的好女儿!”只听当的一声,地上方砖已被铁杖击碎。

  冷一枫面上变颜变色,讷讷道:“她……她走不了的……”

  司徒笑微微笑道:“冷兄最好去看上一看,只怕不但大千金已走得不知去向,二千金也早已去了哩!”

  冷一枫道:“何以见得?”

  司徒笑道:“一看便知。”

  语声未了,冷一枫已引臂穿出了厅房。

  盛大娘变色道:“司徒大弟,难道青萍也和大旗门下有什么关系不成么?这岂非令人难信?”

  司徒笑道:“虽然难信,事实看来却是如此。”

  盛大娘道:“青萍一向温柔,足迹终年不出寒枫堡,怎会与大旗门下有关?只怕你猜错了。”

  司徒笑道:“就因为她足迹从未踏出过塞枫堡,没有见到过武林中的少年子弟,是以一看到大旗门徒,便情难自禁了。”

  “紫心剑客”盛存孝面色又是一变,头垂得更低。

  盛大娘冷“哼”一声,道:“我若有这样的女儿,早就打杀了,免得留在世上丢人现眼。”

  盛存孝垂首道:“青萍妹子只怕不会的。”

  .

  盛大娘怒道:“不会的?孝儿,我早已知道你对她有了意思,但……哼哼!人家却看不上你!”

  盛存孝突地转过头去,只见一条人影自厅外飞身而人,口中连连怒喝道:“气死老夫了!”正是冷一枫。

  司徒笑微微一笑,道:“小弟可是猜得不错?”

  冷一枫身子不住颤抖,道:“走了……走了……”

  盛存孝终于忍不住回过头来,问道:“青萍妹子也走了么?”

  冷一枫黯然长叹道:“她也走了……”

  ******

  此时冷青萍确是已在寒枫堡十里以外。她虽然终年藏在深闺里,但在她那及笄少女的芳心中,更深藏着一份对外面十丈红尘、万里江湖的思慕。她时时刻刻都在幻想着自己,正纵骑驰骋在烟波缥渺的柳堤上,或是莽莽苍苍的草原中,还有一个英挺俊朗的少年骑士陪在她身边。

  昨夜,她听得有个大胆的少年,敢夜闯十年来一直平静无波的寒枫堡,便再也无法控制她那少女的好奇,于是她偷偷地溜出了深闺,去到夜雨的树林。

  她正想偷窥一下那大胆少年的身手,却在朦胧的雨丝中,赫然发现了一个黑衣少年的身影。两人目光凝注了半晌,她只觉心里的幻想已变成了真实,只因这黑衣少年明锐的目光,挺秀的面容,坚毅的轮廓,和那一种飒爽的风姿,正是她梦魂中所思盼的人,一时之间,她只觉自己竟变得痴了。

  那黑衣少年正是铁中棠。

  他在夜雨凄迷中突地发现了一个神情迷茫的少女,看到她那痴迷的目光,心中也不禁顿时生出一种异样的滋味。但是他仍没有忘记云铮的安危,突然纵身一跃,伸手扣住了她的手腕,沉声道:“你是什么人?”

  冷青萍只觉一股热力自腕间直达心底,使得她心底都起了一阵颤抖。她忘记了反抗,顺从地回答:“我叫冷青萍。”

  铁中棠面色微微一变,厉声道:“冷一枫是你什么人?”

  冷青萍仍然痴迷地望着他的眼睛,道:“是我爹爹。”

  铁中棠心念一转,立刻将她点了穴道,于是她就变作了铁中棠的人质,但是她对铁中棠仍然一无怨恨。

  这就是她传奇式的感情,传奇式的遭遇。也只有她这种久藏深闺的少女,才会有这种突来的奇遇,突发的感情。

  她听了司徒笑的计谋,心里只有一种心思——救出她梦魂中时时思念的少年骑士。她不顾一切,溜出了寒枫堡,牵出了两匹寒枫堡的守夜犬。雨已微,雨丝如雾,她牵着两匹猛犬,奔行在狂野中,风寒与水寒,已使得她娇弱的身子起了一阵阵可怜的颤抖。

  猛犬在雨中低低咆哮着,它们似乎已捕捉到一种特异的气味,正是沿着云铮与铁中棠方才奔过的蹄印前行。凶恶的猛犬,与娇弱的美女,在雨丝中形成了一种特异的图画,低低的咆哮,与轻微的喘息,更在雨声中混合成一种特异的声音,一声声叩动着人心。

  地势更见荒僻,深深入了山坳,群山浓林掩蔽中,前面仿佛露出了一角屋檐,猛犬到了这里,吼声更急。

  冷青萍转目四望,阻止了猛犬的吼声。她猜到那一角飞檐下便可能就是铁血大旗神秘的藏身处。

  于是她便隐起了猛犬,向那一角飞檐掠去。

  两山合抱,扼住了那一角飞檐,地形当真是险恶已极。她虽是报警而来,但心中仍有一份深深的恐惧,是以她不顾地上的污泥,在乱草间伏身而行。只见前面一幢颓毁了的庙宇,矗立在一片危岩上,山风起处,这庙宇檐脊齐飞,仿佛真的要乘风而去。

  风声雨声,使得她隐藏行迹较易。

  她选了一株树枝最高、树叶最密的大树,悄然飞掠而上。自浓枝密叶中望出去,庙宇的后院,系着有十数匹健马。庭殿深深,却看不到人迹,也听不到人声,甚至连那十数匹健马,都因这种死般的静寂不敢长嘶。

  她焦急地思虑了半晌,便自怀中取出了一张长仅尺余的金弓,几粒小小的银丸,左手持弓,右手张弦,弦声一响,十粒银丸便有如一道银虹般飞射而出,带着一缕风声,击向那十余匹健马。这金弓银丸本是她在闲暇时游戏之用,但力道、准头,却是非同小可。十粒银丸,竟都击在马屁股上,没有一粒落空。

  健马负痛,惊嘶而起,大殿中立刻响起数声轻响。几条人影,自殿庭中飞掠出来,身法之轻灵迅快,有如惊鸿闪电。

  冷青萍急地掠下树,身形一闪,掠上了庙门的石阶,自朱漆剥落的庙门中望去,前殿果然一无人迹。

  她咬了咬牙,飞身而入。突生的情感,激发了她隐伏已久的勇气,使得这娇弱的少女,竞有了闯龙潭、探虎穴的胆量。她无暇去留意那尘封的佛像,与颓败的佛殿,身形一闪,便已掠人了第二进云房,目光方一留顾,便已瞥见一条黑衣人影。

  一张破旧的祭桌,两截半残的红烛。

  祭桌上,红烛间,赫然竟是一面紫缎大旗!

  祭桌上,红烛间,大旗前,笔直地跪着一个黑衣人影!

  他背脊挺得有如剑一般直,那挺直的身躯,在冷青萍眼中,却是那么熟悉。许多时候的焦急与惶恐之后,一见这熟悉的身影,她情不自禁地身子一颤,情不自禁地轻唤出声:“喂!”

  铁中棠霍然转过身来,面上的神色,立刻转为铁青。他再也想不到此时此刻,竟会在这里见到寒枫堡主的千金。

  冷青萍一见到他那双锐利的眼神,心里立刻又变得迷雾般茫然,颤声道:“你……你在这里?”

  铁中棠霍然长身而起,又霍地跪了下去,厉声道:“走!快走!再迟,你就没有命了!”

  冷青萍少女的芳心,已直觉地、敏锐地感觉到他言语中的关切,只因他若是对她没有情感,怎会叫她逃走?

  她颤声道:“我……我是……”

  铁中棠凭空一掌击出,厉声道:“还不走?”

  冷青萍定了定心神,道:“我是来告诉你,告诉你一件紧急的消息,他们……他们就要来了!”

  铁中棠变色道:“他们?谁?”

  冷青萍道:“我爹爹……还有……”语声未了,只听外面的叱咤之声,不绝于耳,一个低沉威猛的声音叱道:“左右追踪,切莫叫来人逃了去!”

  铁中棠颜色更是铁青,沉声道:“还有什么人?”

  冷青萍道:“还有司徒笑,盛大娘……”

  铁中棠厉声道:“他们怎会知道我们在这里?”

  冷青萍道:“他们用了司徒笑之计,在你们……”

  突听一声低叱,道:“棠儿,里面可有什么动静?”语声犹在远处,入耳却清晰已极。

  铁中棠身子大震,冷青萍“嗖”地穿窗而入,几乎扑到他身上,颤声道:“我……我全都是为了你……为了你……”

  颤抖的语声中,充满了无可掩饰的真情。

  铁中棠敏锐的目光,由黯淡而明亮,由明亮而黯淡,倏忽之间,他心里已转过了许多种情感。

  终于,他手掌霍然抬起,食指指向祭桌。

  冷青萍秋波一转,身子立刻窜入祭桌下,四垂的布幔,一阵波动,铁中棠便扯平了它。

  他身子向祭桌前微微移动了一些,窗外一阵冷风吹来,他身子也不禁起了一阵颤抖。他究竟该怎么去做?他是否应该将为他牺牲了一切的冷青萍牺牲?那么,这一份真挚的情感他又将如何报偿?

  此刻,他身后,窗外,已悄然多了一条人影。长期的武功训练,以及一种与生俱来的本能,使得铁中棠心灵一颤,霍然回转了头。只听窗外那人影轻轻道:“棠儿,你在想些什么?”

  铁中棠松了口气,垂首道:“三叔!侄儿……”

  窗外的人影正是大旗门掌刑人云九霄,此刻肩头微耸,便已掠人窗来,截口叹道:

  “我知道你心中必定有许多心事,甚至有些不平。但我大旗此次重出江湖,正有如孤注之一掷,是成是败,在此一举,是以大师兄对弟子们处置便不免过于严厉,你必须了解……”

  铁中棠垂首道:“侄儿心中绝无不服之意,师傅他老人家便是教侄儿立时去死,侄儿也是心甘情愿的。”

  云九霄黯然一笑,道:“你此次做得虽然稍失大旗门威信,但为的是要急切救铮儿的性命,这一点掌门师兄何尝不知。但你回来时却未免太过大意,竟留下了形迹,教别人追踪而来,唉……铮儿行事素来鲁莽,如此做法还情有可说,你一向老成持重,怎的也会如此?”

  铁中棠默然不语,更不辩白,良久良久,方自黯然道:“这些全是侄儿的错,侄儿自甘认罪受刑……”

  话声未了,突听窗外大喝一声,嗖的掠入了一人,正是云铮,大声道:“好汉做事好汉当,你不必代我认错!”

  他衣衫虽已狼狈不堪,但神情间仍带着逼人的锋芒。

  云九霄面色一沉,低叱道:“吼些什么?你难道不会低声说话不成?”他平时面目甚是慈祥,但面色一沉,眉宇间便立刻充满威肃之气,令人不敢逼视。

  云铮眼帘一垂,立刻放低了声音,道:“本来就是我逼着他先回来的……”语声突顿,霍然转身。

  只见一个面色赤红的长髯老人,不知何时,已走入房内,长髯滴水,双拳紧握,有如山巅般当门而立。

  云九霄侧身一步,道:“大师兄,敌踪……”

  “铁血大旗”掌门人云翼微一摆手,截断了他的话,目光凛然凝注着云铮,沉声问道:“是你逼着他回来的?”

  云铮不敢抬头,扑地跪下,道:“是孩儿……”

  云翼厉声道:“是谁给你马?是谁救你的?你可知道?”

  云铮道:“孩儿不知!”他虽已知道这问题的严重,但回答得仍是截钉截铁。

  云翼陡然跨前一步,目光厉如闪电,道:“你可知道别人救你,正是用的欲擒故纵之计?”

  云铮道:“孩儿错了!”

  铁中棠垂首接口道:“三弟年轻,未曾顾虑,此事全是弟子的错。但求师傅不要责怪三弟。”

  云铮侧首道:“是我的错,谁要你代我受过!若有你的错,我也决不会代你受过。你明明曾经劝我不要一路回来……”

  云翼面沉如水,道:“他是如此说的?”

  云铮道:“他说这只怕是欲擒故纵之计!”

  云翼冷“哼”一声,道:“他既已说过,你为何还是要他回来?难道你如此急着逃命?”

  云铮昂首道:“孩儿决不怕死,只是气他捉弄于我,故弄玄虚,是以急着要拉他回来评理!”

  云翼突然大喝一声:“你两人全都住口!”

  铁中棠、云铮一齐垂下头去,再也不敢说话。

  云九霄长叹道:“可是有人在那匹马上留了些什么特异的颜色与香气?但小弟却看不出那匹马的来历。”

  云翼沉声道:“什么来历?哼哼,这九成是那司徒笑定下的毒计,他焉能瞒得过老夫?”

  祭桌下的冷青萍,身子不禁轻轻一颤,忖道:“好厉害的人物!”伏在桌下,甚至连呼吸都不敢呼吸,只因她知道只要自己稍一不慎,立时便有杀身之祸,纵然她宁愿为情而死,但她又怎忍心伤害她心目中的少年骑士!她双手紧捏着自己胸前的衣襟,紧紧地咬着牙齿。她生怕牙关的颤抖,会发出致命的声音。

  此刻大旗门下的弟子——那精悍少年、青衣少女,以及那赤足铁汉俱都已自殿脊飞身而下。他三人满身水湿,满面忧惶。赤足铁汉当先一步而入,大声道:“逃了!连影子都不见一个!”

  云翼面色沉重,缓缓摊开了手臂,掌心之中,赫然竟是三粒光芒灿烂的银丸,不住在掌心游走。

  云翼目光四下一扫,沉声道:“这银丸的来历,你们可认得么?”

  祭桌下的冷青萍,身子一颤,但随即安慰自己:“这暗器只是我游戏之用,他们认不出的!”

  .

  只听云翼接口道:“这暗器若是手使,份量稍嫌太重,若是弓弩所发,份量又觉太轻,看来仿佛是武林世家中的女子的游戏防身之物,若是老夫的猜测不错,那么另一些奇怪之处便不难解释!”

  赤足铁汉张目道:“什么奇怪之处?”

  云翼沉声道:“司徒笑使这个恶计,探出我大旗门的落足之处,必定是想集寒枫堡、落日牧场等五家之力,将我大旗门斩草除根,一举歼灭。但银丸打马却是打草惊蛇之事,这岂非奇怪之处?”

  赤足铁汉击额道:“是呀,这当真奇怪得很,实在难以解释!”

  云翼目光一凛,道:“这银丸若是女子所施,便必定是寒枫堡冷一枫的两个女儿,来此通风报讯,那么奇怪之处,便可解释了。”

  赤足铁汉突地跳了起来,大声道:“不错不错!定是如此!大哥的神机妙算,当真是天下无双!”

  祭桌下的冷青萍,只觉满头俱是冷汗。

  铁中棠亦心头惊惶,面目变色。

  云翼目光一扫,突然注定在铁中棠面上,厉声道:“大家都去追查敌踪,你为何不去?”

  铁中棠垂首道:“弟子待罪在身,不敢妄动!”

  云翼目光不瞬,接口道:“你在这里,可看到了什么?”

  铁中棠身子一震,祭桌下的冷青萍冷汗淌下面颊,只听得外面一片沉寂,铁中棠久久都未发出声息。

  云翼浓眉一挑,厉声叱道:“说!”

  铁中棠黯然长叹一声,道:“弟子……”

  一个字尚未出口,突听祭桌下娇喝一声:“我来说!”

  云翼翻身一脚,踢翻了祭桌,现出面容惨白的冷青萍。

  众人俱是大惊,云翼大喝道:“你可是冷一枫的女儿?”

  冷青萍颤抖着点了点头,云翼冷哼一声,出手如风,一掌将铁中棠打到墙角,惨呼道:“大旗门不幸,又出了个叛变师门的孽徒……抢先数步,一足向铁中棠踢了过去,铁中棠眼帘一合,唯有等死。

  云九霄、青衫少女等人,俱是惨然变色,谁也不敢出手劝阻,刹那间只见冷青萍突然纵身一跃,抱住了云翼的身子,哀叫道:“你要杀就杀我,他……他……这全都不关他的事!”

  云翼须发皆张,怒喝道:“放手!”他铁掌虽已扬起,但终是不愿对一个少女下手。

  冷青萍泪流满面,颤声道:“我来到这里,本已没有再活命之心,但……但你们却该听我说完了话……”

  她双手仍然抱着云翼的身子,接着说:“我来此处,是为了要劝你们快走,快离开这里,决没有一丝一毫恶意。我这样做,爹爹一定不会原谅我,你们也要杀我。虽然是如此愚蠢,但我也心甘情愿,只希望你们念在我这番苦心,将我杀死后,不要再难为他了。”语声哀婉,颜色凄楚,众人都不禁恻然动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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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0-10 02:29:37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回 柔情弱女子



  云翼手掌微微垂落了一些,仍然厉声道:“你和铁中棠是何时认得的?为何甘心为他而死?”

  冷青萍凄然一笑,道:“铁中棠……我直到此刻才知道他的名字。我为何会对他这样,连我自己也不知道。”

  云翼厉声道:“他对你又怎样?”

  冷青萍幽幽叹道:“他无论对我怎样,我都不管,只要他能好好地活在世上,我死了也没关系。”她缓缓松开了双手,突然伏到地上,放声痛哭起来,哀痛的哭声,阴暗的天气,檐下的滴雨声,一声声,组合成一阕断肠的弦曲。

  众人心头,俱是一片沉重,那青衫女子悄悄转过了头去,只因她秋波中已泛起了晶莹的泪珠。云翼面色凝重,木立当地。铁中棠紧闭着双日……

  只听冷青萍的哭声渐渐轻微,赤足铁汉突地大喝一声:“闷煞我了,大哥,你究竟要将她怎样?”

  云翼目光凝注着眼前的一片空白,双唇紧闭,默然不语。

  赤足铁汉大声道:“俺赤足汉一辈子也没有听过这样的真情。大哥!你不如放了她吧!”

  云翼双目一张,厉声道:“放了她?”

  赤足汉胸膛一挺,道:“有谁不愿放她?”

  语声未了,云铮已自地上一跃而起,大喝道:“我不愿放她!”

  云九霄面色一沉,道:“不用你多话!”

  云铮双臂一张,惨呼道:“若是放了她,我大哥岂非死得太过冤枉!你们放不过大哥,为何要放她?”

  青衫少女霍然转过头来,颤声道:“三哥,你难道没有一丝情感么?大哥的事,怎能和他们相比?”

  云铮怒道:“为何不能?”

  赤足汉厉喝道:“不管能不能,这些事都是你惹出来的,若要杀她,就先得将你杀了才对!”

  云铮仰天狂笑道:“杀了我最好,我到地下去会大哥去。但我若死了,也不能放过他们!”这热情冲动的少年,心目中只知有他的大哥,他只知大哥已经死了,别的人,别的事,他什么都不放在心上。

  赤足汉双拳紧握,额上青筋,根根暴起,厉声道:“你和云铿是兄弟,难道就和铁中棠不是兄弟?”

  云铮仰天呼道:“是他动手杀我大哥的,我死也不会放过他!”

  青衫少女道:“大哥明明是自击而死的。”

  云铮道:“那时大哥还没有死,只是晕厥过去而已,我看得清清楚楚,他竟忍心将大哥五马分尸,他……他……我死也不要这种兄弟!”

  他几人一句连着一句,争论不已。

  云翼面上的神色,阵青阵白,突地厉喝一声:“住口!”声如霹雳雷霆,一发之下,谁也不敢再说话。

  云翼目光一扫,道:“铁中棠,你有什么话说?”

  铁中棠垂首道:“弟子没有话说。”

  云翼冷“哼”一声,云九霄已沉声接口道:“小弟却有些话说。此事无论如何定夺,虽是全凭大哥作主,但此时此地,却不应骤下定论……”

  赤足汉道:“要等到何时?”

  云九霄道:“此时应该决定的,乃是我大旗门一门的命运。此地已被敌方发现,不出片刻,寒枫堡、落日牧场等地之人,便要大举联攻而至。我们是与他们拼了,抑或是暂避锋芒,大哥你该作决定,再迟就来不及了。”

  他语声简短而有力,一番话说完,众人面色更是沉重,静等云翼开口,只因人人心中俱都知道,只要云翼说出一个字来,便可决定大旗门下所有弟子的命运。

  赤足汉神情激奋,胸中已不知说过多少次“拼了,”却也始终不敢将这有关生死存亡的两个字说出口来。

  无比沉肃的气氛中,只听铁血大旗掌门人缓缓道:“铁血大旗门君临天下武林时,开山始祖以及铁老前人,双骑纵横,天下无敌,‘大旗令’所至,天下群豪无不从命!”他语声微顿,神情突地变得十分悲激,接口道:“那时寒枫堡、落日牧场、盛家庄、天武镖局以及霹雳堂,俱是我大旗门的亲信。哪知我开山始祖及铁老前人相继仙去后,这五家竟以奸计毒杀了我大旗门第二代掌门人,以及十七位前辈先人,使得大旗门从此一蹶不振!”他语声越说越悲愤沉郁:“四十年来,我大旗门被他五家逼得几乎无地容身;四十年来,这血海深仇也越积越深。我虽两次前来复仇,但却始终不能动摇五家的根本,是以二十年前,又远遁边荒,苦练弟子,直到今日,我眼见云、铁两家的第四代弟子俱已长成,心中暗喜复仇有望!”他突然反手一拳,击在自己左掌上,恨声接口道:“哪知铿儿一至中原,便叛逆了师门,云铮及中棠,更是令我伤心,二十年的卧薪尝胆,今日眼见都要化为流水,我年近古稀,难道还能再等二十年么?”

  众人一直垂着头,谁也不敢接触到他满含悲忿的恨毒的目光。只听他突地大喝一声,道:“铁中棠、云铮不知友爱,暗违师命,从此逐出门墙;其余的大旗弟子,与我留在这里,和他们血拼一场!”

  众人心头俱是一震。铁中棠身子不住颤抖,云铮惨呼道:“弟子宁愿血流当地,也不愿被逐出门外!”

  云翼厉声道:“你敢违抗师命!”

  云铮颤声道:“我只愿留在这里,和他们一拼生死……”

  突听云九霄轻叱一声,道:“铮儿住口!”他缓缓转过身子,面向云翼,叹道:“大哥你也请再三思,我等这般做法,岂非更如了司徒笑之心愿,我大旗门也誓必毁在这一役之中。大哥,你怎忍令先人辛辛苦苦所创的声名基业,从此而断!”

  云翼面色铁青,厉声道:“令出如山,永无更改!”

  云九霄咬了咬牙,正色道:“小弟身为大旗门掌刑之人,依照门规,有权对掌门师兄所下之令修改!”

  云翼怒道:“你要怎样?”

  云九霄沉声道:“云铮与铁中棠虽有过错,但罪不至此,应逐出门墙三年,三年中若无劣迹,而有功勋,便可重回门墙。我大旗门下所有弟子,立刻重返边陲,暂避锋锐,三年后再来复仇!”

  云翼双目怒睁,恨声道:“三年……”

  云九霄黯然长叹道:“三年时光并不算长,但这三年的时光,却可延续我大旗门的命脉,大哥你难道就等不得么?”

  云翼木立半晌,突地狠狠一跺脚,道:“依你!”

  云九霄精神一振,道:“既是如此,小弟就暂代大哥传令了!”他手掌一挥,沉声道:“铁青树准备马匹,并将铁中棠骑回的马处死!”

  那精悍少年胸膛一挺,大声应了,飞步而出。云九霄接道:“云婷婷收拾包裹,准备口粮,每匹马上,都要分配一袋烈酒御寒!”

  那青衫少女一拭泪痕,躬身道:“弟子领命!”她柳腰一折,反身奔出了门外。

  云九霄转向赤足汉,道:“还请四弟守护大旗。”

  赤足汉朗声道:“三哥只管放心,小弟粉身碎骨,也要将这杆铁血大旗一路护送回去,再一路护送出来。”

  云九霄朗声道:“好!等到这杆大旗重出中原之时,也就是你我兄弟复仇雪恨,扬眉吐气之日!”话声未了,突听一声大喝自身后传来。

  云九霄霍然转身,沉声道:“你要说什么?”

  喝声中云铮一跃而起,道:“三叔,小侄我有满腔热血,两膀气力,随时俱在听候三叔吩咐!”

  云九霄面色一沉,道:“你此刻已非本门中人,本门对你亦无差遣。只望你能在这三年中,不负本门之期望,三年之后,你便仍是大旗弟子。铁中棠,我对他说的话,也是对你说的,知道么?”

  铁中棠垂首无言,云铮面上已大变颜色。

  突见冷青萍轻轻站了起来,道:“我呢?”

  云九霄轻叱道:“掌门人已有饶你之意,你还不快回家去?”

  冷青萍赧然一笑,整了整衣衫,幽幽道:“回家?……我此刻已是无家可归的了……”她缓缓转过身子,秋波凝注着铁中棠,良久良久,方自黯然长叹一声,道:“你多珍重……”语声未了,晶莹的泪珠,又自流下了她苍白的面颊。

  铁中棠垂首无语,也不看她。

  云九霄暗中微微一叹,口中沉声道:“去吧!”

  冷青萍抬手理了理头上的青丝,满面泪痕的面颊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躬身道:“两位前辈,我去了。”

  云翼面沉如水,不言不动,云九霄微微挥了挥手。

  只见冷青萍低垂着头,一步一步地走出了门外。门外雨丝霏霏,她仰眼望了望天色,突然以手掩面,放足狂奔而出,一刹那便被雾一般的雨丝掩没。

  云九霄不敢抬头,只是在心中默祷:“你多珍重……”

  一个久藏深闺的少女,如今却无家可归,要孤身去流浪江湖,她前途的渺茫,岂非正有如门外的雨丝一样。

  云九霄忍不住长叹一声,暗中喃喃自语道:“棠儿棠儿,是她害了你呢,还是你害了她?”

  赤足汉突然狠狠一顿足,大声道:“为什么老天偏偏要叫这样的好女子,生为冷一枫的女儿?”语声中只听远处传来两声尖锐凄厉的马嘶。

  云九霄道:“那两匹马已被处置了。”

  接着,那青衫少女云婷婷一闪而入,道:“回禀师叔,行装都已备齐了……”目光四下一转,见到冷青萍已去,神色间不禁为之一阵黯然。

  突听云翼大喝一声:“走!”一步跨出,也不回头去看他所疼爱的门徒和亲生的儿子一眼。

  但是,他苍老的心房中,却已充满悲伤哀痛。

  云九霄轻轻拍了拍铁中棠肩头,转身缓步而出。

  赤足汉一把拔起了大旗,狂呼道:“小子们,好好干,三年后再回来!”一足将祭台踢得四下纷飞,转身一跃而出。风雨之中,那一面紫色的锦缎大旗,突的舒展而起,呼的一声,划破了风雨。

  云铮目光一转,立刻便要随之而去。

  铁中棠沉声道:“三弟,你去哪里?”

  云铮厉声道:“你管不着!”

  铁中棠突地纵身一跃,身形有如弩箭般飞跃而出,穿窗落人院中,挡住了云铮的去路。

  云铮大怒道:“你要做什么?”

  铁中棠沉声道:“不出片刻,寒枫堡等地之人便要赶来,那时师傅们还未走远,你可要同我来挡他们一阵?”

  云铮顿住身形,道:“挡他们一阵……”

  铁中棠道:“正是。”

  云铮胸膛一挺,大叫道:“好!”

  他两人明知以他两人的力量,来挡寒枫堡、盛家庄等五地的高手,实无异螳臂挡车,但他两人心中,却只觉热血奔腾,而绝无丝毫畏惧之意。言语之间,只听风雨中已传来一阵奔腾的马蹄声。

  铁中棠黯然道:“师傅他们真的走了。”

  云铮冷“哼”一声,转过头去,黯然良久,忍不住自语道:“他们怎么还不来呢?这样等要等到何时?”

  铁中棠只觉他神色紧张,坐立不安,自己心中又何尝不是焦急万分,当下心念一转,道:“你我隐身暗处,以逸待劳,以暗击明……”

  云铮横目道:“你躲在这里,我迎上去!”

  铁中棠变色道:“迎上去?迎上去送死么?”

  云铮道:“迟早都是一死,迎上去反而痛快!”

  铁中棠沉声道:“虽说迟早都是一死,三年后你我还要重归师门,难道你已经忘了不成?”

  云铮呆了呆,冷笑道:“你我留在这里挡住他们,难道你还想活命?哼哼,我却早已存下必死之心了。”

  铁中棠正色道:“你我留在这里,只是要拦阻他们,拖延他们的时间,并非是留在这里送死的!你我这两条性命,还要继续活在世上,继续与他五家为敌,此刻是万万死不得的!”

  云铮突地转过身子,面对着他。

  两人目光相对,一人的眼神坚定而沉毅,一人的眼神热情而冲动,却俱都充满着一种无畏的勇敢。

  终于还是云铮首先打破了沉默,肃声道:“你除了用生命来阻挡他们,还能用什么别的?”

  铁中棠简短地回答:“没有也要寻出!”

  他语声中充满了自信,这种超人的自信使得任何事在他眼中都变得没有困难,任何困难,俱能克服。

  只见他急地掠出颓败尘封的前殿,打开了庙门,在殿中燃起了四只火把,照得大殿一片通明。

  然后,他熄灭了后殿的灯火,寻了几只破铜盆,盆中装满石子,用长索吊起在前后的通路上。

  大旗门在这荒寺中呆了许久,一切应用的物件,都还不至缺乏,他手脚奇快,不到盏茶时分,便将诸事都已做好。

  云铮大奇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铁中棠一言不发,自腰间拔出一柄匕首,跃身掠上了大殿,力注于臂,挥动匕首,将大殿的正梁,砍开一道缺口。

  木屑纷飞中,他飕地飘身而落,随手扯下了一片布幔,撕成十数长条,连接在一起,在每隔两丈长短处,包起几块石子,然后纵到屋檐上,又掀下数十片屋瓦,放置到屋脊上阴暗隐僻的角落里。

  云铮还是忍耐不住,脱口道:“你是要和他们捉迷藏么?”

  铁中棠长长吐了口气,正色道:“不错!”

  云铮呆了一呆,怒道:“此等生死大事,你开什么玩笑?你若要捉迷藏玩把戏,我恕不奉陪了!”大步向荒寺外走去……

  铁中棠沉声道:“三弟,今日你我正要以捉迷藏、玩把戏的手段,来做这有关生死的大事!”

  云铮怒道:“你去做吧,我去拼了。”

  铁中棠一把抓住了他,道:“这些手段看似荒唐,但却使那般人意料不到,正是出其不意,攻其无备。”

  云铮停下脚步,微一思索,突听远处响起一声犬吠。

  铁中棠变色道:“来了!”他目光四扫一眼,拉着云铮,走向后殿,沉声道:“三弟,此事有关生死大局,你定要听我一次。”

  云铮咬了咬牙,道:“只此一次。”两人身形一闪,便隐入后殿的黑暗中。

  风雨飘摇,火光闪动,四下杀机沉沉。

  一片死寂之中,荒寺外果然响起了一些轻微的衣袂带风之声,出现了十数条神秘的人影。这十数条人影身法俱都异常轻灵,但远在荒寺十余丈之外,便一齐顿住了身形,隐身在林木阴影中。

  一个锐目深腮、鼻钩如鹰的老人,身穿紫衣,头包油布,目光一扫,轻唤道:“司徒兄!”此人正是冷一枫。

  司徒笑亦是紧身包头,立在他身边,道:“荒寺中灯火通明,寺门大开,仿佛一无戒备,冷兄是否有些奇怪?”

  冷一枫道:“正是奇怪。”

  盛大娘母子立在他两人身后,还有一个面带微须,背后斜插着一件奇形兵刃的中年男子。

  只听盛大娘冷“哼”一声,道:“必定是冷青萍那妮子没有寻着这里,是以他们还没有听到风声。”

  那中年男子沉吟道:“青萍侄女虽然不在寒枫堡里,但或许并非到这里来通风报讯亦未可知。”

  冷一枫感激地望了他一眼,盛大娘已经骂道:“白星武,你懂得什么?哼,黑星天不来,唤你来作甚?”

  这中年男子正是“天武镖局”的副总镖头“三手侠”白星武,此刻微微一笑,也不辩驳。

  司徒笑道:“黑兄远在千里之外,哪里赶得回来。但就凭我等之力,也足够了。只怕那荒寺之中有诈而已。”

  盛大娘道:“无论有诈无诈,也要去闯上一闯。你我已到了这里,难道还能空手而回么?”

  司徒笑道:“依小弟之见,这只怕是大旗门的疑兵之计,将我们诱入寺中,他们再自外以毒计夹攻!”

  冷一枫面色一沉,道:“如此说来,司徒兄是断定小女将讯息通报于大旗门了?”

  司徒笑轻叹一声,算做答复。

  白星武忽然接口道:“大旗门若已得到讯息,哪里还敢硬拼?这或许只是他们的空城之计,亦未可知。”

  盛大娘道:“什么空城之计?”

  。

  白星武道:“他们将荒寺布置得灯火通明,叫我们疑神疑鬼,不敢骤入,其实他们早已走了,这只不过是个空庙而已。”

  盛大娘“嗯”了一声,忽然轻轻笑了起来,道:“不错,想不到你也有些头脑。”

  司徒笑沉吟道:“此计虽有可能,但你我也不可太过大意,最好先留下一半人在庙外布置,然后再入庙窥探。”

  盛大娘笑容一敛,怒道:“窥探什么,就凭我们今日来的人,除了云老匹夫外,难道还怕了大旗门那几个后起弟子?只恨‘霹雳火’那厮今日竟未赶来,但寒枫堡近年训练的弓箭手,也足以抵得他的数了。”

  司徒笑还在沉吟,盛大娘已经叱道:“冷老弟、白大弟、孝儿,我们闯进去,让他留在外面布置好了!”叱声中,她已展动身形,轻烟般向前掠去。“紫心剑客”盛存孝寸步不离,跟在她身后。

  冷一枫、白星武对望一眼,齐地展动身形,随之扑去。

  司徒笑轻叹一声,挥手召集了另十余条人影,沉声道:“你几人各领五个弓箭手,各寻隐身之处,包围在这荒寺四周,无论任何人出来,若不说‘五福’两字暗号,只管放箭射杀了。”

  这十几人俱是“落日牧场”及“寒枫堡”门下武功稍强的头目,闻言一齐应了,各自潜伏而去。

  司徒笑抬头一望,只见盛大娘等人都已入了荒寺。

  盛大娘手横铁拐,一步当先,她自恃力量,竟然光明堂皇地大步而人,沉声道:“云翼!出来受死!”语声尖锐,显已注满真力。

  大殿中火焰闪烁,响起了一阵阵回声:“受死……受死……”颓败大殿中,立刻弥漫了森森鬼气。

  冷一枫、白星武、盛氏母子,虽然俱都是久经生死危机的武林高手,此刻心头仍不禁生出一阵寒意,四人情不自禁地放缓了脚步。冷一枫双掌护胸,盛大娘紧握铁拐,“紫心剑客”盛存孝反腕拔出了长剑。

  “三手侠”白星武亦自掣下了他背后的奇形兵刃,却是一只乌钢精炼而成的仙人单掌。这兵刃打造得甚是奇特,长达四尺七寸,尖端仍是一只手掌,姆指、无名指、小指微曲,食中两指前伸,作“仙人指路”之状,但掌心中又握着一个钢球,显然这钢球还另有妙用。

  四人兵刃在手,胆气一壮,突听殿外风声响处,司徒笑飞身而入,沉声道:“没有人么?”

  四人谁也不开口答话,目光不住四下搜索,一步步向大殿走去。冷一枫道:“我来领路!”他自恃身份,当先掠去。

  只见灯火通明的大殿后,竟是雨丝霏霏,一片黑暗。

  盛大娘变色道:“果然是个空城计,他们全都走了!”话声未了,突听黑暗中一声冷笑。

  接着,当、当、当,几声金铁大震。无数道金芒,自空中飞射而下,黑暗中一人叱道:“退回去!”

  冷一枫、盛大娘等人,骤然间也不知暗中有多少敌人,更不知上面落下的是什么暗器,大惊之下,身形暴退。人影闪动间,五人一齐退出大殿。

  盛大娘怒骂道:“谁说这里无人?谁说这是空城之计?白星武,这都是你弄出来的事!”

  白星武被骂得哑口无言,司徒笑大笑道:“姓云的,你这又有何用?还不快出来送死!反正你大旗门今日是休想逃出一人的了!”

  无声之中,突听一声轻叱,一块大石,自殿后飞射而出,“砰”的一声,击在大殿正梁上。梁木本已将断未断,哪里再禁得起这一击,砰的折为两段,年久失修的大殿殿脊,立刻倒了下来,众人心头又是一惊,四下飞奔。

  只听“轰”的一声大震,火光全灭,碎石飞激,尘土四散,整个的殿脊,全都坍倒了下来。惊乱之中,躲在后殿屋檐下,方才击落满装石子的铜盆,又击断大梁的铁中棠,此刻悄悄一扯云铮衣衫。

  云铮立刻闪动身形,隐入另一边屋脊。

  一阵惊乱过后,只见一条人影飞身而来,手握长剑,伏身而起,目光也在四下不住搜索。

  另一条人影突地自殿脊上飞身而下。

  持剑人轻叱一声,唰的一剑,带起寒芒,直刺过去。

  另一条人影轻叱一声:“五福!”

  持剑人立刻收住剑势,道:“原来是冷大叔……”

  冷一枫沉声道:“存孝,那后面似乎也无人迹,你在这里,可曾发现了什么?”盛存孝摇了摇头。

  屋檐的铁中棠双眉一皱,暗忖道:“五福?这两个字难道就是他们所用的暗号么?”

  思忖之间,他猛然一拉那条围在屋檐上的长布中包着的石子,一齐弹了起来。那布条长约二十余丈,每隔两丈左右,便有一堆石子弹出,看来屋檐上仿佛布满了人。

  冷一枫厉叱一声:“在这里!”双掌护胸,“一鹤冲天”,瘦削的身子,笔直拔上屋檐。盛大娘、司徒笑、白星武,齐地飞掠而来,齐地跃上屋脊,四下搜寻,但他们哪里看得到半条人影。

  铁中棠悄悄溜下屋檐,闪电般隐入一间云房,迅快地取出火种,燃起了一些引火之物。

  屋脊上的冷一枫目光四下一扫,变色道:“下面火起!”五人一齐掠下屋脊,扑向那起火的云房。

  但此刻铁中棠却早已自窗中掠了出去,随手拾起一叠瓦片,用尽全力,分向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抛了出去。

  冷一枫等人跃入房中,只见一堆柴木方自燃起,柴木中似乎还有他物,引发了阵阵浓烟。冷一枫当先而入,此刻已被呛得不住咳嗽,他心念一转,变色道:“不好,烟中只怕有毒!”

  盛大娘嗅了一嗅,冷笑道:“什么毒?湿马粪而已!”

  冷一枫面颊一红,只听东方远处,蓦地一声轻响,仿佛夜行人纵身落地时所发的声音一般。

  盛大娘身子一旋,凝神而听。

  冷一枫缓缓道:“不必听了,必定是瓦片落地之声!”语声未了,南、西、北三方,又是接连三响。

  盛大娘狠狠地盯了冷一枫一眼,道:“我就不信……”

  盛存孝道:“声音碎而不聚,必非夜行人之声!”

  盛大娘怒道:“你懂的倒不少,在老娘面前也要逞能么?”她指桑骂槐,骂的是冷一枫。

  司徒笑皱眉道:“敌踪未现,自己先乱,不如回去吧,免得打雁不着,反被雁啄了眼。”

  盛大娘、冷一枫果然不再说话,但彼此心中的芥蒂,却越来越深,两人齐忖道:“总有一天,要你知道厉害!”

  铁中棠在屋檐下等了很久,屋中的人仍未被他骗出,但对面一排房子里,已有火苗冲起。

  他知道云铮已自得手,身形一闪,悄然退后,掠上了一株巨树,这正是他与云铮约定得手后相聚之处。

  云房火势一起,盛大娘等人立刻飞身而出,只见四面火势熊熊,盛大娘怒道::只怕他们已逃了!”

  司徒笑道:“他们方才还在这荒寺中,此刻荒寺四周都有人把守,他们即使逃了,也该有些警兆。”

  五人四下搜寻,白星武突然轻轻道:“若要寻出大旗门下弟子,只有一个办法最好。”

  盛大娘道:“什么办法?”

  白星武沉声道:“你可知道大旗门最怕什么?”

  盛大娘呆了一呆,道:“最怕……最怕人多!”

  白星武摇头道:“错了,大旗门最怕的是激将之计。你我只要一骂起阵来,他们必定无法忍耐。”

  盛大娘喜道:“妙极,孝儿,替为娘骂他们出来!”

  盛存孝干咳一声,朗声道:“喂,大旗门下弟子听着,莫要躲在暗处,快些出来领死!”

  盛大娘怒道:“这算是骂人么?再骂得凶些!”

  盛存孝垂首道:“孩儿不会骂了!”

  盛大娘道:“蠢材!”目光四扫,只见人人都不开口。要知道这些人在武林中俱有身份,怎能胡乱开口骂人?

  盛大娘怒道:“男子汉,大丈夫,连骂人都不会骂,难道还要教我这女流之辈来出口不成?”

  冷一枫冷冷道:“盛大姐口舌之锋利,小弟素来敬佩得很,能者多劳,还是请盛大姐开口吧。”

  盛大娘怒道:“我骂就我骂!”一顿铁杖,厉声道:“姓云的王八蛋,兔崽子,敢出来见见盛大娘么?”她这边一骂,树上的铁中棠便不禁暗暗着急,只因他深知云铮的脾气,生怕盛大娘一骂就将他骂了出来。只听盛大娘越骂越凶,云铮虽未出来,但也未回到他的约定之地。铁中棠暗暗顿足,更是着急。

  “紫心剑客”盛存孝听得他的娘越骂越难听,紫色的面孔不禁变得赤红,讷讷道:“骂不出就算了吧!”

  盛大娘怒道:“你说什么?”

  司徒笑目光一转,突地仰天狂笑道:“想不到大旗门会的只是五马分尸杀自己的儿子,别的事全是脓包!”

  他此话一骂出口,树上的铁中棠已暗道一声:“不好!”思念一转之间,对面果已响起一声怒叱。大片屋瓦,随着厉叱之声,直掷而出。

  司徒笑倏然道:“骂出来了!”

  盛大娘怒道:“你何不早骂?”语声之间,他五人身形已闪电般窜出。

  只见一条人影,突地自暗处冲天而起,盛大娘厉叱道:“打!”扬手一把银芒,暴射而出。那人影正是云铮,他早已忍了半天怒气,此刻正是怒火填膺,目光尽赤,哪里再顾生死。银芒击来,他又自扬手掷出一片屋瓦,这是最笨最平凡的暗器,竟恰巧制住最毒最巧妙的“天女针”。一阵“叮叮”轻响过后,天女针全被瓦片击落。

  云铮大喝一声,身影一折,笔直扑向司徒笑。他满蓄怒气真力,这一击当真有雷霆万钧之势。司徒笑真力一敛,飘然落地,喝道:“莫要管我,再去追!”喝声中云铮又已凌空扑上,司徒笑身形一缩,暴退三尺。

  云铮脚尖点地,如影随形,急攻而至,双掌齐出,左截胸膛,右劈肩头,掌影带风,猛如饿虎。

  司徒笑不迎而退,脚下倒转七星,连退七步。

  云铮三击不中,再次攻上时,攻势已远不及方才凌厉。司徒笑长笑一声,左拳右掌,反扑而来。要知他心计深沉,动手经验更多,方才用的正是猎人捕虎策,先挫了对方锐气,减弱对方真力,再来动手。刹那间掌形与拳风激荡,两人已斗在一处。

  盛大娘母子、冷一枫身形不停,继续搜索。

  “三手侠”白星武手持仙人掌,在一旁掠阵,只见司徒笑虽然抢得先机,但二十招过后,却仍未占得上风。

  那云铮正如初生之虎,内力深不可测,拳脚施展处,风声激荡,慑人心魄,而且越战越勇。

  司徒笑沉着应战,心中虽暗惊于这少年武功之高,但却毫不着急,招式攻出,招招俱都留有几分后力。

  铁中棠遥遥相望,也看不甚清。他满心焦急,暗暗忖道:“三弟武功虽高,也不会是他们的敌手。”一念至此,方待奋身而下,却又不禁转念忖道:“我下去只不过多一人送死而已,不下去还可设法救他。”只是他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一个万全之策。

  火势渐大,极目望去,只见云铮已被两人围住,原来“三手侠”白星武见司徒笑久战不下,也参人战圈。他掌中一件兵刃不仅打造奇特,招式上尤有特异之处,仙人掌握着钢球,不住发出叮叮轻响,声声慑人心魄。

  司徒笑掌势一缓,微笑道:“白兄还恐小弟战他不了么?”

  白星武手中仙人掌,带起霍霍风声,叮叮轻响,围住了云铮,口中道:“小弟只是想速战速决而已!”一句话功夫,他已急地攻出七招。

  云铮牙关紧咬,额上已沁出汗珠。他已存拼命之心,是以招式之间,俱是与敌同归于尽的煞手。

  只听盛大娘遥遥呼道:“四下都无敌踪,难道大旗门就只剩下这一个小杂种了么?”

  云铮怒道:“少爷一个,已足够和你们拼了!”振起全部内力,急攻司徒笑,直将白星武那奇异的兵刃置之不顾,只因他立下决心,拼得一个,便是一个,早已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

  司徒笑身形急闪,笑道:“困兽之斗,也不过如此而已。”

  突听白星武轻叱一声:“着!”

  寒光闪处,生生将云铮肩头划破了一条血口。

  树上的铁中棠,只听云铮轻哼一声,心头不禁随之一凛,知道云铮身上,必定已然负伤。他越是着急,心头越乱,更想不出解救之策。他若是跃下大树,参人战圈,那么他和云铮更是死路一条。心念数转之间,只听得云铮又是一声轻响,接着厉声大喝道:“你们有多少人只管上来,少爷我也不会皱一皱眉头!”他此时已是满身鲜血淋漓,但招式更见泼辣,神气更是凶猛,丝毫没有畏怯之意。

  司徒笑冷笑道:“好倔强的小子,难道大旗门真的就只留下你一人在此送死么?别的人缩到哪里去了?”

  云铮怒喝道:“别的人早就走了,小子,你等着吧!大旗门复仇的手段,你看到过没有?”

  呼声惨厉,众人心头不觉一寒。

  盛大娘喝道:“生擒住这小子,再将他抽筋剥皮,莫要叫他死得太痛快了!”

  这呼喝声传入铁中棠耳中时,他心里已有了决策。他飞快地撕了几条树皮,编在一起,然后脱下外衫,套在树枝上,全力向外一掷,口中厉叱一声,身子急地溜下树杈,窜入起火的云房。那外衫崩着树枝,看来有如人形,噗的落在屋脊上,树枝一弹,突又弹起了数尺,火光闪动中,看来更绝似凌空飞跃的夜行人。

  盛大娘大喝一声:“哪里逃?”

  她铁杖一顿,当先飞掠而起,身形有如鹰隼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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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0-10 02:30:27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回 铁血好男儿



  “紫心剑客”盛存孝,跟踪而去,司徒笑道:“这小子身受重伤,小弟已尽可应付,白兄还是追敌去吧。”

  “三手侠”白星武目光一闪,腾身而起。

  司徒笑攻出一掌,云铮力已将竭,竟抵挡不住。司徒笑沉声道:“你若肯说出他们所去之地,我便饶你一命!”原来他存下私心,想先问出“大旗门”逃生的方向,然后便可以在盛、冷等人之间,建立自己权势,是以逼着别人都去追敌。

  云铮血汗横流,狂笑道:“少爷早已存心死在这里,你难道不知道么?”一足踢向司徒笑胯下。

  司徒笑道:“你双臂都已不能运转,依我看还是……”语声未了,突然一团烈火,凌空飞来,火势熊熊,竟有桌面般大小,司徒笑心头一凛,闪身飞避。

  哪知这团烈火,竟有如活的一般,迎着他的身子,飞扑而来,司徒笑惊呼一声,身上已沾上火星。

  司徒笑立刻和身扑倒地上,连滚数滚,这其间,火焰后突然飞出一条人影,一把抱起了云铮,飞掠而起。

  等到司徒笑滚熄火焰,一跃而起时,面前已不见云铮的人影,只剩下那团烈火在燃烧,竟然是一张桌子。

  原来铁中棠掠入云房,便立刻抄起一张起火的桌子,他不顾掌心被火焰烧得吱吱作响,腾身飞掠而出,扑向司徒笑。司徒笑闪身一避,他将火桌掷出,乘势抱起云铮,越过起火的云房,奔向寺外。

  只见寺外阴影中,人影一阵闪动,弓弦一阵轻响,三个低沉的口音,厉声叱道:“什么人?”

  铁中棠想也不想,应道:“并肩子,五福!”

  暗影中的埋伏呆了一呆,铁中棠身子已自他们之间穿过,飞奔而去。他侥幸凭着一句暗号,脱出重围,但却不禁流下一头冷汗。俯首望去,云铮满面苍白,双目圆睁,眼珠瞬也不瞬。铁中棠惊呼一声:“三弟!”云铮亦无反应。他真力枯竭,失血过多,此刻竟已晕迷不醒。

  铁中棠紧皱双眉,脚步不停,向荒山中飞奔而去,也不知奔了多久,他只觉体力也渐渐不支,每举一步,脚下都仿佛带有千钧重物。他喘了几口气,在黑暗处寻了个洞穴,将云铮放了下来,只觉自己口干舌燥浑身作痛,身上的衣衫,竟已被烧得七零八落,掌心的皮肤,更已被烧得焦黑,火辣辣的疼痛,一直传到心底。他不敢去找一口水喝,也无暇顾及自己的火伤,先扶起云铮的身子,撕下一块衣角,为他擦拭鲜血汗水。

  只见云铮身后一道伤痕,深达寸许,由肩头直达背脊,凝睛望去,几乎已可见到血肉间的白骨。另一道伤痕虽浅,但伤痕却在心腹之上,其势更险。

  铁中棠倒抽了一口冷气,噗的坐到地上。他知道如此严重的伤势,若不立刻施救,云铮的性命,必是十九无望。但此时此地,非但没有伤药,甚至连洗涤伤口的清水都没有,除非他能胁生双翅,飞出荒山,否则只有眼见云铮因伤重而死在这里。

  他咬一咬牙,重新抱起云铮的身子,向前奔去。

  秋风荒草,满山凄凉。

  铁中棠体力虽已不支,但精神却极旺盛,意志也更坚定,暗忖道:“他们见我逃脱,不知又有何步骤?”

  ******

  司徒笑翻身掠起,不见了云铮,心中又惊又恼。

  火光中只见一条人影如风掠来,冷冷道:“四下俱无敌踪,幸好还有个云家的后代被司徒兄擒住了!”

  此人正是冷一枫。原来他方才早已见到铁中棠抱着云铮逃去,但是他却故意伏身不动,只是在暗中冷笑忖道:“司徒笑呀司徒笑,你处处俱要逞能,这一次老夫看看你该如何说话?”

  他生性最是偏激,心胸窄小,见到司徒笑锋芒毕露,口中虽不言,心中却甚是恼怒,此刻倚仗四面都有寒枫堡的箭手埋伏,估量铁、云两人一时无法逃脱,便想要司徒笑在自己面前栽个大斤斗,也好叫他日后莫再逞强,哪知事情转变,大出他之意料,铁、云两人竟自埋伏中脱走。

  他大惊之下,心念数转,索性装作毫不知情,飞身而出,司徒笑果然被他两句话说得面颊一红,无言可答。

  冷一枫目光转处,故作惊惶,失声道:“那厮何处去了?”

  司徒笑长叹一声道:“逃走了!”

  冷一枫变色道:“司徒兄,那厮一个后生小辈,竟能在司徒笑兄手下逃脱,实令小弟有些不解!”

  司徒笑怒道:“冷兄如此说话,难道还以为小弟是故意放他逃去的么?”心思一转,突又冷笑道:“幸好四面都有寒枫堡的埋伏,他反正逃不掉的!”轻轻两句话,又将重担移到冷一枫肩上。

  冷一枫呆了一呆,只见两个紧衣汉子自寺外飞奔而来,道:“方才有两个少年走了,不知是什么人?”

  。

  司徒笑身子一震,怒道:“你们莫非都是死人,怎会放他们走的?你可知道他两人便是大旗门下!”

  那汉子也吃了一惊,惶声道:“他们说出暗号,小的不敢拦阻……”

  司徒笑狠狠一跺足,道:“追!”

  冷一枫道:“那‘五福’两字的暗语,本是司徒兄想出来的,却不知大旗弟子怎会知道?”

  司徒笑面色铁青。只见盛大娘等人也已空手而回,见状自也惊怒交集,冷言冷语,群攻司徒笑。

  “三手侠”白星武突地一笑道:“只要知道他们逃走的方向,不到天明,就可将他们捉回!”

  盛大娘冷笑道:“这么多人围住他们,都会让他们逃跑,再去追时,只怕更追不到了!”

  白星武道:“不然,此刻那姓云的已连受我两次重创,是否能够活命,已难以预料,救他的人必定要为他疗伤,必定不会在荒山中停留。”

  冷一枫道:“他身上若带了伤药,又当怎地?”

  白星武道:“若有伤药,先得用清水洗涤伤口。深夜之中,在荒山里寻找他两人虽然不易,但我们只要寻着水源,在水源四下,布下埋伏,专等他们前来,还怕他们飞上天去么?”

  盛大娘喜道:“不错不错……”

  白星武微微一笑,接道:“他们狼狈逃命,必定不敢在正式山路上行走,你我只要专寻那阴暗之处搜索,再堵住四面出口,这样双管齐下,前后夹击,那二人除非胁生双翅,否则……嘿嘿,是再也逃不脱的了。”

  冷一枫望了司徒笑一眼,冷笑道:“白兄之计,果然大妙,看来司徒兄的‘智囊’之名,要转赠白兄了。”

  白星武笑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小弟一得之愚,怎及得上司徒兄!”

  盛大娘喝道:“事不宜迟,快!莫再多说了!”当先飞奔而出。司徒笑心念数转,亦随之而去。

  众人来到荒山,先令弓箭手堵住出口,在溪流两侧伏下暗桩,白星武等人,便在暗处四下搜索。司徒笑转目四望,暗暗忖道:“我若背着一个重伤的人,奔行在这荒山之中,又该如何逃脱别人的追踪?”

  铁中棠身形已大是迟缓,但奔行时却不敢发出半点声息,选那最荒凉阴暗之处,伏身而行。寒冷萧索的秋风中,突听一阵阵流水声,自林中传来。水声潺潺,细碎而轻柔,听在铁中棠耳里,更有如仙乐一般,当下精神一振,循着水声走去。只听水声越来越近,他只要再走几步,便可看到那清冷的流水——四面的埋伏,也要看到他了。

  就在这刹那之间,铁中棠突地暗道一声:“不好!”

  他骤然停下了脚步,暗暗忖道:“我若是他们,要追踪两个疲劳重伤的人,必定在水源四下先设下埋伏。”一念至此,那悦耳的水声,就变成诱人的麻药。

  铁中棠咬一咬牙,再也不去听它,转了个方向,摘下几片树叶,放到嘴里咀嚼,聊解焦渴。

  但水声仍然一阵阵不绝传来,使得他只觉自己的咽喉中仿佛有火焰在燃烧一般。他咬紧牙关,立下决心,凭着一股坚韧不拔的毅力,抗拒着这巨大的诱惑,这常人不能忍耐的诱惑,竟被他坚强的决心所战胜。

  此刻暗林中,已有两条人影,向他行走的方向搜索而来,这两人正是三手侠白星武与寒枫堡主冷一枫。

  秋风满林,木叶萧萧,地形更加阴暗。

  铁中棠突又暗道一声:“不好!我若是追踪之人,必定先要在阴暗之处搜索,我岂可落入别人算中?”

  心念闪处,转目四望,只见一条宽约三尺的山道,蜿蜒通向山下,道路虽崎岖,但却已是正常山路。

  铁中棠忖道:“此刻我想必已在四面埋伏之中,只有冒险行事,专寻别人意料难及之处行去,或许还能逃脱。这山路甚是明显,别人决不会相信我敢自这条路上逃走……”当下再不迟疑,转身自山路奔了下去。

  危险的情势,逼得他发挥了人类最高的智慧,走人了别人思想中的“死角”,做出了别人意料难及之事。

  他一路飞奔,山路上果然无人拦阻。

  他不禁暗中松了口气,喃喃道:“三弟,天无绝人之路,只要今日能够逃脱,你的伤势必定还有救的。”

  。

  云铮虽仍然晕迷不醒,但却已有了活命的希望,铁中棠望着他苍白的面容,心中不禁微感安慰。

  他不惜一切,救出了云铮。为了云铮的鲁莽冲动,他两人几乎一齐葬身在那荒山中,但是他此刻心中却毫无埋怨之意。只要云铮能得以活命,他纵然牺牲更大,却又算得了什么?

  他抬手一拭额上汗珠,突地,山道旁骇然传出一声冷笑,道:“好一个狡黠的少年人!”

  铁中棠心头一震,倒退三步。

  只见暗林中人影一闪,落日场主司徒笑悠然行出,笑道:“只可惜你的对手中,还有一个司徒笑。”

  铁中棠黯然一叹,道:“你要怎样?”

  司徒笑道:“我早就知道你不会落入他们算中,必定要反道而行。此刻仍;已力竭,你伙伴更已重伤,无论要怎样,全都得看我的了。”面色一沉,满聚杀气,一步步逼了过来。

  铁中棠心念一转,突地大声道:“且慢!”

  司徒笑冷冷笑道:“你还要等什么?”

  铁中棠道:“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如此逼我?”

  司徒笑道:“你我虽然无冤无仇,但谁教你身为大旗门的弟子?谁教你要拜在云老儿的门下?”

  铁中棠大声道:“谁说我是大旗门弟子?我两人早已被大旗门逐出门墙,你杀了我们,又算得什么?”

  司徒笑怔了一怔,冷笑道:“你花言巧语,骗得过别人,却骗不过我司徒笑!”又自向前迈了一步。

  铁中棠道:“你若动手杀我,不但师出无名,反而更如了大旗门的心愿,日后他们说将出去,武林中人反要笑你为大旗门清除了门下弃徒。”

  司徒笑脚步一顿,沉吟道:“我若不杀你又当如何?”

  铁中棠道:“你今日若放了我,日后我便可带你去寻出大旗门的下落,那时不但你吐气扬眉,我也出了口冤气。”

  这一句话,恰巧说到司徒笑心里。

  他面上虽仍不动声色,但心中已是跃跃欲动,转念道:“你若要我罢手,除非你此刻便拜在我门下。”

  铁中棠咬了咬牙,暗忖道:“他此举乃是试我之诚意。昔年韩信且受胯下之辱而霸天下,勾践遭洗马之侮而雪耻复国,我若要留下性命,报仇雪恨,今日就拜他一拜,又算得了什么?”

  他轻轻放下了云铮,道:“你说话可是真的?”

  司徒笑忖道:“他此刻若真的拜倒,显见此人已无廉耻,说不定真的已被‘大旗门’逐出了门墙……”

  一念至此,沉声道:“合则两利,分则两败,我为何要骗你。”

  铁中棠直觉胸中的悲愤之气,几乎已将胸膛撕裂,但是他面上却仍毫不动容,翻身拜了下去。

  司徒笑仰天笑道:“好,好!还有他呢?”

  铁中棠道:“他此刻晕迷不醒,只有等他醒后……”

  话声未了,突听云铮颤声道:“无耻的奴才,你……你以为我没有看到么?我生为大旗门人,死为大旗门鬼,你……”话声突顿,又自晕厥。他方才醒了片刻,恰巧听到了铁中棠的话,看到了铁中棠拜倒。

  铁中棠满腔悲愤冤屈,无法倾说,但是他已立下决心,忍辱负重,无论受怎样的罪,无论背负怎样的恶名,也要救下云铮的性命,留下自己的性命,直到复仇雪耻那一日的来临。

  司徒笑面色一沉,冷冷道:“这算做什么?”

  铁中棠道:“他……他神智已有些不清了。”

  司徒笑目光一转,厉声道:“你若要我信你,此刻就要先动手将他击毙,否则我还是难以相信。”

  他使的这绝户之计,当真毒辣已极,只因他心智深沉,一生从未被人骗倒,此刻掌上早已满注真力,只要铁中棠稍有迟疑,他便要将铁中棠一掌击毙。

  哪知铁中棠却毫不迟疑,霍然转过身子,面向云铮,厉声道:“大旗门对你早已恩义断绝?你竟然还要效忠于他,你既然如此执迷不悟,我索性成全了你!”缓缓举起手掌,向云铮当头劈落。

  司徒笑暗暗心喜,确定这少年已被他收服。他无意间收服了这样一条得意臂膀,不禁大是得意。“我收服了这样一条臂膀,再寻出大旗门的下落,还怕冷一枫、盛大娘等人,不乖乖地听命于我!”心念转处,只见铁中棠的手掌,已将拍上云铮头顶。

  刹那间,铁中棠突地纵身一跃,双肘后撞,一双肘拳,砰的击在司徒笑胸膛上,右足后踢,将司徒笑踢得飞了起来。

  铁中棠暗算得手,头也不回,抱起云铮的身子,如飞逃去,在秋风夜色中,只剩下司徒笑晕厥在道旁。

  他本非易于受骗之人,更不易被人暗算,但铁中棠却先以名利打动了他的欲望,再以言语行动坚定了他的信心。

  于是司徒笑满心得意,再无怀疑,便被铁中棠一击而中——人们若是太过得意时,必定疏于防护自己。

  但是,坚毅机智的铁中棠,在这惊惶、忙乱的一刹间,也不禁犯下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他没有沿着山路逃出,反而掠入暗林,投入了别人的罗网。

  林中阴森黝黑而又潮湿,他飞奔了一段路途,突地心念一跳,大惊忖道:“不好!”方待转身奔回,只听树叶一响,三枝利箭,嗖的飞起。

  铁中棠一伏身子,自利箭下窜出,随手抓了块泥土,向左边掷了过去,自己却向右边飞掠而出。他身形微一起落,目光四转,只见一株大树,枝叶浓密,正是绝妙的藏身之地,当下再不迟疑,一跃而上。他不但机警多智,而且头脑更是十分冷静,对事情分析之清,判断之快,端的无与伦比。他刚在枝叶中藏起身子,树下已有衣袂带风之声掠来。他若是稍迟一步,立时便要被人撞见。飞掠而来的两条人影,正是冷一枫与白星武。

  冷一枫目光四下搜索一眼,沉声道:“明明看他自这个方向逃出,怎的却又突然没有了影子?”

  白星武停下脚步,冷笑道:“这厮虽然手快脚快,难道还会上天人地不成?怎会突地不见,只怕冷兄看错了。”

  冷一枫怒道:“老夫怎会……”

  话声未了,突见白星武向他使了个眼色,道:“小弟方才听得左面有响动之声,你我还是到那边看一看的好。”

  冷一枫立刻改口道:“不错,只怕他们到那边去了。”两人一齐转动身子,回头纵去。

  树梢上的铁中棠,不禁松了口气,暗幸自己又逃脱一关。哪知他心念方动,突听两声大笑,自身后传来。

  “三手侠”白星武发笑道:“我当你真有上天入地之能,原来你只不过是躲在树上而已。”长笑声中,他已飞身掠上大树,仙人掌扫开了枝叶,挟着锐风,直击铁中棠肩头后背。

  铁中棠大惊之下,不敢还手,嗖的跃下大树。

  冷一枫早已等在树下,冷笑道:“你还想逃么?”双拳交错,夹击而至,分击铁中棠和他怀抱中的云铮。

  铁中棠左手抱着云铮,拧身错步,飞起一腿,直踢冷一枫胁下,攻的正是冷一枫必救之处。

  冷一枫撤掌护身,下切铁中棠足胫,“三手侠”白星武也飞身而下,兵刃带风,横扫铁中棠腰股。

  他怀抱一人,前后被击,当真是危险已极。

  他纵然躲过了这一招,但冷一枫、白星武两人的后着,立刻连绵而至,他赤手单拳,怎能抵敌?就在这生死存亡系于一线的刹那之间,他突地大喝一声,和身扑向冷一枫,一头撞向冷一枫胸膛。

  他情急拼命,使出的这一招大大出了常轨。

  冷一枫纵是经验丰富,身手老到,却也未曾见过这样的招式,一惊之下,闪身避过,反手一掌扫在铁中棠肩头上。

  铁中棠咬紧牙关,乘势向前冲了出去,“三手侠”白星武冷笑道:“哪里逃!”肩头一耸,正待追出。

  铁中棠突地回过头来,厉喝道:“着!”冷一枫、白星武不知他放出的是何暗器,齐地拧身闪开。

  哪知铁中棠这一着却是虚招,冷一枫、白星武观望半晌,连暗器的风声都听不到半点,铁中棠早已乘隙逃了。

  他用的这些计谋,全都是江湖中最最浅薄的花样,但却偏偏能将这些江湖好手骗得团团乱转。

  冷一枫跺了跺脚,恨声道:“又中了这厮一计!”

  白星武冷笑道:“这林中早已布下天罗地网,他逃得掉么?”

  冷一枫恨声道:“我也明知这厮逃不掉的,恨就恨在这厮竟以一些顽童伎俩,骗过了老夫!”

  白星武道:“这正是他狡滑之处,明知我们早已将这些顽童伎俩忘却,是以专用它来对付我们。”

  冷一枫道:“此人留在世上,终是祸害。幸好他逃的那方向,正有一柄紫心剑、满袋天女针等着他哩!”

  两人说话之间,铁中棠已逃出数十丈,他已不敢放足飞奔,伏下腰身,步步为营,缓缓向前移动。

  他不敢发出一丝声响,只要前面稍有风吹草动,他立刻转变方向。只因他此刻除了满身火伤外,肩头又中了一掌,已几乎完全不能和人动手。这样加倍留意,曲折前行,果然走了数十丈,还未遇到阻拦。

  眼看只要再走一段路途,他便可脱出暗林,突听头顶上有人冷笑道:“小心些走,莫要绊倒了!”

  铁中棠心头一凛,不敢仰视,嗖的向前窜出。

  只听头顶上风声响动,两条人影,飞跃而下,一前一后,挡住了他的去路,正是盛大娘与盛存孝。

  盛存孝手横长剑,巍然而立,盛大娘冷笑满面,还未开口,突见铁中棠苦苦叹了口气,道:“好极了!”长叹声中,他竟坐了下去,看来竟仿佛是突然见到亲人和援手,是以坐下来休息一阵的样子。

  盛大娘冷笑道:“好什么?你见到老娘还好么?”

  铁中棠叹了口气,道:“我苦苦寻找两位,此刻才找着,总算是苍天有眼,没有教我空走一趟。”

  盛大娘心中大奇,忍不住厉声问道:“找老娘做什么?”

  铁中棠指了指怀中的云铮,道:“两位看见了么?我辛辛苦苦地杀死了他,送到这里,两位总该赏我些什么才是,否则我当真有些冤枉了。”

  他说得活灵活现,盛大娘竟半信半疑起来,凝神打量了他几眼,又看了看云铮,只道云铮真的死了,不禁厉声道:“你是什么人?”

  她其实明明见过铁中棠,但此刻又有些怀疑起来。盛存孝皱眉忖道:“娘当真老了,怎的变得如此糊涂!”他生性不喜多话,只是手持长剑,凝注着铁中棠。

  铁中棠道:“哎哟,大娘你怎么不认得我了?想当年我小的时候,就……”突然弯下腰去,大声呼痛。

  盛大娘道:“什么事?”

  铁中棠颤声道:“暗器,有人……”

  盛大娘厉声道:“少在老娘面前作怪,老娘不会上你的当的!”嘴里虽然这样说,仍忍不住想要看一看究竟有没有暗器。

  铁中棠眼角偷窥,只见她已缓缓俯下身来,不禁暗中冷笑忖道:“你还是上了我的当了!”

  他突地扬手掷出一把砂石泥土,身子全力自地上弹了起来,双足连环飞起,踢向盛大娘面门。

  盛大娘双眼一闪,身形后退,大呼道:“孝儿,莫放他逃了!”她肩头却已被铁中棠扫中。

  盛存孝虽然明知其中有诈,但此刻仍不免吃了一惊,微微一呆后,方自刺出一剑,剑势如虹,急快绝伦。

  铁中棠大声道:“长剑不斩徒手之人,你要杀就来杀吧!”展动身形,向左逃去。盛存孝剑势果然一挫,仅仅在铁中棠后背划破一条血口,便顿住脚步,暗暗叹道:“我怜你是条汉子,快走吧,莫要被别人追着了!”他心中动了怜才之意,竟抬手放了铁中棠一条生路。

  盛大娘双目一时睁不开来,但仍然扬手洒出一把银针,但见银芒闪闪,直追铁中棠,仿佛自己长了眼睛一般。

  要知盛大娘浸淫这暗器已有数十年之久,不但早已能听风辨位,而且可将暗器随意指挥,看来若有灵性。这道理全在她手劲控制之妙,绝不和“身剑合一,驭空御剑,取人首级于千里之外”这种武林神话一样。

  铁中棠知道盛存孝手下留情,狂奔十数步,突觉腿股一麻,竟连中了三枝细如银丝般的“天女针”!一阵透心彻骨的痛苦,使得他脚步踉跄,几乎无法举步,但他却放了心事,知道针上无毒。只因针上若是有毒,便必定不会疼痛。原来盛大娘为了要想生擒敌人,再加凌辱,是以取在掌中备用的,乃是无毒之针。

  铁中棠长长吐了口气,反手一击在中针的伤处之上,伤口中的银针,立刻被掌力震出半截。

  他食中两指一挟,将银针挟了出来,忍住疼痛,飞奔而去。此刻他行动更是谨慎,寻了数块干泥,捏在手上,每走十数步,便向两侧掷出一块泥土,作为诱敌之用,直到他掷出第五块干泥时,暗处树梢,果然发出了一阵暴雨声。铁中棠身子一闪,紧贴在树杈上。

  只见十数枝弩箭,自树梢破空飞下,齐地射向那干泥落下之处。铁中棠牙关紧咬,将最后一块干泥,全力掷出,只听树梢上轻叱道:“点子往那边去了!”四条人影,嗖的跃下,齐地向那边追去。

  铁中棠叹了口气,转身向另一方向掠出。他虽然屡次都以机智骗过了强敌,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逃到何处。

  哪知这一路上,都没有埋伏,铁中棠暗叹忖道:“今日我若能逃脱,必定是老天爷相助,否则……”

  一念还未转完,突听一声轻叱:“站住!”

  铁中棠心头一凛,拧身向左奔去,只见左面一株树后,露出了一柄长弓,箭已上弦,引满待发。

  他满身重伤,不敢硬闯,反身奔去,哪知右面树后,已缓步走出一条大汉,冷冷道:“哪里走?”

  铁中棠双目一闭,转身向正中冲了过去,只听迎面一株树上,厉声道:“这里也走不了的!”

  话声未了,树上已跃下一条劲装大汉,手持长刀,满面冷笑,铁中棠暗叹一声:“罢了!”

  转目四望,但见前、后、左、右,已被四条大汉团团围住,一人手持长刀,另三人手里都拿着长箭硬弓。

  铁中棠若是孤身一人,气力充沛时,这四条大汉,他哪里还放在心上,但此刻他满身伤痕,怀里还抱着伤重晕迷的云铮,便是个普通壮汉,也能一拳将他击倒。何况这四人身手俱都十分矫健,尤其那持刀大汉,目光炯炯,轻功不弱,看来还仿佛是个武林好手。

  刹那之间,他但觉万念俱灰,信心顿失,暗暗叹道:“师傅,弟子愧不能为你老人家保全师弟的性命,只有化为厉鬼,在九泉下助你老人家复仇了!”当下立定脚步,挺起胸膛,昂然等死。

  只见那四条大汉,已一步步逼了过来,他四人还怕铁中棠出手反抗,是以人人面上俱是一片凝重之色。

  铁中棠仰天大笑道:“紧张什么?只管放大脚步过来便是,你铁家少爷索性成全了你们,决不动手!”

  那持刀汉子面色微变,突地呆了半晌,方自冷笑道:“姓铁的,你死到临头,还要逞凶么?”

  铁中棠大笑道:“死是什么滋味,你铁家少爷早想尝一尝了,只管放胆过来,看铁少爷可会皱一皱眉头!”

  持刀大汉冷笑一声,挥手道:“将这厮生擒,莫要伤了他性命,堡主还要审问于他,知道了吗?”

  这持刀大汉似是四人之首,另三条汉子齐地应了一声,撤箭收弓,大步奔来,但仍然不敢大意,神情间满是紧张戒备之色。

  铁中棠昂然卓立,面带笑容,心中却甚是酸楚!

  只因他师恩未报,大仇未复,实是不能死的,但等到了除了死亡别无选择之途时,他却仍有含笑面对死亡的豪气。

  那持刀大汉右手紧握刀柄,左掌也似手满扣着一把暗器,面上却已不禁现出了激动难安之色。

  直到那三条大汉俱已走到铁中棠身侧,他突地轻叱一声:“慢着!”一个箭步,急窜而来。

  三条大汉方自一愕,持刀人右掌一扬,长刀已砍到左面一条大汉的头上,暗器也已射入右面大汉的胸膛。

  另一条大汉大惊之下,一拳击中了铁中棠的背脊,直将铁中棠打得斜斜冲出数步,扑面跌倒地上。

  持刀人厉叱一声,刀光闪处,急砍那大汉肩颈。

  那大汉闪身避过,惊呼道:“你……你疯了么!”

  语声未了,持刀人又自劈出三刀,刀光有如电光一般,将那大汉团团围住,那大汉心胆皆丧,狂呼一声,转身向后奔出。

  持刀人满面杀机,也不追赶,直待他逃出三步,持刀人突地全力掷出了掌中长刀,去势如惊虹、如闪电,“噗”的插入了那大汉的背脊,去势未竭,直将他钉在一株树上,惨呼未出,气绝而死。

  铁中棠挣扎着坐了起来,怀中仍紧抱着云铮的身子。方才那大汉惊惶之下,击出一拳,拳势并不甚重。

  是以铁中棠此刻仍可挣扎坐起,心中惊奇交集,愣愕地望着那持刀大汉,道:“朋友你……为什么……”

  持刀人拔出长刀,在鞋底一抹刀上血迹,回首道:“此时此刻,不是说话之处,铁公子快跟在下逃走……”

  铁中棠道:“你不说清楚,我怎能随你而走?”

  持刀人长叹一声,道:“二十年前,铁公子的先人铁老前辈,刀下留情,放过了一个少年赵奇刚的性命,那赵奇刚虽是个粗人,但二十年却从未将这救命大恩忘记,只可惜如今铁老前辈已仙去了。”他语声已微微颤抖,但仍极快地接口道:“赵奇刚不能报大恩于铁老前辈生前,只有为铁老前辈的后人尽一份心力。前面不远,便是出林之路,公子你快伏在赵奇刚的背上,也好叫赵奇刚报恩于万一!”

  铁中棠颤声道:“赵兄,你……你……”他方自挣扎着站起,语声未了,又噗的倒了下去。

  赵奇刚面色大变,伸手去扶铁中棠的肩膀,道:“快,再迟就来不及了!”目光不住搜索,生怕又有追兵赶来。

  铁中棠缓缓摇了摇头,惨然笑道:“赵兄,你快将我怀中的兄弟抱起,逃命去吧,我……”

  赵奇刚变色道:“公子你要怎样?”

  铁中棠黯然道:“我已不行了,你力不能背负我两人一齐逃走。”

  赵奇刚道:“为何不能,我拼命也要……”

  铁中棠截口道:“那样只是枉送你我三人的性命而已。我留在这里,替你们挡住援兵,你们还有逃生之望!”

  赵奇刚跺足道:“公子,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公子你若不走,赵某也只有陪着公子你一齐等在这里!”

  铁中棠沉声道:“赵兄,你是条恩怨分明的热血男儿,怎能定要我做个不仁不义的人?我身受云家大恩,若将他留在这里,自己逃走,岂非变成了禽兽不如的畜牲!赵兄,你若不依我,铁中棠只有自杀一死!”

  赵奇刚身子一震,呆在当地。

  铁中棠叹道:“我已将这兄弟性命交托给你,你还不快走!只要你能救他一命,家父在九泉之下,也必定感激!”

  赵奇刚面如死灰,不能动弹,铁中棠厉声道:“快走,你救他如同救我,再不走我就……”

  赵奇刚咬了咬牙,跺足道:“想不到世上竟有公子你这样的铁血男儿……好,依你!”他霍然俯下身去,抱起云铮的身子,大步向林外走去。

  乳色的晨雾,渐渐弥漫了这凄清的山林。清晨将临,漫漫的长夜,竟已在人们不知不觉间过去。

  铁中棠望着赵奇刚的身影在浓雾中即将消失,嘴角不禁泛起一个悲哀的微笑;喃喃道:“三弟,永别了!”

  只见赵奇刚突然转过身来,扑的跪倒地上。

  铁中棠大惊道:“赵兄,你何必如此?”

  赵奇刚吐了口气,一字字缓缓道:“赵奇刚不是常会屈膝的男子,我这个头,乃是向一个顶天立地的义气汉子磕的,绝非只因你乃是铁老前辈的后人……”他开始虽然语气沉重,但后来已是声音哽咽,无法继续。

  铁中棠亦自跪倒,重声道:“小弟无话可说,只恨直到此时此刻,才认识赵兄这样的朋友!”

  他突地抬起头来,大声接道:“赵兄,我兄弟的性命,此刻全在赵兄手上,赵兄,你……你快去吧”

  赵奇刚反手一抹泪痕,道:“铁公子……”

  铁中棠双拳一抱,黯然道:“赵兄,别了!”

  赵奇刚轻喝一声,转身飞奔而去,只听那悲怆的脚步声逐渐远去,他的身影终于全被浓雾吞没。

  远处,袅袅飘来一阵牧笛声,凄清单调的笛声,使得这秋日的雾中丛林更寒冷,更萧索!

  铁中棠盘膝坐在地上,地上的血水与雨水,随着林间的晨风,在他膝下轻轻地波动,而他身侧的三具尸首,却已完全僵木了。

  风中又开始传来叱咤声,怒喝声……

  铁中棠知道仇敌已即将搜寻到这里来了,但是他心中一片坦然,只因“死亡”不是他自己选择的道路。

  方才他本可选择“生存”,他本可将自己的“生存”,建筑在云铮的“死亡”上,但是他轻蔑地挥去“生存”,含笑选择了“死亡”,是以他此刻便没有那种除了死亡别无选择时的凄凉。

  他挺起胸膛,暗暗道:“来吧!铁中棠在此地等着你!”他拾起一张弓,几枝箭,凝神注目着前方。

  片刻时间,在此时他却觉得极为漫长。

  只听一阵轻微的脚步声,缓缓传来,一个轻微的语声道:“还找个什么,我看那厮满身重伤,八成是活不了的!”

  另一人道:“他死了还好,活着却惨了!”

  先前那人叹道:“有时死了的确要比活着好些,我若是他,早就自杀了,一了百了,岂非又舒服,又痛快。”

  静寂的山林中,轻微的语声也变得十分清晰。

  铁中棠心头一凛,暗暗忖道:生难死易,生难死易……铁中棠,你不能逃避责任,你不能死,只要有一线生机,你都该挣扎奋斗下去。古往今来,有多少人藉死亡逃避了痛苦与责任,又有谁知道奋斗求生的决心,远比慷慨就死的豪气还勇敢得多,要困难得多呢?

  但人们往往忽视了这点,此所以失败的烈士,永远比成功的英雄受人尊敬,也是此理。

  脚步渐近,一人轻道:“赵师傅,这里的暗卡,可有什么惊动么?堡主吩咐咱们,到这里……”语声未了,浓雾中突地飞出一枝暗箭,嗖的,插入了他胸膛,另一个汉子惊嘶一声,转身而逃。

  但是他还未逃出数步,又是一枝暗箭飞来,射在他背上,他脚步一个踉跄,扑的倒在地上,又挣扎着站起,狂呼着向前奔去,只因这第二箭力道已弱,虽然一箭命中,却不能一箭致命。

  铁中棠听着惨呼之声远去,立刻抛下了弓箭,剥下身旁一具死尸上的衣衫,脱下自己身上的黑衣,和死尸对换了一件。

  那死尸头颅已被赵奇刚一刀砍断,铁中棠拾起了那颗头颅,飞快地埋在泥土中。泥地虽然已被雨水浸得甚是柔软,但他仍然为此工作流下了一身大汗。

  然后,他捧起一把污泥,涂在面上,伏面倒在地上。

  就在这刹那之间,只听衣袂带风声,脚步奔腾声,已四下响起,自远而近。铁中棠心念转处,突地暗道一声“不对!”立刻翻了个身,仰面躺在地上。只因他忽然想到,自己若是伏地而卧,别人定必会仔细查看。他仰天而卧,虽然危险,但却可在别人疏忽中逃过。

  他若无铁一般的胆量,又怎能如此冒险?

  刹那间,只听风声数响,冷一枫、白星武,已自两个不同的方向,飞身而入,目光闪电般四下搜索一眼。

  冷一枫跺足大怒道:“又跑了!”

  “三手侠”白星武恨声道:“他身受数处重伤,怀里又抱着一人,我就不信他逃得掉,追!”

  冷一枫突地惊叱一声:“且慢,你看这里!”

  白星武凝目望去,只见一具无头的黑衣尸身,倒卧在地上,身材竟有几分和铁中棠相似。

  两人对望了一眼,怀疑“这是他么”?两人同时摇了摇头,冷一枫沉声道:“决不是的!”

  白星武面色深沉,俯首不语,突地飞起一脚,将一个伏面倒卧在地上的尸首踢得翻了个身,滚出数步。

  冷一枫微微变色道:“我这堡丁,虽然是个无用又无名的小卒,但他人已死了,白兄又何苦凌辱他的尸身!”

  白星武暗忖道:“此人果然心胸狭窄……”口中却陪笑道:“兄弟只是想看看这尸身是否他装死扮的,绝无……”

  冷一枫“哼”了一声,冷冷道:“装死扮的……嘿嘿,白兄想得也未免太玄虚了些,他若有这种胆量……”他话声突顿,变色道:“不好,我想起这无头尸身是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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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0-10 02:31:17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回 脂粉陷阱



  白星武心中恼怒,面上却不动声色,道:“谁的?”

  冷一枫也不回答,只是仰天长叹道:“赵奇刚呀赵奇刚,可怜你忠心耿耿,到死时竟尸骨不全。”

  白星武皱眉道:“赵奇刚,可是寒枫堡里,四位教拳师傅中,武功最强的那位赵师傅?”

  冷一枫恨声道:“定必是那厮将他杀死后,割下他的头颅,换下他的衣服,想来骗过我们!”

  白星武沉声道:“不错,那厮最喜用这些最浅薄的计谋,而且我们已被他骗了多次!”

  冷一枫道:“但这次老夫却不上他的当了,再追!”

  话声未了,只听盛大娘遥呼道:“那边有人么?”

  白星武呼道:“逃了!”

  盛大娘道:“我这边已发现足迹,逃向林外,你们快过来,谅他身负重伤,定必逃不远的!”

  白星武呼道:“就来了!”转首向冷一枫苦笑一声,轻轻道:“什么足迹,只不过是她又在那里发疯罢了!”

  冷一枫展颜一笑,道:“去看看亦无妨!”

  他听了白星武嘲骂盛大娘,心中不禁大为舒畅,方才对白星武的恶感,此时立刻便减去了几分。

  白星武暗暗好笑,口中又道:“冷兄可要留下几人,将这些尸首收拾了,免得他们曝于风露之中。”

  冷一枫颔首道:“极是极是。”立刻唤来几个堡丁箭手,吩咐他们埋葬尸体,轻轻一拍白星武肩头,道:“走,待你我去看看那疯婆娘,竟发现了什么。”与白星武双双纵身而去。他此刻已又完全将白星武当作自己人了。但神色不动的白星武,却完全和他没有同感。他两人在这里停留了盏茶时分,谁都没有向仰面而卧的尸身仔细看上一刻,只是匆匆一眼溜过。

  这正又是人类思虑的弱点,当人们在情急寻物时,往往都在最隐秘之处寻找,而将最显眼触目之处放过。

  屏住呼吸,不敢有丝毫动弹的铁中棠,此刻却不禁在心中叫苦:“他们若立刻埋葬我,又该怎生是好?”他虽以无比的机智和勇气,逃过了许多杀身的危机,但在一切危机都仿佛已过去时,他却又遭遇着一件更危险的难题。

  脚步之声,甚是杂乱,这杂乱的脚步声,使得铁中棠心中更是惊惶。他不能睁开眼睛,只听一个粗哑的声音大声道:“丁老二,还不快些动手,站在那里装死么?”

  另一个声音叹着气道:“累了这大半天,我实在连脚都抬不起了,哪里还有力气挖洞埋人?”

  那粗哑的声音道:“不埋又怎么办?堡主吩咐下来的事,你敢不办,我可没有这份胆量。”

  第三个声音突然响起,道:“我倒有个法子,既省力,又不误事,不知道你们愿不愿意?”

  丁老二立刻问道:“什么法子?”

  那声音缓缓道:“离这里不远,就有一个小坑,也不知道多深,咱们把尸身往下一抛,岂非干净利落?”

  丁老二立刻大声道:“好极好极,就这么办。”

  众人想必都已累了,是以谁也没有异议。过了半晌,铁中棠的身子便已被人抬了起来。他生怕别人发觉他心跳的声音,但他最多只能屏住呼吸,又怎能停住心跳?

  这一段路想来必定并不甚远,但在铁中棠心目中,却是艰辛而又漫长的,仿佛永无终止。最后,只听一人道:“到了!”接着,便有一阵掷物出手的风声,和下面传上来的“砰”的一响,那声音听来竟似十分遥远。

  铁中棠心头一凛,暗道:“这小坑竟如此之深……”心念一转,已听得有人道:“好弟兄,在下面好好躺着吧,再也不用受罪了,咱们倒真有点羡慕你。”铁中棠暗叹一声,身子已被人抛了出去。

  他只觉两耳满是风声,显然下堕之势甚是迫急。就在这刹那之间,他霍然伸出手掌,抓住了一把东西。他此刻根本无法感觉出抓住的是什么东西,但他却再也不肯放手,只听“哗”的一声,他身子又下堕了一段,然后倏然停了下来。

  良久良久,他才敢睁开眼睛,这时,他才知道自己方才抓着的只是一把山藤,纠结在山壁上,虽被他扯落下来,却未断落。俯首望去,只见下面暗暗沉沉,也见不到底,抬眼望去,天上的白云悠悠,竟是个晴朗的天气。

  他不敢移动一下身子,只因他生怕山藤断落。他只愿在片刻间能恢复一些气力,然后再设法离开。

  经过了这许多次间不容发的危机,他当真可说是九死一生,是以他此刻心中,反觉得出奇的平静,什么事都不愿想了。

  刹那间,他突觉掌心有如火炙般疼痛,直到心底,但是他却咬紧牙关,忍住了这无法忍受的痛苦。许多种令人不能忍受的事,他都忍过了,他忽然发觉只要你有决心,世上便没有一件你真的不能忍受的事。良久良久之后,他才敢轻轻移动一下足尖,找着了一块可容落足之处,然后,他放开左掌,换了另一根山藤握住。

  他喘了口气,方待放开右掌……突听“咕咚”一响,他脚下突地失去了重心,身子往下直堕,接着,他右掌握住的山藤也告断落。他的心仿佛已将白喉咙中跳出来,此刻他的性命,已完全悬于他左手所握的一根并不十分牢固的山藤上。

  此时此刻,纵然用尽世上所有的词句,也无法形容他的危险。但是他却仍然稳住了自己的心神,只因他深知此刻只要心神微乱,便立刻要粉身碎骨在这深不见底的绝壑之下。

  突听藤草丛中发出,“嗖”的一响,铁中棠转眼望去,只见一条满身逆鳞,粗如茶盏的毒蛇,自藤草丛中窜出,停留在铁中棠头侧不及一尺处。蛇目如灯,瞬也不瞬地凝注着铁中棠的眼睛,红信闪闪,几乎已将触及铁中棠的面颊。

  铁中棠只觉满身颤遍,遍体生寒,额上汗下如注。那一阵阵自蛇口喷出的腥臭之气,更是令人欲呕。

  但铁中棠却仍然不敢动弹,甚至连目光都不敢眨动一下,任凭额上的冷汗与污泥,顺腮而落。要知他若是眨动一下目光,便立刻会将那巨蛇惊动,那么他纵不丧命于蛇吻,也要葬身于绝壑。

  蛇目中射出的光芒,散发着一种丑恶的青蓝之色,与铁中棠的双目互相瞪视,似乎也有些奇异和惊诧。

  蛇不动,铁中棠更不敢动。

  汗水、污泥,使得铁中棠面上出奇地痒而难受,他直到此刻才发觉,“痒”,竟是一种如此深刻的痛苦——几乎比火炙还要不可忍受。

  人与蛇,便在这痛苦中僵持着……

  突听危崖上又传来一阵人声:“铁公子……铁公子,赵某来迟一步,竟见不着公子你最后一面了!”

  悲怆的语声,悲怆的句子,一人铁中棠之耳,他便知道是赵奇刚来了,他心头不禁一阵狂喜,几乎要放声欢呼起来。

  但是他立刻便克制了这呼喊的欲望,只因他不敢发出任何响动,免得惊动他对面的巨蛇。

  只听危崖上的赵奇刚悲声又道:“铁公子,你在天英灵,只管放心,我已将云公子送到安全的地方了,还有人照顾着他。我完成·了使命,立刻赶回,哪知……哪知却已来不及。”

  铁中棠心中又是悲哀,又是感动,还有一种说不出的焦急,他此刻只要呼喊一声,便立刻可以得到援助。

  但在援助未来之前,他自己却必定会先做了这巨蛇口中之物。

  山崖上隐隐有痛哭之声传宋,突地,一人粗声厉喝道:“赵奇刚,你在这里!”接着又是一声惨呼。

  惨呼过后,四下再无声息。

  铁中棠暗叹一声,暗暗祈祷,希望那声惨呼,不是赵奇刚发出来的,希望他能安全地离开这里。

  而铁中棠自己呢?他却唯有听天由命了。

  生与死两条路,他此刻又变得不能自择。

  山藤又渐渐松了,青蛇“嘶”地飞起,铁中棠心头一寒,蛇已自他头顶飞过,他紧张的神经,立刻松弛下来。

  但危机仍未过去,就在这刹那之间,突有一条长索,自壑底飞起,套住了铁中棠的身子。

  接着,一声清叱,道:“下来!”

  铁中棠大惊之下,却已无法反抗,身不由主地坠了下去。

  然后,是一阵混乱的昏眩,他只觉眼前一暗,什么事都不知道了——在一段艰苦的奋斗与挣扎之后,他终于获得安息。

  ******

  而正在此刻,长久晕迷的云铮,却已悠悠醒来。

  他只觉全身都已仿佛被撕破了一般,痛苦得已近于麻木,使得他几乎感觉不到四肢的存在。

  他睁开眼,发觉自己乃是置身在一间粗陋而窄小的房屋中;

  红日满窗,但房中却一无人迹,只听外面不时传入一阵阵模糊的人语,还有一阵阵沉重的铁器相击之声,使得四下充满杀机。

  云铮心头一寒,暗暗忖道:“这是什么地方?莫非我已被铁中棠出卖了?此刻外面的人正在准备刑具,要逼我的口供?”

  一念至此,他心中不禁惊愤交集,对铁中棠更大生怒恨之心。他一心以为铁中棠已出卖了他。他暗中切齿忖道:“铁中棠呀铁中棠,只要我今日能逃脱,我便要发誓去取你的性命,无论你逃到天涯海角,我也要将你追到!”心念转动间,只见门前挂着的蓝布门帘一掀,一个身穿青布短衫,背后拖着一双辫子的少女轻轻走了进来。

  她脂粉不施,装束也十分朴素,但却掩不住那天生的丽质,那剪裁极为合身的青布衣衫,更衬出了她身段的窈窕动人,只是她在面亡,却带着一种茫然的冷漠之色,那明亮的眼睛中,也缺少了一种她原本应有的灵气——她这美丽的躯壳,总像是少了些什么似的。

  她手里端着一只木盘,幽灵般走了进来,盘上的瓷碗中,药气腾腾,她轻轻将药碗捧到云铮面前。

  云铮挣扎着欠起身子,大声道:“你是什么人?”

  那青衣少女冷冷摇了摇头,口中也不说话,只是将药碗一指,那意思显然是要叫云铮喝下去。

  云铮大怒忖道:“好狠毒的人,他们生怕我伤得太重,不能受刑,是以要将我治好一些,再慢慢折磨于我。”

  抬眼望去,那少女目光正冷冷地望着他,眼色中毫无温暖之意,不禁使云铮更确定了自己的想法——这女子必定是仇敌手下。

  他怒喝一声:“滚出去!谁要吃你的脏药?”

  青衣少女仿佛有些惊奇,但仍然不言不动。

  云铮怒喝着挣扎而起,一手向那药碗推去,但是他伤重初醒,哪有丝毫力气,青衣少女玉手一挥,便将他手掌挥退。

  她手掌乘势而出,握住了云铮的脖子,将那碗药强灌了下去。

  云铮不能挣扎,大怒中喝下了一碗苦药,才待破口大骂,那青衣少女却已转身走了出去。

  布帘外也是一问卧室,陈设虽简陋却很干净,再外面一间房子,显见是起居之室,走出门外,便是一方极大的院子。院子里炉火熊熊,四条精赤着上身的大汉,正在打铁,那铁器打击之声,便是从这里发出来的。青衣少女走到院中,一个正在打铁的中年汉子便回过头来,道:“他将药吃下了么?”

  青衣少女点了点头,那中年大汉叹了口气,道:“那少年是你义父再三交托给我们的,你必须好生看待人家,不要总是对人这样冷冷冰冰的样子,教人家看了还以为你对他有恶意哩!”

  他虽然正在操作粗贱之事,但说话却甚是沉稳有力,神色也颇有威仪,说完了话,铁锤一挥,又“当”的敲了下去。

  另一个少年大汉回头道:“师傅,你老人家去歇歇不好,这几件东西又不是太难打造的暗器,你老人家何必自己动手。”

  中年大汉道:“东西虽不难打,但数量太多,寒枫堡又追得太急,我若不动手,就要误了人家寒枫堡的事。咱们跟寒枫堡来往了这么多年,可从来没有一次误过期限,这样你赵二叔也有面子。”

  斗室中的云铮见到那青衣少女走出,心中又气又恨,只是吃下去的药,却已吐不出来了。

  他只得忍下气,凝神去听外面的动静,只听外面断续有语声传来:“寒枫堡……追得太急……动手……”

  云铮心头一震,忖道:“果然不错,只要我稍一复元,他们就要动手来追问我的口供了!”

  他开始挣扎着自床上坐起,一面又自含恨忖道:“我死了虽不足惜,但却万万不能受到他们的凌辱,更不能让他们知道爹爹的去处。还有……铁中棠,你这叛徒,我死了也要寻着你!”也不知是复仇的怒火,抑或是那一碗苦药的力量,总之他此刻已陡然增长了不少力气。

  他挣扎着下了地,才发觉自己的伤处,都已被仔细地包扎好了——但他却决不相信这会是那冷冰冰的少女为他包扎的。

  怒火,使得他更为偏激,他不顾一切地冲到窗口,奋身跳了出去,立刻又是一阵骨节欲散的痛苦。但是他咬紧牙关,极力忍受,放眼望去,只见窗外便是一片稻田,田的那边,有一条碎石铺成的道路。

  他挣扎着跑了几步,便在稻草中倒卧了下来,暗下松了口气,忖道:“幸好他们以为我伤重难支,必定无法逃走,是以才没有派人看守着我。这也是苍天有眼,要助我逃出魔手!”

  他始终未曾冷静地想一想,若真的是寒枫堡要拷问于他,怎会将他送到这孤零的村落边缘一家陋屋中来?

  他更不知道,他的性命,是铁中棠以自己的性命换来的,赵奇刚抱着他逃出丛林后,便将他送到自己结义兄弟开设的铁铺中来,只因赵奇刚深知自己这义兄的底细与脾气,绝对有能力和胆量来保护云铮的安全,是以便放心地走了——他惟一的疏忽,便是没有考虑到云铮的脾气。

  谁也想不到这小小一个疏忽,会造成多么巨大的风波。

  云铮在稻草中歇息了半晌后,挣扎着爬到路边,只见两匹小马,拖着一辆精致的马车,自路上缓缓走了过来。

  在马车上赶车的,却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手里提着一根丝鞭,嘴里在轻轻哼着山歌,神情十分悠闲。

  云铮大喜忖道:“这必定是大宅巨户中的公子小姐出来游山玩水的,天教他们来到这里,助我逃生……”

  他心念一转,立刻奋起全力,跃上道路,挡住了马车。赶车的少女一勒缰绳,瞪眼道:“你要死了么?”

  云铮张开双臂,沉声道:“事态紧急,先容我上车再说,但姑娘大可放心,云某绝非歹人!”

  赶车的少女冷笑道:“还说不是歹人,我看你不是小偷,就是强盗,再不走,小心姑娘的鞭子抽你!”

  话声未了,车帘后已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朝云铮上下打量了几眼,娇声道:“敏儿,让他上来!”

  赶车的少女“敏儿”眼珠一转,也朝云铮打量了几眼,面上露出一丝神秘的笑容,喃喃道:“长得果然不错,难怪……”

  但此刻云铮已匆忙地爬进了车厢,突地发觉四下都弥漫着一种醉人的香气,锦墩珠帘,将车厢布置得精致而又华丽。

  一个满头珠翠,发髻高挽的绝美妇人,斜斜倚在锦墩上,面带微笑,凝注着狼狈失措的云铮。她笑容是温柔而娇美的,一双眼睛中,更散发着一种勾魂荡魄的魔力。那种成熟妇人的风韵,最易打动少年的心。

  云铮大是不安,立刻垂下头去,嗫嚅道:“夫人……”

  绝美妇人柔声道:“我姓温,还不是夫人。”

  云铮面颊一红,道:“温姑娘请恕在下失礼,只因在下被仇家所逼,情急之下,才冒昧登车。”

  绝美妇人笑容更是温柔,轻轻道:“没关系,我虽然手无缚鸡之力,但对江湖游侠却一向羡慕得很,何况你……”

  她以一个甜甜的微笑和一道温柔的眼波替代了下面的话,侧首道:“敏儿,走慢些,云公子伤重,受不得颠震的。”

  云铮心头一震,大惊道:“你怎会知道我姓云?你究竟是什么人?”

  绝美妇人缓缓道:“公子你方才自称姓云,难道现在就忘记了么?至于我究竟是谁么……”

  她柔声一笑,接道:“我只是个普通的女人。”

  云铮松了口气,心中不觉又大感不安,长叹一声,道:“在下伤重,仇家却甚是厉害,是以……”

  绝美妇人柔声道:“你不要说了,我全知道,你只管放心养伤好了,你的仇家,决不会找到我那里去的。”

  云铮心中又是安慰,又是感激。突听一阵脚步奔腾自后赶来,一人大呼道:“姑娘,请停一停车。”

  云铮面色大变,道:“来了!”

  绝美妇人轻轻道:“没关系!”

  她面色一沉,将车帘掀开一线,冷冷道:“什么人?什么事?”

  车厢外一人沉声答道:“小的乃是村里打铁的武夫。”

  绝美妇人冷笑道:“你要改行做劫路的强盗么?”

  铁匠武木道:“小的不敢,小的只是想请问夫人一句,有没有看到小的一个侄儿,他全身都受了重伤,神智已有些不清,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云铮暗怒骂道:“好个匹夫,竟敢自称是我的长辈,下次你撞着我时,不叫你当场出彩才怪!”

  只听绝美妇人冷冷道:“你侄儿失踪,也要来问我么?自己去找便是!”说完,素手放下了车帘。

  车马又告启行,只听赶车的“敏儿”轻叱一声:“闪开!”接着,丝鞭“啪”的一响,也不知抽人还是打马。

  绝美妇人回首一笑,道:“你仇人怎会是个铁匠?”

  云铮道:“他哪里是个铁匠!只是我伤重晕迷,也不知怎会落到他手里?否则……凭他这样一个小角色,又怎能沾得着我?”

  绝美妇人秋波一转,轻轻笑道:“你要是没有受伤,我也不会管你了。云公子,你说是么?”

  柔媚的眼波,柔媚的语声,梦一般的香气。自重重惊险、鲜血苦战中脱身而出的云铮,骤然置身于此地,竟仿佛是到了天堂乐土一般。

  只听那柔媚的语声又在轻轻笑道:“你好好歇着吧,到了家的时候,我自然会唤醒你的。”

  云铮心神一阵松弛,果然沉沉睡了过去。

  他安静地发着一阵阵均匀的鼻息声,绝美妇人面色却又突地一沉,温柔的眼波,也变得有如霜刃般冷酷。

  她极快地自怀中取出一只丝囊,放在云铮鼻子上,沉声道:“敏儿,快!主人不知回家了没有?”

  车马骤然加急,奔行在碎石路上,但云铮却睡得更是香甜,原来他鼻端的丝囊中,装的正是最厉害的迷魂药物。

  绝美妇人伸手极快地在云铮身上搜了一遍,果然在他腰间搜出了一面竹牌,竹牌上刻着一面飞扬的大旗。

  她嘴角泛起一丝冷笑,自语道:“姓云的,天教你落到老娘的手上,你还想逃出去么?”

  车马飞奔而行,过了约莫盏茶时分,便在一座精致的庄院前停了下来,四个粉衣少女,自院中飞步迎出。

  绝美妇人下了马车,挥手道:“抬进去!抬入密室。”

  她自己脚下不停,当先而人,那敏儿跟在她身后,轻轻道:“主人今天会到这里么?”

  绝美妇人道:“我算定他要来的。”

  敏儿轻声又道:“那么,那个……”

  绝美妇人道:“我自有办法。”

  她一直穿过厅堂,穿过回廊,走入了一间布置得比车厢更为华丽精致千目倍的闺房。房中香气浓郁,四面锦幔低垂,遮住了天光,地上的毛毡沉厚,掩住了步声,柔和的灯光,自壁间透洒而出。牙床上,锦幔下,正斜倚着一个英俊的少年。

  这少年一见到绝美妇人回来,立刻自床上一跃而起,张开双臂,笑道:“你回来了,我等得你好苦!”

  绝美妇人带着柔媚的笑容,投入了他的怀抱,咯咯笑道:“我才出去半天,你就真的这样想我?”

  那少年抱着她温暖的身子,早已神不由主,痴笑道:“真的,千千万万个真的。”一双手已在探索,移动……

  绝美妇人娇笑着扭动腰肢,昵声道:“我和你才认识三天,你就这样想我,以后怎么得了呢?”

  那少年幸福地叹气道:“以后我永远也不让你离开我了!这是上天安排的奇缘,我简直像在做梦一样,被人糊糊涂涂地就拖上了马车,糊糊涂涂地就到了这里,到了这里,到了这天堂一样的地方,遇着你这天仙一样的人。唉!那天我若不到杏花村去喝酒,怎会碰到这天降的奇缘。”他痴迷地移动着双手,痴迷地倾诉着热情的言语,喃喃道:“黛黛,我感激你,没有遇到你前,我真不知人生原来有这么多乐趣……”

  绝美妇人温黛黛诱人的胴体,配合地承迎了上去,樱唇附在他耳侧,轻轻道:“你真的感激我?”

  那少年情欲已自激动,面色已自发红,喘着气道:“黛黛,相信我……我感激得情愿为你死……”

  温黛黛笑着道:“真的么?”

  她手掌自那少年的背脊,缓缓移上了他脑后的“玉枕”大穴,春葱般的手指,轻轻点下——

  那少年紧抱着她的身子,喘息着道:“真的,真的,黛黛,让我们……”突地惨呼一声,身子软软地倒了下去。他眼中满是惊恐之色,似乎对此刻已发生了的事,还不能相信。短短的三天的欢乐,竟换取了年轻的生命,这欢乐来得突然,去得更是突然,他圆睁着双目,惊骇地望着那绝美妇人,道:“你……你好狠……”然后,所有的欢乐与惊骇,便都离他而去。

  温黛黛的面容,立刻恢复冷静,冷冷道:“抬他出去!”

  敏儿轻轻喘了口气,服从地抬出了那少年的尸身。对于这种事,她虽已见得多了,但每次她仍然不免震惊。

  每一次,当她抬出尸身时,她心里都有一份要呕吐的感觉,但是她足够聪明,她从未将这感觉表露出来。

  温黛黛甚至没有回头看上一眼,她极快地脱下自己的衣衫,露出她那完美无瑕的莹白胴体。然后,推开旁边一扇暗门——暗门里是一间奇异的浴池,四面嵌着晶亮的铜镜,白玉的水池中,池水常温。她跃下浴池,将全身自上而下,仔细地洗了一遍。

  每当她抛弃一个短期的情郎后,她便会痛快地将自己身上洗上一遍,当她跃出浴池时,她便仿佛变成一个新的人了,所有的罪恶与荒淫,仿佛已被温水洗去。

  此刻她站在旁边,面对着铜镜,她面上的笑容,竟是那么天真纯洁,纯洁得有如初出世的婴儿一般。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后,只听敏儿轻唤道:“夫人!”

  温黛黛轻俏地走了出去,轻俏地转了个身,娇笑道:“敏儿,你看我美吗?要不要抱一抱我?”

  敏儿虽然早已知道她这种奇异的个性,但面上却仍不禁泛出一阵红霞,轻轻道:“主人回来了,而且还受了伤。”

  温黛黛面色微变,道:“真的?抬进来!”

  她方白披起一件轻纱,已有两条大汉,抬着一架软床,大步而入。这两人一看到轻纱掩饰中的胴体,目光都不禁发起愣来。

  温黛黛秋波一转,道:“将老爷放到床上,轻些!”她手掌有意无意间一指床榻,衣襟突地松落了下去。

  衣襟内,乳峰半现,两条大汉只觉呼吸急促,面色发红,一齐垂下头去,却又恰巧望见半截莹白修长的玉腿。

  温黛黛见了他两人情欲激动之色,心里仿佛甚是满足得意,也不去整理衣襟,道:“老爷伤得重吗?”

  一条大汉道:“还……还好,他老人家吃……吃了白二爷一……副安神药,此刻已经睡着了。”

  他只觉口干舌燥,呼吸急促,一句话竟说不出来。温黛黛秋波转处,面上突然浮起一丝媚笑,道:“傻孩子,难道一辈子没有见过女人么?来仔细看看,别偷偷摸摸的!”她胸膛一挺,突地敞开了衣襟……

  两条大汉只觉脑中“轰”然一声,一股热血,直涌而上,四条腿,不由自主地簌簌抖了起来,但两双眼睛,却也不由自主,盯在那无瑕的胴体上。

  温黛黛眉笑一下,道:“你们看够了么?”

  两条大汉面红耳赤,道:“小人……小人……”

  只见温黛黛笑容突地一敛,缓缓掩起衣襟,冷冷道:“你们看到我的身子,若是被老爷知道了,哼哼!”

  两条大汉面色突变,噗的,一齐跪了下去,颤声道:“小……小人们该死,请夫人饶……饶命!”

  温黛黛眼波四下一转,突又展颜笑道:“去吧,我饶了你们,但以后牧场中有什么事,莫忘了来禀报于我!”

  那两条大汉连声称是,狼狈而去,却已是满头大汗。

  温黛黛望着他俩的背影,轻蔑地笑道:“男人,男人,啐!世上最不值钱的,就是男人了。我叫你们往东,你们还敢往西么?”她转身走到床前,床上的男子,赫然竟是司徒笑。

  她陌生人似的望着司徒笑,过了半晌,面上方自露出笑容——只因司徒笑此刻已渐渐苏醒了。

  他方才被铁中棠暗算,虽然晕厥,伤势却不甚重,经过白星武的诊治,此刻已能说话了,只是无甚气力而已。

  温黛黛轻轻在他身侧坐下,面上又换了一副关切的神色,道:“我方才到寒枫堡去了。”

  司徒笑皱眉道:“冷一枫素来与我不睦,你难道还不知道?”

  温黛黛轻笑道:“我只因为今天是你该来的日子,却听说你到寒枫堡去了,才忍不住去看看。以后再也不会去了,好么?”

  司徒笑望着她半带求恕,半带撒娇的笑容,紧皱的双眉不禁开展了,微笑道:“你说得是,还有什么不好!”

  温黛黛“嘤咛”一声,轻轻伏到他胸膛上,道:“听说你们去围剿大旗门人,我就担心得很,想不到你果然受了伤。”

  司徒笑长叹道:“伤势虽不重,却甚是令人气恼?”

  温黛黛目光一亮,道:“为什么气恼?难道你们让大旗门人逃脱了一两个,没有全部抓到?”

  司徒笑恨声道:“非但没有全部抓到,简直连一个都未曾捉到,我竟还在阴沟里翻了船,被个少年人暗算了!”

  温黛黛面上露出了喜色,口中却惊喟道:“他们全逃了么?哎呀,那怎么办呢?抓到了一两个也好呀!”

  司徒笑叹道:“若有一个活着的大旗门人在我手中,自然要好得多,只可惜……”一叹住口。

  温黛黛转动着眼波,缓缓道:“若是有一个人,能将一个活着的大旗弟子,送到你手上,你又当怎样?”

  司徒笑道:“我即使分他一半家财,也……”

  他心念一动,突地自床上挣扎着坐起,目光逼视着温黛黛,笑骂道:“小丫头,你又有什么花样了?”

  温黛黛缓缓道:“我呀,我或许抓住了一个大旗弟子!”

  司徒笑大喜道:“真的?”

  温黛黛笑道:“你说话算数,我说的话便是真的。”

  司徒笑边笑边骂,道:“你银子难道还不够花?”

  温黛黛道:“我才不要你的银子,我只要你的人!”

  娇柔的语声中,她伸出一根青葱般的纤纤玉指,轻轻戳在司徒笑额角上,接道:“我不要你的一半家财,我只要你将你那个讨厌的婆娘弄死,娶我做正房。这样偷偷摸摸的,我已过得腻了!”

  司徒笑道:“我那婆娘,岂是那么容易弄死的?”

  温黛黛扭动着腰肢,撒娇道:“我知道你一定有办法。好人,答应我好么?我一定好好侍候你。”

  司徒笑心念一转,道:“你若能套出他的口供,将大旗门藏匿的地方问出来,我就答应你。”

  温黛黛大喜道:“那还不容易,我这就去……”说话间她已自床上一跃而起。

  司徒笑道:“慢着!”

  温黛黛停下身子,娇笑着躬身一礼,道:“还有什么吩咐?”

  司徒笑道:“你想要怎样去问他的口供?”

  温黛黛眼珠一转,道:“我现在已将他关在密室刑房里,只要请他尝上几洋刑具的滋味,还怕他不乖乖地说出来么?”

  司徒笑摇头道:“不行不行……”

  温黛黛道:“为什么不行?我那么厉害的刑具,纵是铁打的汉子也挺不庄的,何况他一身细皮白肉?”

  司徒笑叹道:“大旗门的门下弟子,虽不是铁打的身子,却是铁打的心汤,你纵然将他骨头都捏碎,他也不会吐露半个字的。”

  温黛黛眉梢微颦,道:“那么……怎么办呢?”

  司徒笑微微笑道:“硬的不行,自然要用软的。”

  温黛黛双眉一扬,道:“你……难道要我用美人计?”

  司徒笑叹道:“除了你那一套之外,世上大概难有人能骗得出他的口风了,只好请你帮帮忙……”

  温黛黛突地面色一沉,大怒道:“你当我是什么人?怎么能对别的男人那样!我跟了你以后,一直死心塌地,你……你却叫我……去……”说着说着,她竟以手掩面,轻轻啜泣起来。

  司徒笑挣扎着支起身子,长叹道:“黛黛,我知道你好,但……这是无可奈何的事,你……你就为我牺牲这一次好么?”

  温黛黛突然扑到司徒笑怀里,放声痛哭起来。

  司徒笑轻抚着她的头发叹息道:“黛黛,不要哭了……唉,其实我心里又何尝舍得,但是……”

  温黛黛痛哭着道:“我知道,我知道……我……我愿意为你牺牲,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

  司徒笑道:“黛黛,真的,我永远也不会忘了你的。”

  温黛黛道:“那么,你叫我怎么做呢?”

  司徒笑目光一转,附在温黛黛耳边,轻轻说了许多话,又道:“事成之后,你就可亲手将他杀死!”

  温黛黛啜泣了半晌,狠狠一跺足,道:“依你,什么都依你。”伸手一抹眼泪,转身奔了出去。

  司徒笑望着她扭动的腰肢,出了房门,突然冷笑一声,自语道:“好一个装模作样的贱人,你所作所为,还以为我不知道么?只是我对你还没有玩腻,所以一直狠不了心下手杀你而已!”

  温黛黛方自走出房门,哭声立刻停止,眉梢眼角,反而泛起了一丝笑意,拍掌轻唤道:“敏儿!”

  敏儿远远奔了过来,道:“夫人有什么吩咐?”

  温黛黛道:“方才那少年……”

  敏儿抿嘴一笑,道:“我已将他送到听雨坞去了。”

  温黛黛伸手一拧她面颊,娇笑道:“鬼丫头,只有你猜得出我的心意,等两天一定要你也……”

  敏儿双手掩起耳朵,飞红着脸,娇笑道:“我不听,我不听……”转过身子,飞快地跑了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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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0-10 02:31:42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回 空谷幽兰



  温黛黛笑啐道:“小丫头,再过一年,我不说你也会求着我说了!”一面轻移脚步,一面整理着鬓发。

  穿过一道曲廊,步下三级石阶,便是一条白石小路。清洁而浑圆的石子,有如珍珠一般,在阳光下发着闪闪的光,笔直通向一道月牙形的门户。过了这重门户,便是林木扶疏,百花竞艳的后园。一曲流泉,绕过两架秋千,在假山下汇集成一个小小的池塘,三五莲花,七八荷叶间,遨游着一对鸯鸳。

  温黛黛目注着鸳鸯,呆呆地出了一会儿神,便走向假山,原来假山上也开着一道门,门中想必是“听雨坞”了。

  她轻轻推开了门,假山中果然别有天地。

  她走过一间精致的小厅,掀起一道赤红色的垂帘。帘内香气浓郁,灯光浅红,一张锦帐流苏的牙床上,云铮仍然晕迷未醒,安适地沉睡在柔软的锦被里。

  温黛黛心念一转,轻轻取开云铮额上的药囊,轻轻坐到床侧,粉红色的灯光,使得她眉梢眼角,春意更浓。

  过了半晌,云铮才悠悠醒来。他仿佛方自噩梦中惊醒,额上满是冷汗,目光一转,望见了她,嘴角才泛起一丝安心的微笑。

  温黛黛轻轻一笑,道:“你睡得好么?”取出一方纱巾,为云铮拭去了额上的汗珠。

  云铮道:“多谢姑娘,在下已觉得好多了!”

  他方待挣扎着坐起,温黛黛却已轻轻按着了他的肩头,柔声道:“不要乱动,小心伤口又裂了。”

  云铮惶声道:“在下与姑娘素昧平生,能仗姑娘之力,逃脱虎口,已是感激不尽,怎敢再多打扰?”

  温黛黛柔声道:“你只管好好养伤,不要多说话,更不要胡思乱想。你要是不听话,我就要生气了。”她撒娇地作出一副娇嗔模样,那种动人的风情,便是绝世的丹青妙手,也难以描摹万一。

  云铮长叹一声,道:“在下……在下……”

  温黛黛那关切的语言,温柔的笑容,使得这热情的少年心头充满了感激,一时间只觉喉头哽咽,竟说不出话来。

  温黛黛双眉一展,面上立刻又布满了春花般的笑容,娇笑道:“对了,这样才是乖孩子。”她温柔地替云铮整理好被褥,敏儿已捧着一面玉盘进来,盘中一柄金剪,和一些药物。

  温黛黛道:“闭起眼睛,我替你换药。”

  云铮面上飞红,讷讷道:“这……这……”

  温黛黛笑道:“这有什么关系,救治伤残,扶助老弱,本就是人类应当做的事,何况……”

  她甜甜一笑,垂首接道:“何况我和你又特别投缘呢?”

  她和敏儿两人,根本不容云铮分说,便已迅快而小心地为他换了伤药,又取了一包药粉,叫云铮服下。

  云铮心中更是感动。他生干艰苦的环境中,长于严父的鞭策下,几曾受过如此亲切而温柔的看护?何况,他又觉得这美丽的女子,内心是那么善良,对一个陌生的求助者,竟会如此尽心地看护。于是这热血澎湃的少年,心中只剩了感激,哪里还会有丝毫警戒防范,果然安心地在这温柔乡中,养起伤来。

  时间在平静中滑去……

  ******

  但在这同样的一段时光里,铁中棠的生命中却充满了不平静的风波,充满了惊险、动荡、刺激……

  原来那铁中棠坠下悬岩,所得的安息并不长久。

  经过一段暂短的晕眩后,他耳边突地响起一阵歌声。

  歌声娇美清悦,反反复复地唱着:

  “你姓甚名谁是哪里人,为什么一直晕沉沉,但望你快些醒一醒,要知道我等呀等,等的是多么急人!”

  铁中棠心头又惊又奇,霍然睁开眼来。

  只见一个长发少女,盘膝坐在他身边,仰首望着绝壑上的青天,曼声而歌,仿佛已唱得出神。

  铁中棠从下往上瞧,见不到她的面目,只看到她身上穿的竟是麻布衣衫,已破烂污秽不堪,而且自己竟然枕在她的膝盖上。

  他大惊之下,立刻侧身滚下了这少女的膝盖。

  那少女也顿住了歌声,俯下头来。

  她歌声虽然娇柔甜美,但面容却脏得出奇,直似已久久未曾洗过,只有一双眼睛倒还黑白分明。

  铁中棠怔了一怔,道:“姑娘……”

  哪知他话声未了,那少女却又唱了起来:“你姓甚名谁是哪里人?”

  铁中棠心里更是惊奇,不禁望着那少女发起呆来。

  那少女黑黑的眼珠子一转,嘟起嘴唱道:“我问你的话呀,你为什么不回答?难道你这个人,不会说话吗?难道你这个人,是个小哑巴?”

  铁中棠心里又是惊奇,又是好笑,暗暗忖道:“这样的女子我若非此时此刻遇见,当真要以为她是个优伶戏子!”

  当下只得干咳一声,道:“姑娘是在说话,抑或是在唱戏,在下实在分不清,是以……”

  那少女娇声一笑,唱道:“我的说话就是歌唱,你不回答不应当!”

  铁中棠呆了一呆,那少女又娇笑着唱道:“你要是再不答我的话,我就把你吊回山壁上。”银铃般的娇笑声中,她竟然真要又将铁中棠抱起。

  铁中棠看她疯疯癫癫,满面调皮的样子,深信她真的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当下大声道:“在下姓唐名中。”

  他生性谨慎,此时此刻,纵是对这样的少女,也不敢说出自己的真实姓名,心念一转,接口又道:“姑娘你……”

  那少女咯咯笑着唱道:“我叫作水灵光,从小生在这地方。”

  铁中棠目光一转,只见这绝壑之底,四下俱是枯藤野草,积水沼泽,自己此刻的存身之地,是一方青色山石,哪里有人类可以留居之地?心中不觉大奇,脱口问道:“姑娘真的住在这里?”

  那少女点了点头,目光突地现出一阵幽怨之色,轻轻唱道:“我整天站在这山石上,不知道上面的世界怎么样,我若是能上去看一看,死了我也不心伤。”

  歌声哀怨,凄楚动人。

  铁中棠只觉心头一阵恻然,不知道这少女在此荒凉困苦的地方,是怎么样生活下来的。物质上的欠缺固是难受,精神上的寂寞更是悲哀。铁中棠不禁暗暗忖道:“过了十余年这样悲哀困苦的生活,难怪她变得有些呆了,与人说话,也要唱起歌来。”一念至此,叹息道:“姑娘只有一个人么?”

  那少女悲哀地轻叹一声,轻轻唱道:“我自小没有爹爹只有娘,也不知怎会来到这地方!”一句未曾唱完,目中已流下晶莹的泪珠。

  铁中棠仰面极目望去,只见两旁山岩,高有百十丈,下面一段,满生藓苔,当真是飞鸟难渡。他心头一凛,暗忖道:“此间若当真无路可上,难道我也要像她一样,一辈子终老在这里么?”

  心念至此,只觉心中突地升起一阵寒意。

  转目望去,只见水灵光突地站了起来,半长的及膝麻衣下,露出了半截满是泥污的小腿。她仰天伸了个懈腰,悲哀的神色,立刻换为笑容。

  她极快地摆动着腰肢,拍掌高歌道:

  “整只的肥猪穿在铁架上,

  下面的松枝烧得吱吱的响,

  那淌着油的猪皮哟!

  已烤得黄金黄,

  我割下一块大猪肉哟!

  请你尝一尝。”

  她咯咯娇笑着,比了个手式,递到铁中棠嘴边,又自唱道:

  “请你呀,尝尝……”

  铁中棠见她忽而悲伤,忽而欢笑,心里虽不禁奇怪,但却又忍不住被她引得展颜一笑。

  水灵光见他笑了,神色更是开心,笑着唱道:“我妈妈曾经对我讲,一个人不能太悲伤,我每天只许自己伤心一刻,过了这一刻我就要歌唱!”

  她围着铁中棠的身子跳跃着,又唱道:“肥猪肉我虽没有吃过,但我却能每天享受阳光,在阳光下幻想猪肉,你的心永远不会再悲伤!”

  铁中棠暗叹忖道:“在这里生活的人,若不能学会苦中作乐,日子当真无法忍受。但是她和她的母亲,怎会到这里来的呢?”

  他知道这少女的身世,必定是一则凄凉奇异的故事;他也猜出这少女和她的母亲,必定怀有一身武功。因为没有武功在身的人,必定无法在这种地方生活下去。那么,她们是否为了避仇,才藏身此地的呢?

  她们的仇家究竟是谁?她们究竟是什么来历?

  这些问题,方自在铁中棠心头闪过,远处已有一阵语声传来:“灵儿,还不回来做饭么?”

  语声沉凝,铁中棠听来只觉说话的人便在耳侧。这种高深的内功,使得铁中棠心头一凛。水灵光已俯下身来,道:“走……走,带……带你……你去……去见……妈妈!”

  短短一句话,她竟结结巴巴地说了许久才说出来。

  铁中棠心念一动,恍然忖道:“原来她是个结巴,难怪她不愿说话,总是唱歌。我常听人说十个结巴,其中有九个唱歌时就不结巴了,如今看来,果然不错。”转念之间,身子已被那少女抱了起来。

  只见她眼珠一转,轻轻道:“我……我很少有……有人……陪我……我……说说话,所以……不……不会……会说……你……你笑……笑我……么?”

  铁中棠轻叹道:“我怎会笑你?以后我一定要常常陪着你说话,你的毛病一定会好的。”

  水灵光展颜一笑,道:“你……你真好!”展动身形,轻轻掠出两丈。

  她身法之轻灵,有如凌波海燕一般。铁中棠见她母女俱有如此高深的武功,不禁更是奇怪她们的来历。

  心念一转,那少女接连几个起落,已飞掠十数丈之远。

  她飞掠在乱草沼泽之间,竟丝毫不觉吃力,铁中棠自念自己纵是未受重伤,轻功也远不及她。

  “大旗”训练弟子极是严厉,铁中棠自幼练武,天分绝顶,名师高徒,他武功在江湖中已可称得上是一流身手。但这少女小小年纪,武功竟比铁中棠还高,这自是令人惊异之事,想不出她武功是如何学来的。抬目望去,只见一面高有四丈的山石,壁立眼前,石上千干净净,仿佛经常洗擦,与四下情况大不相称。

  到了这里,水灵光突地放缓了脚步,深一脚,浅一脚,在乱草泥沼间奔跑了起来,生像她的武功突然减弱了九成。

  走到青石前丈余处,她竟已剧烈地喘息起来。

  铁中棠心念一动,大奇忖道:“莫非她一直将自己身怀绝技之事,瞒着她的母亲?那么她武功又是从哪里学来的?”

  他越想越是奇怪,忍不住轻轻问道:“难道你的武功……”

  话声未了,水灵光已伸手掩住了他的嘴,目光满现惊慌之色,轻轻摇了摇头,附耳道:“不……不要说!”

  铁中棠满腹惊奇,疑团难解,只见她喘息着绕过青石,青石后便是一个洞窟,这青石道是用来做这洞窟的屏风的。

  狭长的洞窟,虽然阴森黝黯,但打扫得却甚是洁净。

  水灵光在洞口一团山麻上,擦了擦她那双山麻编成的鞋子,毕恭毕敬,一步一步地走了进去。走了二十余步,洞势向左一折,便豁然开朗。

  铁中棠转目望处,只见一个四五丈方圆的洞窟中,四面堆着一些山麻、枯藤以及野生的黄精山药。一条麻索上,吊着三只风干的死鸟。

  洞角边有一具水槽,承接着由山隙间滴下的水珠,一滴一滴的水声,击破了洞窟中的阴森静寂。水槽旁,有一具石砌的火炉。

  铁中棠匆匆一眼,将这些堆放得极是整齐的什物一眼扫过,目光便立刻凝注在洞中的另一个角落里。

  微弱的光线中,一张铺着山麻被褥的石床上,盘膝端坐着一个满头白发、身披麻衣的枯瘦妇人。她浑身已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面上颧骨高耸,一双眼睛,大而深陷,散发着野兽一般的光芒,正阴森森地望着铁中棠,仿佛是方白地狱中逃出的恶魔幽灵一般,令人见了遍体生寒。最可怕的是,她目光中,充满了一种对人世的仇恨与怨毒,突然厉吼一声道:“这人是哪里来的?”

  铁中棠心头一震,再也想不到这枯瘦的身子里,竟能发出如此巨大的吼声,直震得四下洞窟,嗡然作响。

  水灵光更已骇得全身颤抖起来,道:“他……他……是……是从……山……山上……上……上……”

  她本已口吃结巴,此刻在白发老妇面前,更是结巴得厉害,虽已说得满头大汗,一句话还是说不出来。

  铁中棠暗叹忖道:“想不到她竟对自己的母亲如此畏惧,难怪她这口吃之病,无法痊愈了。”一念至此,截口说道:“在下身受重伤,由山壁上坠落下来,多蒙这位姑娘相救,才得保全性命。”

  白发老妇冷“哼”一声,从头到脚瞧了铁中棠一遍,突又厉声道:“你是什么人?怎会受了伤?”

  铁中棠此刻已被水灵光放了下来,斜靠在一堆山麻中,道:“在下唐中,被仇家所逼,寡不敌众……”

  白发老妇目光一亮,道:“唐中,你可是四川唐家的门徒弟子?你的仇家都是些什么人?”

  铁中棠摇了摇头,道:“在下乃是形意门下弟子。在下的仇家,乃是西河道—上的恶贼‘五毒帮’。”

  他料定这老妇久困壑底,必定不闻江湖中事,是以随意编出了“五毒帮”这名字,随意编造了自己的来历。

  白发老妇森寒的目光,四下闪动,冷冷道:“你既已到这里,以后究竟有什么打算,不妨说来听听。”

  铁中棠长叹一声,道:“在下被仇家所乘,伤势颇重,纵有什么打算,也要等伤势好了再说……”

  语声未了,白发老妇突地厉声狂笑起来。

  她厉声笑道:“此地食粮,供我母女两人已是不够,清水更是珍贵已极,哪里有你疗伤之地,你岂非是在做梦!”

  铁中棠心头一寒,水灵光亦不禁神色大变!

  地抢先一步,挡在铁中棠身前,道:“我……我的给……给他……”她天真未泯,心中并无爱欲之情,她只知道这男子是她救下来的,应该保护着他——这也许是一种女子潜在的母性本能。

  白发老妇冷冷一笑,厉声道:“你要将你那一份食物和清水,让给他是么?”水灵光瞪大着眼睛,点了点头。

  白发老妇反掌一拍石壁,怒道:“那么你呢?”

  水灵光道:“我……我不……不要紧。”

  话声未了,白发老妇突地自石床上飞掠而起,闪电般在水灵光面上正反拍了两掌,掌声未落,她便已掠回床上。

  水灵光仍然动也不动地垂首而立。

  只听白发老妇骂道:“好呀,你不吃不喝,难道情愿为他饿死渴死,那么你叫我这残废的老太婆怎么办呢?”

  铁中棠心头一凛,他再也未曾想到这身手如风的老妇人,竟是残废,心念一转,抢口道:“前辈……”

  白发老妇霍然转首,目光森森,逼视着他,冷冷道:“我女儿要将食物让给你,她自己情愿饿死,你听到了么?”

  铁中棠叹道:“水姑娘的好意,在下虽感激,却万万不能接受的……”

  白发老妇冷笑道:“既然不能接受,就快些去死!”

  水灵光惊唤一声,道:“娘,你……忍……忍心……”

  白发老妇厉声道:“我为何不忍心?这世上兄弟相残,婆媳相杀的事,多得很,何况他与我们素不相识,他死了和我们有何关系?”

  水灵光满面惊惶,方待说话,铁中棠已大声道:“在下伤势并不甚重,只是太过疲累,只要稍为将息两日,便能工作了,到了那时在下必定会去寻找一些食物清水,拿来加倍还给前辈。”

  白发老妇厉声笑道:“加倍还给我,你说的倒容易得很,你可知道这里的食物,比黄金还要珍贵么?”她笑声一顿,嘶声接口道:“食物还不去说它,尤其是水……水……你看这一滴滴的水……”

  她反手指着水槽,道:“除了这里之外,此间什么地方都没有水了,这里的水,能够三个人喝么?”

  铁中棠转目望去,只见那水槽的滴水,当真有如眼泪一般,甚至比眼泪还少,心念转处,讷讷道:“雨水呢?”

  白发老妇冷笑道:“这里绝无树考,只有枯藤野草,纵有雨水,也无盛水之物,何况这里的雨水本就极少。”

  铁中棠叹息着瞧了水灵光一眼,这才知道她为何如此污脏,当下叹道:“既是如此,也就罢了!”

  水灵光突然抢口道:“娘……只……只要你……将……将洗脸的……的……水……让……让他一点……”

  白发老妇双目一睁,怒骂道:“好呀,你这死丫头,你叫老娘不要洗脸,将水让给这臭小子么,你你……好个不孝顺的臭丫头,你怎么不学学你爹爹,他为了他妈,宁可叫自己的妻子去死!”

  就在刹那之间,铁中棠心中突地闪过一串灵光。

  吉光片羽,便立刻在他心中连缀着一个形象,他不暇再多思索,突地大喝一声:“盛大哥,你错了!”

  白发老妇果然身子一震,颤声道:“你说什么?”

  铁中棠心头暗喜,知道自己的想法,已有些对了,当下故意摇了摇头,长叹道:“没什么?”

  白发老妇急得双目圆睁,大声道:“你说不说?”

  铁中棠道:“在下只是胡乱猜测而已,也许不对。”

  白发老妇以手抚胸,大声道:“快说快说,对不对都无妨。”

  铁中棠一笑道:“在下口干舌燥,已将不能说话了。”

  白发老妇咬了咬牙,怒道:“水,给他水!”

  水灵光看得大是惊异,不知道这少年怎能一句话便打动母亲了。

  她走到水槽前,舀了一杓水,捧到铁中棠面前。

  铁中棠微微一笑,道:“水姑娘,你先请。”

  水灵光怔了一怔,回首望了她母亲。

  白发老妇冷“哼”一声,道:“喝吧!”

  水灵光目光一闪,仰起脖子,将一杓水全都喝了下来,又舀起一杓,交给铁中棠。她口中虽未言语,但眼中却不禁流露出对铁中棠的情意。

  直待铁中棠喝完了水,白发老妇又立刻厉声道:“再给他一些吃的东西,免得他又要多口。”

  铁中棠微笑道:“前辈倒知道在下的心意。”

  他胡乱吃下一些黄精山粮,精神立刻为之一振。

  白发老妇道:“此刻你总可说了吧?”

  铁中棠歇了口气,道:“前辈生性本来最是温柔和婉,如今变得如此,必定是曾经过了一些十分伤心之事。”

  白发老妇呆了一呆,铁中棠不禁心头暗喜,知道自己所料,与事实相差,必定不会甚远。只见白发老妇突地目光一寒,厉声道:“你怎会知道我以前的事?你怎会知道我所受的刺激?”

  铁中棠道:“在下虽是揣测,但……”

  白发老妇怒喝一声,道:“揣测……哼哼,老实说,你是否是那老太婆派来搜寻我母女的人?”语声沉厉,有如雷鸣。

  铁中棠声音不变,道:“前辈口中的老太婆,可是盛大娘么?”

  白发老妇神情更是大变,厉声喝道:“你到底是什么人?”她一听“盛大娘”三字,便仿佛生出畏惧之心,身子竟微微颤抖起来。

  铁中棠长叹道:“前辈只管放心,在下亦是盛大娘的仇人,而且对前辈的遭遇同情得很。”

  白发老妇道:“我有什么遭遇?你怎会知道我的遭遇?”

  铁中棠目光一闪,道:“昔年武林中,曾经有一位名传江湖的女剑客,‘柔情手’水柔颂,想必就是前辈了。”

  白发老妇身子又是一震,道:“水柔颂……水柔颂……”突地双掌一撑,自床上飞掠而起。

  铁中棠只觉眼前一花,衣襟已被她一把拉住。

  水灵光一直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此刻神情大变,颤声道:“娘,你……你……老……老……”、 她已被惊得呆在地上,半步动弹不得。

  只听白发老妇厉声道:“说……说!你怎会知道我是水柔颂?”她双腿动弹不得,此刻已跌坐在地,但掌力之惊人,已将铁中棠衣襟捏破。

  铁中棠仅是微微一笑,安然道:“前辈若不放开在下的衣襟,在下怎能从容说话?”

  白发老妇大喝道:“你说不说?”手掌一紧,食、中、无名三指的指节,紧紧抓在铁中棠前胸骨上,只要手掌向前一送,铁中棠便要胸穿骨裂。

  哪知铁中棠神色仍是丝毫不变,微微笑道:“前辈如此相逼,在下呼吸都难以畅通,话更说不出来了。”

  白发老妇怒道:“你知道我十分想听,是以便故意要挟,是么?”

  铁中棠微笑道:“前辈果然有知人之明。”

  白发老妇狠狠凝注了他半晌,霍然松开了手掌,恨声道:“你若不说得清清楚楚,我便要将你生裂成八块。”

  铁中棠道:“在下心情不适时,也不会说话的。”

  白发老妇胸膛起伏,显见在勉强压制着胸中怒火,也勉强压低了声音,道:“好好,你快说好么?”

  水灵光在一旁看得更是惊奇。

  她从未想到,自己的妈妈,竟会有一日对人如此忍气,一时之间,她不禁对这少年更觉神奇。

  铁中棠目光一转,缓缓道:“此事说来,其实并无玄妙之处。‘紫心剑客’盛存孝,自十七岁起,先后娶了三房妻室,却都相继而死。据盛大娘在江湖散布之言,说是三位盛夫人都是死在我大旗门人手中,但家师却十分惊奇愤怒,只因他老人家深知大旗门弟子绝未向这三位夫人下手。”

  白发老妇面容一阵扭曲,道:“铁立珊、华向明两人,难道也不是大旗门下杀死的么?”

  铁中棠叹道:“大旗门数入中原,深仇未得偿雪,却替武林中一些不肖之徒背了不少黑锅,他们深知大旗门一击不中,便要全身而退,是以便将许多笔难算的账,转到大旗门的头上!”他话声微顿,接道:“那时家师便十分怀疑,这些事都是盛大娘的手脚。她生怕媳妇夺走儿子之爱,竟下毒手杀死自己的媳妇,只是她手段毒辣奸狡,不但瞒过天下人耳目,更将盛存孝瞒得风雨不透。”

  白发老妇突地冷“哼”一声,道:“你只当盛存孝真的一点都不知道?他只是在装糊涂而已。”

  铁中棠呆了一呆,叹道:“难怪他直到今日,还不敢续弦娶亲,唉,此人倒当真不愧是位孝子!”

  白发老妇默然垂首道:“他原来还没有续弦……”突地目光一寒,厉声道:“但你怎会知道我便是水柔颂?”

  铁中棠道:“揣测……”他沉吟着缓缓道:“在下听得这位姑娘姓水,又看出前辈你必有隐痛,在下灵机一动,便试探着唤了一声:‘盛大哥。’前辈果然面色大变,那时在下便知道揣测得已不远了,惟一还有些怀疑之事,便是觉得前辈似乎比应有的年龄要老得多了,但后来一想,艰苦的岁月,忧愤的心情,自然易催人老,是以在下才敢断言,前辈必定就是将近二十年前,被盛大娘暗害了的‘柔情手’水柔颂!”

  凄清暗淡的光线里,只见这“柔情手”水柔颂幽灵般坐在地上,满面俱是悲愤哀伤,显已落入往事沉痛的回忆中。

  水灵光睁大了眼睛,一会儿望向铁中棠,一会儿望向她母亲,忽也坐到地上,轻轻啜泣了起来。

  良久良久,水柔颂方自缓缓道:“想不到你的思想竟如此敏锐,你……你揣得全都不错。”她咬一咬牙,恨声接道:“约在二十年前,我五家在这山上,与大旗门苦斗数日,终于稍稍占了上风,但我已精疲力竭,又有了身孕,便悄悄去求盛大娘,让我早些回去,哪知她听了我的话,竟突地狞笑了起来。她说决不许我再生儿女,夺去她儿子的爱,我才自一惊,她已将我推下了悬崖。我虽能侥幸不死,但两条腿却已……”她面容又是一阵扭曲,倏然顿住了话声,目光中立刻充满悲哀与仇恨。

  铁中棠叹道:“前辈你在这种艰苦的环境下,仍然生存了下来,晚辈实在自心里佩服得很!”

  水柔颂恨声道:“那一段非人所能忍受的日子,将我折磨成这般模样,但我毕竟还是活下来了!”她充满仇恨的目光,缓缓移向铁中棠,接道:“那时,我正和你此刻一样,疲劳、悲哀,而又重伤。”她面上慢慢泛起一丝狠毒的笑容,望向铁中棠道:“但我是个女子,既有身孕,又成残废,情况还远比你绝望得多,我还能在这种环境中单独生存下来,你一个男子,为什么不能?”

  铁中棠心头一寒,道:“前辈的意思……”

  水柔颂厉声道:“我虽不杀你,但也不能养着你,你快些给我滚出去,否则……哼哼,说不得我只有动手了!”

  她手掌一撑,掠回床上,再也不看铁中棠一眼。水灵光伏在地上,低低啜泣,也没有劝阻之意。

  铁中棠木然呆了半晌,他已用尽所有的智慧,要想打动水柔颂的心意,但此刻,他自知已完全绝望。他紧握双拳,抬起目光,挣扎着站了起来,挣扎着走了出去,但方出洞外,他便立时倒在地上。为了有用的生命,他愿以自己所有的力量与智慧来挣扎奋斗。

  但是,他却决不乞怜,更不哀求!

  食水与山粮,已使他略为恢复了些许精力,但自洞内走出的一段路,却又使他全身脱力。他四肢舒展,仰卧在地,尽量松弛了全身的肌肉与神经,然后,他尽力集中精神,默默调息起来。仰望天色,暮色已将降临,一场更艰苦的奋斗,也已将开始——生存的奋斗,不但艰苦,而且残酷!他知道在黑夜来临之前,他必须先要找一处藏身之地,才能躲避蛇虫与蚊蚁的袭击。

  太阳落山后,沼泽间便发散出一阵阵白雾般的臭气。他寻了些枯藤,绑在腿上,屏住呼吸,仔细选择着道路。他行事谨慎仔细,决不会走失一步。仰首望去,暗蓝色的苍穹,已现出一弯淡白色的月痕。雾气弥漫,天色更黑,前面已渐渐不能分辨道路。

  铁中棠仰天叹息一声,在泥泽中坐了下来。他已实在无法支持,当真已到了山穷水尽之地步。突然一阵风声,自身后掠来,水灵光已悄然到了他面前,一言不发,轻轻扶起了他身子。

  刹那之间,铁中棠心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道:“水姑娘,你……”

  水灵光摇了摇头,铁中棠只得顿住话声。在山穷水尽之时,遇着一个帮助自己的人,那时他心中的情绪,绝非任何一个没有身历其境的人所能了解。

  他只当水柔颂已改变了心意,哪知水灵光竟扶着他走向另一个方向,他忍不住问道:“到哪里去?”

  水灵光微微一笑,伸手盖住了他的眼睛,轻轻唱道:“我让你猜上一猜,想上一想,但你却永远也想不到,我现在要带你去的,是什么地方?”

  此时此刻,铁中棠只觉这歌声是如此甜美,再也不觉得以歌声代替言语,是件愚蠢的事了。他只觉身子轻飘飘的,只因水灵光已负担了他全身重量。

  走了片刻,水灵光终于轻轻抱起了他,但一手仍轻掩着他的眼睛,轻巧地移动着脚步,曼声道:“不要看,不要想,我一定会带你去个神奇的地方!”亲切的歌声,在铁中棠心中的苦涩里,渗入了一丝甜味,但这一丝淡淡的甜味中,却又含着一些痛苦。

  因为铁中棠知道在这绝壑之底,荒凉之地,绝不会有什么“神奇的好地方”,他只觉四下气息,越来越是阴湿,地形也仿佛越来越是奇特,到后来又走人了洞窟之中,满洞风声,呼啸作响。

  风声渐渐轻微时,水灵光终于移开了手掌。

  但铁中棠仍然不敢睁开眼来,只听水灵光带笑唱道:“你睁开眼睛看一看,看一看这是什么地方!”铁中棠双目一睁,心头不禁骤然为之大惊!

  只因他目光所及之处,竟然全都是人间难见的奇珍异宝,许多粒夜光之珠,照得他满眼生花。

  每个角落里,都堆放着十余株高达数尺的珊瑚。珊瑚枝上,挂满了一串串的玛瑙,绿的翡翠,白的珍珠,以及一些铁中棠见所未见的宝物。最远的一个角落里,竟有一张锦榻,虽然陈旧,却极美丽,锦榻旁竟还堆放着十余潭泥封未除的美酒。刹那之间,铁中棠哪里还说得出话来。

  他双目圆睁,目定口呆。他再也不会想到,在这地狱般的沼泽壑底,竟真的有这样天堂般的神奇地方!

  水灵光眼波中闪动着喜悦而得意的光芒,将铁中棠轻轻放到锦榻上,笑道:“奇……奇怪么?”

  铁中棠愣了许久,方自长叹道:“实在有些奇怪!”

  水灵光轻轻一笑,突地转身奔了出去,原来在这宝窖之后,竟还有处洞窟,万籁俱寂中,那洞窟中竟隐隐传来一阵阵悦耳的流水声。

  铁中棠发愣地斜倚在锦榻上,此时此刻,一切都使他觉得此身如在梦中,自己都难以相信。但等到他惊诧的情绪平静之后,他立刻对这所有的情况下了个判断,当下暗暗忖道:“这必定就是水灵光学武之地。水柔颂必定不准她女儿学武,而水灵光也不敢反抗母亲,是以不敢将自己学武之事和这地方说出来。”但还有些事,却是铁中棠永远猜测不透的。

  这地方究竟是何人所居?此人是生是死?这些珠宝究竟是从何而来?

  水灵光究竟是因何因缘,来到此地?

  心念数转间,只听水灵光在那边的洞窟中曼声唱道:“你快些闭起眼睛,还有件事我要让你惊奇。”

  铁中棠忍不住立刻闭起眼睛--世上惟一能打动他的事,便是亲切的情感,纯真的感情。他只觉一阵香气,扑鼻而来。

  然后是水灵光娇笑着的声音:“好啦!”

  铁中棠缓缓睁开眼帘,突觉眼前一亮!

  满洞珠光辉映中,站在眼前的,竟是个容光绝代,肌肤胜雪,有如莹玉塑成般的美人!

  她穿的是一身缀有明珠的宫装罗衣,在珠光宝气中更显得绰约有如仙子,她面上的笑容是如此明亮焕发,使得铁中棠再也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无法相信此刻站在自己面前的美人,便是方才满身泥污的水灵光,但事实却又令他不能不信。

  她仿佛是一粒沉溷于泥污中的明珠,虽然长久被污泥掩去了光芒,但泥污一去,光芒反倍觉照人。

  铁中棠呆了半晌,只见水灵光轻轻旋了个身,轻轻道:“比……比起别人,我……我丑不丑?”

  铁中棠长叹道:“你难道不知道?”

  水灵光摇了摇头,道:“我……现在的……的样子……,从来都没有人看……看过,直……直到今天。”

  铁中棠默然点了点头,心中不禁暗暗忖道:“空谷幽兰,以空谷幽兰这四字来形容于她,当真再也恰当不过。”

  抬目望外,只见水灵光面上满是幽怨之色。

  他终究是个男子,是以无法了解少女的心情,——少女们若是连自己是美是丑都不知道,那种心情之痛苦怎会是男子所能了解?

  良久良久,他方自忍不住叹道:“美……”

  水灵光面上突地飞了一片欢喜的笑容,举起双臂,又轻轻转了个身,娇笑道:“我……我真的美?”

  铁中棠又点了点头,道:“自然是真的!”

  水灵光娇笑着扑到铁中棠身上,道:“谢谢你,你真好!”这句话说得清清爽爽,流流利利,哪里还有口吃之病?

  铁中棠心头一动,大喜道:“你的毛病好了!”

  水灵光呆了一呆,睁大着眼睛道:“真……真的?”

  她心情紧张,立刻又口吃起来。

  铁中棠叹道:“水姑娘,你只要心里没有畏惧,不再紧张,我确信你的病必定会好的。”

  水灵光嫣然一笑,在榻边坐了下来,垂首半晌,忽然长叹道:“娘若……能……能看……看我……我这样子,就……就好了……”

  铁中棠道:“你为何不愿被她看到?这里究竟是什么人住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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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0-10 02:32:10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回 死神宝窟



  水灵光轻轻叹息一声,甜美的笑容,立刻笼上了一层淡淡的悲哀之色,伸手拢了拢头发,轻唱道:“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有个明月如水的晚上……”

  铁中棠突地打断了她的歌声,道:“我要你将这段事说出来告诉我,不要唱,好么?”

  水灵光垂首道:“我……我说……说得不……不好。”

  铁中棠柔声道:“慢些说,不要怕,没有人会笑你的。”

  水灵光抬起眼波,只见铁中棠满是了解与鼓励之色,这种眼色,使得她心中渐渐有了自信。于是她温柔地一笑,开始叙说这神奇的故事。

  她言语仍然断续地结巴,但已远比她和自己的母亲说话时要流利得多——只有别人的鼓励和自己的信心,才是治愈口吃的良药。

  铁中棠耐心地静听她断续的叙说着:

  原来她先天不足,后天又失调,幼时极不健康,脑筋在母体中便受了震荡,直到七八岁时还不能说话。

  水柔颂满心都是对盛大娘的仇恨,对这盛家的后代,自然不会爱护,何况处于那种困苦的情况下,她更认为这女孩子是一个拖累,到后来她不但恨盛大娘,恨这孩子,也恨自己,甚至恨上整个人类。

  在冷漠、艰苦与仇恨中长大的水灵光,从小便学会了忍受孤独。她常常独坐冥想,也常常去寻找最冷僻与阴森的地方独自流泪,因为她受不住母亲的责骂与冷酷的目光。那时她才七岁,就在这时,她有了奇遇。

  有一天晚上,月明如水,她正独自藏在枯藤掩盖下的洞窟哭泣,却不知正有一双如闪电般的眼神在偷偷望着她。

  自此之后,她每到这小小的避难处来哭泣时,这双眼睛总会在暗处望着她,直到一天,终于被她发现。

  她被骇得狂呼起来,但呼声方起,她的嘴便被人掩住,她赫然发现,一个残废的老人,已在她身前。

  这老人右腿已齐根锯断,左腿也只剩下半截,左臂更已残废,全身只剩下一只右手,仍然健全。他形态虽然恐怖,但目光却甚是慈蔼,于是水灵光便渐渐消失畏惧之心,反对这残废的老人怜悯起来。自此以后,她每天都要抽出一段时间,来陪伴这残废的老人。十几天后,这老人才将她带到这神奇的宝窟中来。她遵从这老人命令,从来没有将这一段事告诉她母亲,只因这老人对她是那么慈爱。他尽心地传授她武功知识,也教她识字。她母亲严格地控制她的食物和水,但她却在这里获得补偿。只是她生怕被母亲发现,是以决不敢用这里的清水洗涤身子——这里的水源富足,但是食物仍是贫乏的。

  三年多之后,这残废的老人终于结束了他痛苦的使命,临死前,他仿佛有许多话要对她说。

  但是他却只说出半句话:“灾祸之箱里,是我的……”便断气而死。

  他死时的痛苦和遗憾,水灵光年纪虽小,但也看得出来。她知道这老人必定有一段充满痛苦与仇恨的往事,但是他却始终未曾向她说出——也许他认为她年纪还小,要等她长大了些再告诉她,但是,他自己却等不及了。

  说完了这段话,水灵光已是泪痕满面。

  铁中棠面容沉肃,垂首沉思。

  良久良久,他方自沉声问道:“那老人是什么姓名?”

  水灵光摇了摇头,叹道:“我……我不知!”

  铁中棠双眉皱得更紧,沉声又道:“那‘灾祸之箱’四字,是什么意思,你可知道么?”

  水灵光展颜一笑,点头道:“知道!”

  她轻盈地飞身而出,片刻便捧来两口小小的箱子,高约一尺,两尺见方,像是女子的梳妆匣似的。两口箱子,大小完全一样,但装饰颜色却大不相同。其中一口,满缀着碧绿的翡翠,鲜红的宝石,以及夺目的明珠,闪闪地发着绚烂的光彩。另一口箱子,却是黝黑色的,箱上没有任何装饰,也看不出是何物制成,但却沉重异常。

  水灵光将这两口箱子轻轻放到锦榻上,立刻打开了那口满缀珍宝的箱子。铁中棠忍不住问道:“这就是‘灾祸之箱’ 么?”

  水灵光摇了摇头,微笑唱道:“七色宝石发彩光,这是幸运之宝箱。”

  铁中棠凝目望处,只见箱中放着几本绢书,四只玉瓶,以及一只几乎已成人形的千年参果。他知道这些绢书与玉瓶必定是武林豪士梦寐以求的武功秘笈与灵药,那千年参果更是举世难寻的宝物。

  但是他对那口漆黑的箱子,却更充满了神秘的好奇,断定这箱子里必定隐藏着那残废老人一生的秘密,当下他只说了句:“这想必就是灾祸之箱了!”便待伸手打开这漆黑而神秘的“灾祸之箱”。

  哪知他手掌未触及箱子,水灵光面色突地大变,急地握住他的手掌,道:“动……动不得的!”

  铁中棠目光转处,只见她满面俱是惊惧之色,心中不觉大是惊奇,问:“这箱子难道从来未曾打开过么?”

  水灵光点了点头,缓缓唱道:“洞中珍宝俱可动,唯有此箱莫试尝,此箱一开灾祸降,你我谁也不能当,整整十三年过去,我从未开过此宝箱。”

  她面色惊惶,歌声更是慎重异常。

  铁中棠只得缩回手掌,只见她展颜微笑,接着歌道:“幸运箱中有灵药,可治人间百般伤,千年参果更神妙,益神补气是奇方,你赶紧服下去,伤病便无妨!”

  水灵光轻轻掩住他的嘴,摇了摇头,她目光中的情意,使得铁中棠再也不愿推辞拒绝。于是她便为铁中棠洗涤了伤口,服下灵药,又将那一只千年参果,捣碎成浆,强迫铁中棠服下。约莫盏茶时分,铁中棠便沉沉睡去。水灵光立在榻边,呆呆凝注着他,突地俯下身去,在他颊上轻轻一吻。然后,她极快地换过那件褴褛破烂的麻衣,又在身上涂满污泥,便带着满足的笑容掠出洞去。这其间她又来过两次,铁中棠却一直未醒。

  铁中棠一觉醒来时,水灵光又已不在他身边了。

  他只觉全身振奋,精神满足,宛如换了个人似的。

  转目望去,那“灾祸之箱”已被取走,“幸运之箱”却仍留在锦榻上,箱盖中夹着一片白纱,上面有焦木写出的字迹:“你已睡了两日,我也为你换过药了。现在我要去侍候娘去,你醒来如觉无聊,可以看看箱子里的书。”字迹虽不甚美,但却一笔不苟,每笔每划之中,看来都仿佛注满了她浓浓的关切与情意。而情意是如此真实,字迹是如此真实,四下的珍宝,也依然真实地发着光,但铁中棠却总觉自己有如在梦中似的。在重重危难,九死一生的流血与惊险之后,接着而来的竟全都是常人梦寐难求之物——秘笈、灵药、美人、财富。生命的变迁竟是如此巨大,遇合竟是如此神奇,他不禁暗暗叹息,不知道上苍对他今后的生命将如何安排?

  他取起第一册绢书,在珠光下翻阅着,前面记载的,自然都是些内家正宗浅易的入门功夫。但是他越看越是心惊,看到后来,竟不觉汗流浃背。这绢书上记载的武功,赫然竟与“大旗门”传授的武功道路毫无不同,只是更为精妙而已!许多种他平日练功时遇着的疑难之处,即使他师傅也不能解释,在这里却都有了答案。他大惊之下,暗暗忖道:“莫非那残废的老人,与我大旗门有什么渊源不成?莫非他就是我大旗门中的前辈先人?”他虽然想起师傅们曾经说过,“大旗门”曾经称雄武林时,本有极大的珍宝财富,遗留在中原,但等到“大旗门”被仇家所害,当时的掌门人以及执事弟子,全都死得干干净净,这宗财富的所在之地,便成了个极大的秘密。数十年来,“大旗门”弟子一直在不断寻找,但却始终未曾找到。

  他又想起,师傅曾经对他说过:“棠儿,你爹爹绝代奇才,曾经说起他已将这宝藏的下落查出一些眉目,只可惜……唉,他也不幸被敌杀死!”

  这些心念,在铁中棠心头电闪而过。

  刹那间他只觉热血奔腾,不能自己,立刻自榻上跃下,要去寻得那“灾祸之箱”。

  他深信这神秘的箱子里,必定有为他解释所有秘密的答案,纵有任何“灾祸”发生,他也要看上一看。转入后面的洞窟,目光转处,只见此洞中的宝藏更是惊人,四面石壁上,挂满了镶珠的宝剑,嵌玉的皇冠。水声淙淙,从一个珍珠宝石镶成的龙头中流出来,汇集在玉璧铺成的水池里,池水满而不溢,仿佛下有出路。水池旁边有一张锦榻,水灵光方才所着的宫衣,还留在榻上,另外两只箱子里,满是锦锈衣衫。

  铁中棠暗叹一声,知道这宝藏所在之地,必定是经过先人们无数次的苦心策划,方自建成。

  他目光再次四扫一眼,却仍然没有发现那黝黑的“灾祸之箱”,只得走到池边,正待掬一捧清水,凉凉头脑。

  垂首之间,却见那神秘的箱子竟在池水之中。

  他毫不迟疑,将箱子提起,突听轰然一声大震,四壁皆摇。他手掌微松,箱子又“啪”的落到水中,四下回声不绝,有如天崩地裂。铁中棠不禁大生恐惧:“难道这灾祸之箱,真有如此神奇的魔力?”

  他试探着再次探手入水,哪知山腹中赫然又是一声大震。铁中棠心头一颤,情不自禁地连退三步。这一次震动,更是猛烈,四壁的珍宝,被震得狼藉满地,池中的清水,也被震得流了出来。回声过后,片刻静寂,山腹之中,竟又隐隐传来阵阵斧凿之声,仿佛便在近处,而且越来越近。

  铁中棠心念动处,暗惊忖道:“有人开山……”他机警过人,一念至此,目光便四下搜索起来,想找一个藏身之地,但四壁空阔,哪有地方藏身?

  斧凿之声刚停,山腹中竟传出人语:“方向对么?”

  声音之近,仿佛已只有一壁之隔,铁中棠心头一凛,忖道:“听这语声,开山之人必有图谋,莫非是来掘宝的?”

  心念闪过,山腹中已有人接口道:“兄台只管放心,我费的多年心力,决不会白费的。”

  另一人道:“好,弟兄们再掘!”接着,斧凿之声又已响起。

  时机急迫,铁中棠已无暇思索,急地将锦榻推到角落里,又将那两口装衣衫的箱子推到锦榻前。

  然后他飞身出洞,将外面的锦榻收拾妥当,关起了‘幸运之箱’,藏入满堆的珍宝中,擦去了榻上的两滴鲜血。

  他伤痕虽未完全复原,但精神却仍很健旺,是以动作极快,当下目光一扫,确定四下再没有人新近逗留过的痕迹,便俯身钻入锦榻下。

  就在这刹那之间,壁上山石,突地飞激而出,一阵欢呼过后,有人大声道:“果然在这里!”

  两条人影自穿破的石隙中,一掠而出。

  铁中棠屏住声息,自两口箱子的空隙中,偷偷瞧了出去,只见这两人其中一个是身穿宝蓝长衫的中年文士,虽在如此惊喜的情况下,仍然故作矜持,保持着从容不迫的沉稳之态,只是满身尘埃,不免显得有些狼狈。

  另一人是个乌簪高髻、灰袍白袜的道人,鹰鼻深腮,瘦骨嶙峋,年纪虽在中年,但头上却已白发苍苍。这两人一入洞中,目光便立刻全被满窟珍宝所吸引,呆呆地愣在当地,谁也想不到洞中还有他人。他两人身形方自站稳,山壁中又已跃出一个锦衣少年,以及一个红脸虬须、浓眉环眼的劲装大汉。这大汉似乎因为心情兴奋过度,身形跃出时,竟一头撞在山壁上,撞得满头鲜血,但他却丝毫不觉痛苦。

  满洞珠宝,闪耀得这四人目光中,俱都露出了野兽般的贪婪。

  良久良久,那白发人方自长叹一声,缓缓道:“十余年的苦心积虑,满头的苍苍白发,今日总算有了报偿。”他俯下腰去,颤抖着伸出手掌,拾起地上一柄满镶珠玉的银剑,道:“宝贝呀宝贝,你可知我为你花了多少心血?”

  话声未了,那蓝衫文士突地反手一掌,将他掌中银剑震落。白发道人变色道:“兄台这是什么意思?”

  蓝衫文士冷冷道:“阁下难道忘了你我的君子协定,主权未分之前,谁也不能妄取洞中之物!”

  白发道人呆了一呆,强笑道:“在下只是拿起来看上两眼,并无妄取之意,兄台切莫误会。”

  蓝衫文士冷笑道:“如此最好——”俯首在水流中瞧了半晌,舀起一捧清水,慢慢喝了起来。

  虬须大汉悄悄退了两步,向那锦衣少年轻声道:“兄弟,你出生于大富之家,可曾见过这么多珍宝么?”

  锦衣少年叹息道:“连做梦都未曾见过。”

  虬须大汉瞧了那蓝衫文士一眼,在背后歪了歪嘴。

  锦衣少年附耳道:“家师自有安排。”

  只见蓝衫文士喝完了水,擦了擦掌上的水珠,回首道:“宝藏既得,阁下可有什么安排么?”

  白发道人展颜笑道:“这宝藏虽是在下探测而出,但若无兄台你的支持,在下必定要费事得多。”

  蓝衫文士冷笑道:“费事得多?”

  白发道人目光一转,连忙接口道:“在下单独一人之力,或许永远也无法寻到此地。”

  蓝衫文士道:“想必如此。”

  白发道人强笑道:“是以在下绝无贪得之心,绝对公平地将这宝藏分做两份,你我各取其一……”

  他眼帘微合,透了口气,接道:“然后在下便要寻个山明水秀之地,好好享一享福了。”

  虬须大汉双目一睁,大怒道:“分作两份?你难道将我两人当作死人么?我两人辛辛苦苦——”

  白发道人面色一沉,道:“你辛苦什么?”

  虬须大汉怒道:“当今江湖中,除了我‘霹雳堂’门下,除了我‘小雷神’之外,还有谁能以火药炸破山腹?”

  铁中棠心头一凛忖道:“原来此人竟是‘霹雳火’秦老儿的首徒!”

  只听白发道人冷冷道:“放火药、用苦工的代价,我自会算给你。”

  虬须大汉厉声喝道:“你说什么?”

  白发道人目光一凛,道:“我说的——”

  蓝衫文士微一摆手,截口道:“两位谁也不必争了。”

  虬须大汉道:“我知道黑大叔必定会主持公道的。”

  白发道人涩声道:“兄台之意,该如何分法?”

  他干咳了两声,忍不住也走到水池前舀起一捧清水,想润一润已紧张得要冒出火来的喉咙。

  蓝衫文士凝目望着他的身影,缓缓道:“不必分了。”

  白发道人双眉立轩,道:“此话怎讲?”

  蓝衫文士微微一笑,道:“兄台喝下水再说。”

  白发道人“哼”了一声,仅仅俯下头去,目光四下闪动,留意着四边的暗算,嘴唇已将凑到水上。

  铁中棠暗中旁观,冷冷忖道:“我若是他,在喝水之前,必定要看看水中是否有毒……”

  思念一转,只见那白发道人十指微松,捧中的清水,全都漏了下去,口中自语道:“不行,不行……”

  蓝衫文士仰首望天,只作未闻未见。

  白发道人也不瞧他,白头上拔下了发簪,在水中轻轻一划,簪头的一点银尖,立刻变作了乌黑颜色。

  铁中棠暗暗忖道:“此人果然是个厉害角色!”

  只见白发道人阴恻恻一笑,缓缓将簪插回头上,冷冷道:“黑星天,你的心也未免太黑了吧!”

  铁中棠心头一凛:“此人原来是天武镖局总镖头,三手侠白星武之师兄,玲珑七窍黑星天!”

  凝目望处,只见黑星天面色仍然丝毫不变,移目望向白发道人,缓缓道:“祸从口出,阁下若是胡言乱语,大祸就要临头了!”

  白发道人厉声道:“难怪你说不必分了,原来你是想要独吞!”手掌不住颤抖,要待出手一击,却又不敢。

  黑星天神色自若,道:“确有此意。”

  白发道人道:“好,好……”

  黑星天冷冷道:“但这水中之毒,却不是为你准备的,只因我要动手除你,又何需在水中下毒?”

  他再不望白发道人一眼,挥手道:“叫他们进来!”

  锦衣少年应了一声,掠入山腹,片刻之后,只见八条手持鹤嘴尖锄的劲装大汉,随在他身后,鱼贯而入。

  黑星天含笑道:“辛苦了你们,先喝些水解解渴!”

  劲装大汉一齐躬身道:“总镖头太客气了!”口中虽然在说话,但十六只眼睛,却都在直愣愣地望着珠宝。

  蓝衫文士笑道:“先喝水吧,少时自有重赏!”

  劲装大汉一直走到水池边,争先喝起水来。

  铁中棠暗暗忖道:“好毒辣的角色!”转目望去,只见那白发道人面容苍白,“小雷神”也变了颜色。

  刹那之后,劲装大汉已一齐喝完了水,其中一人擦着嘴道:“好甜的水,怎么好像放了糖似的。”

  最后几个字,已说得有气无力,说完最后一宇,突地面孔一阵痉挛,一口气再也喘不上来,噗的跌了下去。

  他身子方自落地,其余七人,也立刻一个接一个地倒了下去,登时气结而死,竟没有一个惨呼出声来。

  虬须大汉抹了抹嘴唇,道:“好厉害的毒药,好像比火药还要厉害几分!”俯下身去,翻开一条劲装大汉的眼皮,只见他眼皮竟已变作惨绿色。

  黑星天微微一笑,转目四望,道:“珠光宝气之中,加几具死尸,这情况倒也协调得很!”话声中,脚步移动,走向那白发道人。

  白发道人立刻面目惨变,道:“你要作甚?”

  黑星天道:“我先问你,你这宝藏之图,是从哪里来的?”

  白发道人道:“我不是早已说过了么?”

  黑星天冷笑道:“你说那宝藏之图,是在大旗门门人弟子的死尸上,取出来的,是么?”

  白发道人道:“不错……”

  黑星天道:“这种话你用来骗三尺幼童,他或许会相信,但在下么……哼哼,大旗门弟子的死尸,我已看得多了,却从来不知道二十年来,有任何一个大旗门弟子的死尸,不是死在我亲眼目睹之下。

  白发道人讷讷道:“这个……这个……”

  黑星天冷笑截口道:“何况这宗宝藏如此巨大,大旗门人必然也将它看得极重,是以身怀藏宝秘图之人,就必定是大旗门中的首脑角色,他们的尸身,临死时我都已搜查过了,纵有藏宝秘图,也轮不到你来发现。”

  白发道人呆了半晌,突然大声道:“无论我是如何知道这宝藏所在之地的,都与你无关,你都该将财宝分我一份。”

  黑星天冷冷道:“不错!但我怀疑的,只是你的来历。”

  白发道人变色道:“怀疑什么?”

  黑星天面色一沉,厉声道:“我怀疑你也是大旗门的弟子,自师长口中,听到了一些有关这宝藏的秘密,财帛动心,你便背叛了师门,是么?”

  白发道人身子一震,连退三步,颤声道:“你……你疯了么,我若是大旗门弟子,怎会来寻找于你?”

  黑星天冷笑道:“江湖中除了我黑星天之外,还有谁懂得开山之学?除了霹雳堂外,还有谁善用火药?”他语声微顿,接口道:“你纵然知道宝藏所在,但若无我黑星天,又怎能到达此地?是以你明知冒险,也要来找我!”

  白发道人面上阵青阵白,呆呆地愣了半晌,长叹道:“不错!在下的确为了这宗宝藏,叛变了师门!”

  “小雷神”大喝一声,道:“好呀,你小子原来是大旗门下的兔崽子,老子非宰了你不可!”

  他双臂一振,全身骨节山响,飕的掠到了白发道人面前,挥拳直击过去,这一招看来浑浑噩噩,仿佛毫无奥妙,其实却是含劲沉实,拙中藏巧,正是“霹雳堂”世代相传的“混元霹雳拳”!

  白发道人拧身错步,身形斜斜跃过水池,口中大声道:“黑星天,我还有话说,你要不要听?”

  “小雷神”厉喝道:“还说什么?”如影随形,跟踪而去。

  黑星天沉声道:“雷贤侄住手!”

  “小雷神”身形骤然停下,道:“黑大叔,这厮只要曾为一天大旗门弟子,便是我五家的仇人,怎能放过他?”

  黑星天冷冷道:“谁说放过他,听他说完了话也不迟。”

  白发道人紧紧贴住山壁,目光四下移动,嘶声道:“只要你们放我生路,宝藏我宁可只要两成!”

  黑星天道:“废话少说,先老实说出你的名姓!”

  白发道人只见那锦衣少年已看住了出路,“小雷神”紧紧逼在自己身前,黑星天虽然负手而立,但目光如挟霜刃,早已暗暗控制了全局,不禁长叹一声道:“我虽然曾为大旗弟子,但却从未伤过你五家门徒中任何一人,我……我只是昔年大旗门掌刑人铁毅的未记名弟子,名唤钱空。”

  铁中棠暗中心头又是一凛,只因铁毅便是他的父亲。只听黑星天冷笑道:“钱空?嘿嘿,大旗门中从不收未记名弟子,更不收云、铁两家外姓门徒,你骗得过我?”

  白发道人面色如土,忽然噗的跪了下来,哀声道:“无论我是什么人,但我不惜昧着良心,自铁毅手中,偷出了藏宝之图,又费了十余年的心血,参出了宝图上暗语,将你们带来此地……”他几乎已声泪齐下,接着道:“二十年来,我吃尽千辛万苦,连头发都已急得苍白,你们今日怎能忍心杀我?”

  黑星天目光一闪,道:“铁毅心智武功,天下无双,你却能偷得他的贴身之物,想必你八成便是他异母兄弟铁青笺了!”

  白发道人嘶声道:“不错,我便是铁青笺,但若不是我将铁毅的右手暗算成伤,你们伤得了他么?”

  铁中棠直听得满心悲愤,身子已不禁抖了起来。

  只见黑星天微微一笑,道:“不错,若不是你将铁毅右手暗算成伤,我五家的确无人是他的敌手。就凭此点,我本该饶你,只可惜……唉,你偏偏姓铁,为了你姓铁,我却万万饶不得你了。”

  话声顿处,突地大喝:“动手!”

  铁青笺惨然一笑,仰天叹道:“早知今日,悔不当初,大哥,我对不起你,我……我……”突地挺胸道:“快动手,我决不反抗!”

  黑星天冷笑道:“你反抗得了么?”

  轻轻一掌拍出,“砰”的击在铁青笺胸膛上,铁青笺惨呼一声,鲜血随声而出,溅出三尺开外。

  “小雷神”浓眉微扬,走过来探手摸了摸他鼻息,道:“死了。”铁青笺全身竟已冰冰冷冷,再无气息。

  黑星天傲然笑道:“我掌下焉有活口!”

  “小雷神”道:“只可惜便宜了他,让他死得太痛快了!”

  黑星天笑道:“算他知趣,不敢回手!”目光四下一转,又道:“你两人快将所有珍宝收集一处!”

  “小雷神”、锦衣少年齐声应了,开始动手。

  黑星天缓缓走向锦榻,拉出一口箱子。

  铁中棠心头一骇,只见他打开箱子,看了一眼,自语道:“这种样子的衣服,再也穿不得了。”

  砰的关上箱盖,一脚将箱子踢回原处。

  那锦衣少年叹道:“有了这些珍宝,当真富可敌国,只是……我们三个人怎么将这些珍宝拿出去呢?”

  “小雷神”伸了伸臂膀,大笑道:“无妨,凭我两臂的力气,便是再多一倍,我也弄得出去。”

  突然黑星天“咦”了一声,自水中拾起一只漆黑的箱子,仔细瞧了半晌,喃喃道:“这箱子里有古怪,却不知如何开法?”

  “小雷神”笑道:“我来瞧瞧!”

  他接过来看了半晌,道:“这种箱子里,还会有什么东西,不看也罢!”随手将箱子抛在地上。

  黑星天冷笑道:“你知道什么,我敢断言,这箱子里的东西,价值必在这所有的珍宝之上。”

  “小雷神”诧声道:“真的么?”又将箱子拾起。突听外面一声轻呼,一条人影,如飞而入。

  三人齐地一惊,厉喝道:“什么人?”

  只见一个满身泥污的少女,叉腰站在洞口,大声道:“你……你们是……是什么人?来……来干……干什么?”正是水灵光。

  “小雷神”放声一笑,大步走了过去,道:“结巴姑娘,你是什么人?这里难道是你的地方么?”

  水灵光眼珠一转道:“当当……然!”

  “小雷神”大笑道:“但现在这地方已换了主人了。你若洗洗干净,大爷我就把你带出去……”

  水灵光目光一转,见到地上并没有铁中棠的尸身,知道他必定已躲了起来,暗中松了口气,笑道:“真……真的?你……带……带我出……出去。”

  “小雷神”嘻嘻直笑,伸出手掌似乎要摸一摸水灵光的身子,突见黑星天面色一沉,一掌将他打得连退数步。

  他惊怒之下,厉声道:“黑大叔,你……你……”

  黑星天却连望也不望他一眼,走到水灵光面前,长身一礼,笑道:“请姑娘莫要怪他无礼。”

  水灵光心念转动,满面俱是笑容,轻轻摇了摇头。

  黑星天柔声道:“姑娘既是此地主人,想必是一定能打开那口黑箱子的了?只要姑娘打开来让我们看一看,我们立刻就走,决不惊扰你。”

  水灵光灵活地转着眼波,笑道:“要打开那箱子还不容易?向左边一转,箱子就开了!”她说话仍是结结巴巴,一句话几乎说了半盏茶工夫。

  “小雷神”插口道:“箱子是方的,如何转法?”

  黑星天笑道:“方的箱子里面就不能有圆的螺纹么?”

  “小雷神”思索半晌,恍然悟道:“是了是了,外面是方的,里面却是圆的,制造箱子的人,心思倒真灵巧得很!”

  只见黑星天含笑拿起箱子,心念突地一转,将箱子递到水灵光面前,道:“这是姑娘之物,还是麻烦姑娘开吧!”

  水灵光道:“这……这箱子已……已经锈……住了,我没……没力气,怎……怎么打……打得开……”

  “小雷神”伸手将箱子拿了过来,大笑道:“卖力气的事,还是由我雷震远来于的好。”

  他右手抱着箱子,左手往左一转,箱盖果然活动了起来。

  话声未了,突地惨呼一声,胸膛间血光暴现,箱子“砰”然落地。他庞大的身子,也狂呼着倒了下去。

  原来箱盖一松,便有三片薄刃,飞射而出,齐齐地插入他胸膛,黑星天面色大变,俯身查看。

  锦衣少年惶声问道:“雷大哥他……”

  只听雷震远呻吟之声,越来越是微弱,突地完全断绝,黑星天摇了摇头,长叹道:“无救了!”

  锦衣少年一步窜到水灵光面前,怒道:“你找死!”

  水灵光睁大着眼睛,道:“我……我也不……不知道。”

  锦衣少年叱道:“放屁,你不知道谁知道?”

  黑星天长身而起,冷冷道:“这只能怪雷震远也太大意,怎能怪这位姑娘?反正箱子已开,快看看里面是什么?”

  锦衣少年呆了一呆,心中不禁暗叹他师傅的冷酷。

  只见黑星天已拾起一柄鹤嘴尖锄,拨开箱盖,箱子里只有几本书册,一块叠得甚是整齐的污布。

  锦衣少年心中大是失望,但黑星天面上却满露喜色,大笑道:“大旗门秘传的武功想必就在这里了!”

  狂笑声中,转首又道:“拿出来。”

  锦衣少年摇摇头,退后两步。

  黑星天笑声立顿,怒喝道:“你不拿么?”

  锦衣少年面容如土,道:“弟子有些不敢……”

  黑星天冷笑道:“好,你竟敢违抗师命!”目光转向水灵光,水灵光不等他开口,已俯下身去,道:“我来!”

  她腰身方自缓缓弯了下去,突地双掌齐扬,全力撞向黑星天的胸膛,掌势凌厉,隐挟风声。

  黑星天冷笑道:“我早知你有这一手了。”冷笑声中,身形半转,飞足踢向水灵光胯骨。

  他撤招变式,其快如风,双掌含劲,稳稳封住了水灵光的退路,只因方才一招,用力过猛,此刻已眼见不能闪避。

  哪知就在这刹那之间,她身子突然飘飞了起来。

  黑星天变色道:“好轻功!”身形唰的后掠三步,水灵光若是乘机追击,立刻便能抢得机先。

  但是她武功虽高,却全无交手经验,此刻竟不知追击。

  黑星天心头暗喜:“她这样的人,武功再强,也无用处……”心念闪动间,只觉自己已稳操胜算,当下挥拳扑去。

  数招过后,水灵光招式果然大见软弱。要知她自己根本不知道自己武功深浅,是以与人交手,便不禁生出畏惧之心。床下的铁中棠焦急之下,方待一掠而出,他纵然体力未复,此刻也要拼命了。

  就在此刻,铁青笺的尸身突地轻轻动弹了一下。

  铁中棠心头一跳,只见水灵光秀发飘飞处,纤腰轻轻拧转,双掌却重重地击向黑星天的胸膛。

  黑星天暗中冷笑忖道:“果然是大旗门的武功,不知利用轻功之长,却用这些硬打硬拼的招式。”

  他自然不会与这些招式硬拼,心念转动间,脚步又连退三步,身子已退到铁青笺的“尸身”前。

  突听铁青笺厉喝一声,反身跃起,急地抱着了黑星天的双腿,锦衣少年大惊之下,颤声呼道:“他……他复活了!”

  黑星天更是心胆皆丧,已被铁青笺拖倒在地上,只觉双腿膝盖一阵麻木,已被他点中了穴道。

  锦衣少年目光闪处,突地狂奔而出,如飞奔入山腹中。黑星天惶声呼道:“不要走,快来助我一臂……”

  铁青笺冷笑道:“你的好徒弟早已逃了,还鬼叫什么?”话声未了,手掌又连拍了黑星天胁下两处大穴。

  黑星天面如死灰,颤声道:“你……你怎会……”

  铁青笺翻身掠起,狂笑道:“你以为我死了是么?”

  黑星天道:“我亲手探过了你的心脉。”

  铁青笺大笑道:“我早已将全身真力凝集在胸前,拼却受你一掌,然后闭气诈死。我知道你自恃掌力,必定不会多加查看,嘿嘿,黑星天,你素来诡计多端,怎的会不知道诈死的妙处?”

  黑星天瞑目长叹,道:“好,算我黑星天阴沟里翻船,落在你手中,要杀就杀,还多说什么?”

  铁青笺冷冷道:“要杀就杀?哼,哪有这般容易?”他目光转向发着愣的水灵光,笑道:“姑娘你不妨建议建议,该将这厮如何处死,在下必定遵命!”

  水灵光睁大着眼睛,道:“随……随便。”

  铁青笺缓缓道:“人肉的滋味,姑娘尝过么?”

  水灵光急忙摇头,道:“我……我没有吃……吃过,也……也不……不想吃。”脚上不由自主退开去。

  铁青笺大笑道:“那么我只有自用了。这厮方才一掌,大损我的元气,此刻正好补上一补。”他取出一柄匕首,在脚底缓缓磨了起来。

  黑星天的面容已因惊骇恐惧而起了痉挛,颤声道:“你将我杀死也就罢了,何必如此作贱于我?”

  铁青笺望也不望他,一面磨刀,目注着水灵光道:“姑娘一直在这里为在下看守着财宝,在下感激得很。”

  水灵光圆睁双目,诧声道:“你……你的财宝?”

  铁青笺笑道:“这宝藏本是我大旗门所有之物,方才看出姑娘你的武功,似乎也和大旗门颇有渊源。”

  水灵光摇摇头,道:“什……什么大旗门,我……我不知……知道。”

  铁青笺微微笑了笑,方待说话,只听身后冷冷道:“我知道!”铁青笺大惊之下,霍然转身。只见箱子移动,锦榻下钻出了一个面色微黑,双眉如剑,目光更闪得有如明星般的少年。

  他一见这少年的面容,身子立刻莫名其妙地颤抖了起来,如见鬼魅一般,颤声道:“你……你是谁?”

  铁中棠道:“你不认得我么?我却认得你!”目光有如冰刀,瞬也不瞬地凝注着他,缓缓在锦榻上坐了下来。

  水灵光虽也看得莫名其妙,但却已感觉到他两人之间,必定存在着一种神秘的关系,是以绝不开口。

  只见铁青笺干笑了笑,道:“阁下怎会认得在下的?”他一见这少年便生出恐惧,竟不敢出手。

  铁中棠冷冷道:“你看看我像谁?”

  铁青笺看了半晌,越看越畏惧。

  铁中棠冷冷道:“你仔细看看,仔细想想。”

  珠光之下,他面上的线条轮廓,仿佛古代英雄的石像般坚毅分明——这种面貌最是教女子爱慕,男子钦敬。

  铁青笺突地想起一个人来,颤声道:“你……你……”

  铁中棠森森笑道:“你想起我是谁了么?”

  铁青笺脚步缓缓后退,口中颤声道:“你是铁毅大哥的什么人?”他突然想起,这少年的面容竟与铁毅有七分相似。

  铁中棠霍然站了起来,厉声道:“你还有什么颜面敢称呼先父为大哥?为了财物,你竟忍心下毒暗算于他老人家,使得他老人家一臂残废,若不是你,他老人家也不致死在别人手中……”

  铁青笺面色如土,道:“你……错了,我……”

  铁中棠怒喝道:“错了?嘿嘿,这都是你亲口说出的话,我亲耳听到,你还想否认么?”

  语声之中,他已逼到铁青笺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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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0-10 02:32:59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回 血旗秘辛



  铁青笺突地挺起胸膛,大声道:“不错,我确是下手暗算了他。自小到大,我时时刻刻生活于他控制之下,几乎被他压得喘不过气来,有了机会,我自要反抗,但我决没有杀死他,只是——”

  铁中棠道:“你虽未亲手杀他,但他却因你而死……”

  铁青笺大喝一声:“你要怎样?”

  铁中棠道:“我要杀了你,为先父复仇。”

  铁青笺面色大变,又后退几步,突地顿住身形,冷笑道:“人人都可向我动手,但你万万不能!”

  铁中棠怒道:“我为何不能?”

  铁青笺冷笑道:“你莫要忘了,我总是你的亲叔父,你身为大旗门弟子,焉敢逆伦犯上?”

  铁中棠呆了一呆,要知“大旗门”中,最最严厉的戒条,便是:“不得通敌叛师,不得逆伦犯上。”

  铁青笺目注着他面上的神色,嘴角泛出阴险的笑容。突见眼前人影一花,水灵光已站在他面前,道:“我……我能杀你么?”

  铁青笺冷笑道:“自然你可杀我,但你却不是我的敌手,你若不相信,大可试一试。”

  语声未了,突听洞外传来阴森的冷笑,一个枯涩尖锐的语声冷笑着道:“我先来试上一试!”

  语声方起,水灵光已花容失色,身子瑟瑟地抖了起来。

  铁青笺、铁中棠亦且心头大惊,惶然失色。

  接着,只听一连串“叮、叮”声响,自远而近。

  水灵光面色有如纸般苍白。

  珠光一闪,人影微花。

  一个干枯丑陋的老妇人,手里拄着两根竹杖,竹枝点地,凌空而人,望之有如鸠盘魔婆。

  水灵光颤声道:“娘……”

  水柔颂冷冷道:“你还记得我这个娘么?好好!”

  她横目望了铁中棠一眼,目光立刻转到铁青笺身上,一字字沉声道:“铁青笺,你还记不记得我?”

  铁青笺摇了摇头,道:“在下实在眼拙得很。”

  水柔颂冷笑道:“二十年的故友,你都忘记了么?”

  铁青笺茫然道:“二十年的故友?”他实在想不起自己一生之中,几曾见过如此丑陋的妇人。

  水柔颂冷笑道:“你可记得二十年前,那风雨之夜,在那桃花林里,缤纷落花之中……”

  铁青笺身子陡然一震,缓缓举起右手,颤抖着指向水柔颂,颤声道:“你……你……你是水柔颂?”

  水柔颂展颜一笑,道:“你还记得我!”

  她不笑还好,这一笑将起来,更是丑得骇人。

  铁中棠、水灵光两人面面相觑,实未想到水柔颂与铁青笺是认得的,更令铁中棠奇怪的,是水柔颂此刻的目光。

  她目中此刻含蕴着的,竟是一种对往事的回忆,对旧情的眷念,伤心的忏悔,刻骨的痛恨……这许多种情感揉合而成的光芒。她便以这种目光,凝注着惶然失色的铁青笺,缓缓道:“我知道你还记得我,但却不认得我了,是么?”

  铁青笺惶然道:“我……我……”

  水柔颂凄凄一笑,道:“二十年前,你曾经跪在我面前,说我是你平生所见最美丽、最温柔的女子。”缓缓阖上眼帘,仿佛已沉浸于往事美丽的回忆中,柔声接道:“那时你所说的每句话,每个字,至今仍留在我耳边,但现在呢?”她霍地睁开眼帘,厉声狂笑起来:“但现在我已变成世上最丑恶、最凶暴的女人了,你自然不会再认得我!”她拄着竹杖的双掌,剧烈地颤抖起来,狂笑着接道:“二十年,还不到二十年,世上的变化,竟如此巨大!二十年前,你生命已落在我手中,只恨我听了你的花言巧语,不但饶了你的性命,还在桃花林中整整陪了你两天。二十年后,今日你生命又落在我手中了,你还有什么花言巧语可说?”

  铁青笺目光转处,突听黑星天阴森森冷笑起来,道:“我当是谁,原来是盛大嫂在这里。”

  水柔颂道:“黑星天,少插口!”

  黑星天道:“盛大嫂,我盛大哥时时刻刻在想着你,你还不快将他杀了,同小弟一起见盛大哥去?”

  铁青笺噗的跪了下来,道:“柔颂,我也是时时刻刻在想着你的。你的容颜虽然变了,但我的心却始终未变。”

  黑星天厉声道:“盛大嫂,他骗你的,他……”

  水柔颂突地厉喝一声:“住口!”

  她目光缓缓自铁中棠、铁青笺、黑星天面上扫过,冷笑道:“你们男人的花言巧语,我听得多了。”她竹杖一指黑星天,道:“最最不是东西的,就是你。昔年你早已知道盛存孝是不能生孩子的,便想来骗我,骗不到我,又跑到盛大娘那里挑拨,这些账我都记得清清楚楚,今日我怎能饶得过你?”

  “你”字方自出口,她竹杖突沉,落在黑星天胸膛上,黑星天立刻惨呼一声,气绝而死。然后,她竹杖指着铁中棠,道:“你!你骗得我女儿连娘都不要了,你这恶徒,我更要宰了你。”

  水灵光颤声道:“娘……”

  水柔颂竹杖却已指向铁青笺,道:“你呢,你欺骗了我,害得我落到如此地步,我杀了你都不足泄愤。”

  铁青笺面色竟已变得十分镇定,缓缓道:“你不能杀我,我女儿也不会答应你!”

  水柔颂面色大变,道:“谁是你的女儿?”

  铁青笺手指突然指向水灵光,大呼道:“她!”

  水灵光惊呼一声,一连退了几步,倚在石壁上。

  铁中棠亦是惶然失措,只因这一切事的变化实在太过奇妙,每件事的发生,都大大出乎他意料。

  只听铁青笺接道:“盛存孝不能生,孩子自然是我的。你我一夜夫妻,恩情万夜,你忍心杀我?”

  铁中棠恍然而悟:“难怪盛大娘知道她有了身孕,便要下手杀她!难怪她对自己的女儿,那般冷酷!”

  只因她对铁青笺十分痛恨,自己更对自己的往事忏悔,于是她便将上一代的罪孽,发泄到下一代身上。

  目光转处,只见水柔颂又自阖上眼睛,缓缓道:“一夜夫妻,万夜恩情,何况你我又有了女儿,我实在不忍心杀你。唉!过来扶我一把,我要去榻上歇歇。”

  铁青笺连忙赶了过来,作出温柔的笑容,扶起水柔颂的臂膀,柔声道:“柔颂,我们就快有好日子过了,这些财宝……”

  话声未了,身子突地一阵痉挛,仰天跌了下去。

  只见水柔颂满面俱是悽厉的狞笑,嘶声狂笑着道:“财宝,财宝,你这个又怕死又贪财的臭男人!”她竹杖飞舞,挑起了成堆的珠宝,撒在铁青笺尸体上,狂笑着接道:“今日我就教你死在这些财宝里!”

  水灵光颤抖着身子,突地放声痛哭起来,那种潜伏的父女之情,使得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悲哀。她狂呼一声:“娘,你……”牙关一紧,晕倒在铁青笺的尸身上。

  狂笑声与痛苦声一齐绝灭!

  这神秘的宝窟中,立刻变作慑人心魄的静寂,仿佛正有一个死亡的神灵,隐身在角隅中,望着满地尸身狞笑!

  珠光,映照着蓬乱、枯瘦、丑陋、残废的水柔颂。

  她目光已变得赤红,面色却有如铁青,她仿佛已失去了所有的生命力,而变作了一具丑恶的躯壳。

  铁中棠静静地凝注着她,心里不知是憎恨还是怜悯。对这所有的尸身,他心里也不知是憎恨还是怜悯。

  他们之间所有的恩怨情仇,都已随死亡而终结,他们对财宝的贪婪与奸谋,也随着死亡而消失!

  水柔颂眼神霍然移向铁中棠,面上又泛起了狞笑。

  她狞笑道:“好小子,你骗了我女儿,若不是我偷偷跟了来,岂非要活活地饿死在那里?”

  铁中棠长叹道:“夫人只要对她好些,不要将上代的罪孽迁怒到下代的身上,她自然会孝顺你的。”

  水柔颂呆了一呆,怒骂道:“放屁!你不过只是欺负我是个残废而已,我今日就要你尝尝残废的滋味!”怒骂声中,她竹杖轻点,身子已飞升而起。

  铁中棠只见她乱发飘飞,双目如火,看来当真有如恶魔一般,张牙舞爪地扑向自己,心头一凛间,两条挟带劲风的竹杖,已闪电般划向他胸膛。

  他大惊之下,更不知自己武功、体力是否已完全恢复,哪里敢与她硬拼?肩头微耸,纵身避过。

  水柔颂狞笑道:“你跑得了么?”竹杖飞舞,急攻而至。她双腿虽废,但以手代足,身形仍然其快绝伦。

  铁中棠连闪数招,腰弯的伤疼,又渐发作,举手投足间,已大是不便,何况他纵然无伤无痛,也无法抵敌水柔颂这奇诡的招式。

  但见漫天杖影中,她掌中杖,竟有如双头毒蛇般,左右交衔,连绵不绝,左杖方落,右杖即起。她身形凌空飞舞,绝不落地,那狰狞的笑容,竹杖点地的叮叮连响,更助长了她慑人的威力。数十招眨眼而过,铁中棠更是不支,突觉膝弯一软,竟被“小雷神”的尸身绊倒在地。他和身一滚,随手拾起了一柄尖锄,反手挥出。

  水柔颂身子微退,铁中棠已摸着了一柄满镶碧玉的宝剑,翻身掠起,扑了上去。

  他知道水柔颂此刻已不可理喻,是以也立下拼命之心。

  三招过后,他心念一闪,宝剑不找水柔颂的身子,专削她掌中的竹杖,正是用上了“射人先射马”的兵家至理。

  水柔颂狞笑道:“好小子,你真的欺我残废?”语声中招式突地一变,大见缓慢,每一杖挥出,杖头如挑千钧之物。她坐关二十年,内力之深厚,已骇人听闻。

  铁中棠连退数步,突地斜斜一剑削去。大旗门武功霸道,多是硬拆硬砍的招式,这一剑更是大旗武功的妙着。

  但见剑带青芒,如雷如电,直削水柔颂掌中竹杖。剑杖相交,砰的一响。

  水柔颂掌中竹杖,竟丝毫未动。要知她杖上已满注真力,便是百炼精钢之利剑,也难斩断了。

  铁中棠手腕一麻,心头大震,接着一剑挥去。

  水柔颂厉喝道:“来得好!”另一根竹杖,随声而起。

  铁中棠手腕又是一震,长剑竟被震得脱手飞去。

  刹那之间,他只觉右半身已全都麻木,手足都难抬起,哪里还有反击之力,心头不觉大是惊骇。而此时此刻,却根本没有他思考之余地,长剑方自脱手,水柔颂掌中竹杖,左落右起,划空急至。

  铁中棠仰面仆倒地上,就地一翻,滚到了水池边。

  水柔颂凌空一跃,掠上了水池边缘,厉叱道:“拿命来。”左手一沉,竹杖急点铁中棠胸膛。铁中棠暗叹一声,他历尽千辛万苦,方自逃脱性命,不想此刻,竟要丧生在理智已失的半疯女人手上。转念间,竹杖已触及了他胸膛,他力气已尽,半身麻木,竟已无闪避之力,哪知就在这生死俄顷的刹那之间——

  突听“咯”的一响,点在水池边缘的竹杖,突地折断。水柔颂重心骤失,大惊之下,不及伤人,先求自保,凌空一个翻身,提起左手竹杖,点上了水池边缘。她心惊之下,用力稍猛,这竹杖竟也“咯”的折为两段,她连翻腾越,真气已尽,再也把不住重心,“啪”的落人水中。

  原来方才剑杖相击,这两根竹杖,已被铁中棠斩开两条裂口,是以水柔颂稍一用力,竹杖便断。

  只因铁中棠服下了那千年参果后,伤口虽未复元,内力已无形中增长,这连铁中棠自己都不知道,是以没有自信之心,水柔颂更是低估了他的真力,大意之下,突遭此变,自是措手不及。水花四溅中,铁中棠喘了口气,翻身掠起,退到石壁边,暗调真气,戒备着第二次攻击。哪知过了许久,水池中仍无动静,水柔颂仰面躺在水池中,身躯竟缓缓浮了起来,宛如死尸一般。

  铁中棠目光动处,不禁呆了一呆,立刻恍然忖道:“水中有毒,水柔颂必定已呛入了池中毒水,毒发而死了!”

  他深知这水中毒性之烈,发作之快,方才那些大汉饮下少许,便立刻丧生,何况水柔颂泡在水中。

  刹那之间,只见水柔颂枯瘦的身子,已渐渐痉挛收缩起来,四肢扭曲,乱发飘散,形状更是可怖。

  铁中棠静静地观望了半晌,直到此刻,他才看清了满地尸身的形状,心里突地泛起了一阵呕吐的感觉。他忍不住奔出洞外,在山道中寻了个角落,尽情呕吐起来,直到无物可吐,胃中只剩下一些酸水。此刻洞中又传出了水灵光的惊呼痛哭之声。

  铁中棠心里既是悲哀,又是怜惜,这可怜的少女,片刻之间,父母双亡,这种巨大的变故,便是心如铁石之人也禁受不得,何况她心肠又那么柔弱。他叹息着步入洞中,只见水柔颂的身子已被水灵光捞了起来,放在铁青笺的尸身旁边。

  珠光宝气的洞窟中,已被愁云惨雾满布,使得四下眩目的珍宝,也蒙上了一层恐惧凄凉的颜色。

  铁中棠木立当地,也不知该如何劝慰于她。他只愿世上根本没有这些宝藏存在,那么,这一切悲惨痛苦的事,也就根本不会发生。财富虽然可爱,但跟随财富同来的,常会是贪婪、吝鄙、阴谋、杀戮、冷酷、争夺、陷害、死亡。怎奈人们的眼睛,都已被财富的光芒所眩,只看得见财富的光亮,却看不到光亮后隐藏的阴影。

  铁中棠呆了半晌,也不去劝阻水灵光的痛泣,只因他深知世上唯有眼泪,最能发泄少女心中的哀痛。他在衣箱上坐了下来,取出那“灾祸之箱”中的书册与污布。书册乃是锦缎所订,那污布赫然竟是一面鲜血染成的旗帜,只因年代久远,鲜血变色,是以看来黯淡无光,但却另有一种神秘的慑人魅力。

  铁中棠手指一触及这锦册,这血旗,身子便禁不住颤栗起来,泪珠也立刻夺眶而出,顺腮直下面颊。

  这洞窟中不但隐藏着财富与死亡,显然还隐藏着另一段秘密。

  这一段秘密是有关铁中棠祖先的。这一段秘密中,满含难忘恩仇,辛酸血泪。生的欢乐,死的痛苦。翻开锦册第一张,恭正的字迹写着:

  “昔年三怪、四煞、七魔、九恶、十八寇为害江湖,惨无人道,江湖中人敢怒而不敢言,隐藏多年。

  直至本门云、铁两位先人,出道江湖,黄山、洞庭、点苍、太湖、祁连、中条七役,大小数十战,终以两柄神剑,杀尽三怪、四煞、七魔、九恶、十八寇,以此四十一人之鲜血,染成一面大旗。

  江湖中人感恩图报,大旗所至,群相伏首。

  是以云、铁两祖创立我大旗门,以德、义立规,以德、义服人。

  愿吾后代门人,毋忘忠、孝、仁、爱、信、义、和、平八字,谨守门规,扶弱锄强,发扬正义。”

  旁边一行字迹,写的是:

  “大旗门第二代云老先人遗墨,铁毅恭录。”

  这是铁中棠父亲的亲笔手泽,是以焦木蘸炭汁,亲笔写在无色的锦缎上的,锦缎显然是自宫衣裁下。

  铁中棠手里捧着他亡父遗泽,目中已忍不住流下了无声的痛泪。翻过第二页,字迹已潦乱。

  潦乱的字迹,写着铁毅艰苦的后半生:

  “余,铁毅,残废老人,幸有一子,然尚在襁褓,今生恐已谋面无望,另有一子,最是令余痛心。

  余不幸,一臂为弟所断,双腿被仇所残,奄奄一息,九死一生中,余仍凭余门中传统之恒心毅力,寻得此宝藏。

  此宝藏乃余大旗门先人避难时所藏,淹没多年,余赖一残缺不全之秘图,百般参详,寻得此地。

  令余最感欣慰者,我大旗门开门立户时之血旗,亦未遗失,此旗乃余门中至宝,门人得之者可掌门户。

  余已不能重见天日矣,但望得此宝藏者,即非‘大旗门’人,亦应将之用于造福人群之事。

  若此宝藏幸而仍为大旗门人所得,则必须用于复仇大业,万万不可忘怀祖宗之教训。

  要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财富一物,其性如水,用之得当者昌,用之不当者亡,谨之谨之。

  余洞中生活,其苦不堪,但余仍以一手作书,裁衣为纸,烧木为墨,辛苦写下余数十年武功之秘奥,但望得宝之有缘人,勿轻视之,得余武功后,为善则神灵护佑,为恶则人鬼共殛。

  又及,弱女水灵光,乃余残年中惟一安慰,此女生世孤苦,运命辛酸,唯得宝人善视之。

  下写余武功诀要,计有:内功诀要,行动秘诀,大旗风云掌,铁血十二式以及轻功、剑法多种。”

  铁中棠仰首而望,泪流满面,嘶声惨呼道:“爹爹呀!爹爹,不肖男儿,竟无缘见你老人家一面么?”

  语声方毕,突听身后一声长长的叹息,水灵光流泪道:“他……他老人家,是你……你爹爹?”

  铁中棠黯然点了点头,水灵光呆了半晌,道:“你……你妈妈呢?”

  铁中棠长叹一声,答不出话来。

  水灵光道:“你爹……爹的遗……遗言里,怎……怎么……没有提……起你……你妈妈一个字?”

  铁中棠黯然道:“我犹在襁褓时,家母便已走了!”

  水灵光颤抖着伸出手掌,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流着伤痛的眼泪,柔情道:“可……怜……的……孩……子……。”

  铁中棠心头一凛,缓缓回过了头,只见她眼中充满了柔情,充满了怜惜与同情,关怀与慰藉。

  这善良的少女,为了别人的不幸,竟忘记了自己的不幸,其实她自己的身世,岂非比任何人都不幸得多。

  两人泪眼相对,心中都充满了凄苦。也不知过了多久,水灵光突然长身站了起来,向铁中棠招了招手,转身飞奔了出去,秀发飘逸,有如柳丝。

  铁中棠手持血旗锦书,随之而出。只见这宝窟的入口,果然阴森隐秘,穿过一条曲折的洞隙,钻出一片藤萝,方自望见天日。

  水灵光时时停下脚步,等候着铁中棠,走了约莫盏茶时分,沼泽间突地现出一丘土堆。土丘上,满植着浅黄色的花朵,随风而舞,婀娜多姿,给这荒凉丑恶的沼泽绝壑,平添了几分生趣。

  水灵光驻足在土丘前,眼帘一垂,又自泪流满面。

  铁中棠心念动处,颤声道:“这就是他……他老人家的……埋……骨……之……地……么?”

  水灵光木立在微风中,轻轻点了点头。微风拂乱了她的秀发,也吹起了她的衣袂,与黄花齐舞。

  铁中棠已痛哭着跪倒在坟前,血旗、锦书,零乱地落到地上。微风虽不识字,但却翻开了书面。那轻轻地风声,更仿佛是大地的神灵,在呜咽地低啸着书中的秘史,哀悼坟中老人多彩而辛酸的一生。

  水灵光也轻轻地拜倒下去,暗中默祷:“我已将你老人家的后代带到这里,望你老人家在九泉下安息。”她伸手一抹泪痕,以首触地,悲声道:“我爹爹曾经对不起你老人家,但他也死了,求你老人家能原谅他。”

  铁中棠无声的啜泣,已变为有声的痛哭。

  这是他有知以来第一次痛哭——甚至襁褓中,他已不常流泪。连云翼都在奇怪,为何这孩子这么小便已学会沉默和忍耐。但此刻在他父亲坟前,他却哭得如此伤心,他似乎要将自己这一生的眼泪,全在这一次流尽。他痛哭着道:“你老人家放心,孩子一定遵照你老人家的遗嘱,为武林伸张正义,为你老人家复仇。”

  一片乌云遮着日光,天色突地黯了下来,接着,细雨霏霏而落。

  铁中棠仰首望天,让泪水与雨水交流。他守候在亡父坟前,不忍遽去。他平生未见过父亲,此刻多留一刻也是好的。

  水灵光啜泣着陪伴着他,她心里的悲哀更浓,心事也更乱,最苦的是,她心事多半不能向人诉说。

  良久良久,雨停了又落,落了又停。

  铁中棠缓缓长身而起,拉起水灵光的手腕。他已决心要以最大的力量,来保护这可怜的女孩子。

  水灵光抬起眼睛,道:“你……你不恨我?”

  铁中棠赧然道:“没有你,我早就死了;没有你,谁埋葬我爹爹的尸身?我一生都将永远感激你,怎会恨你?”他仰天长叹一声,道:“我非但不恨你,连你的……你的父母,我都不再怨恨他们……”话未完,水灵光已痛哭着扑到他怀里。

  天地虽大,但她只觉惟有他是自己惟一的依靠,惟有在他怀里,她脆弱的生命才能获得安宁。

  但是,她必须要离开他,离开他,离开他……

  为了什么?她不能说,她不愿说,她不忍说。

  铁中棠拉起她的手掌,柔声道:“不要哭了,快随我走,你埋葬了我爹爹,我也要将你父母好好埋葬。”

  水灵光茫然随着他走回那神秘的洞窟。地上的血旗、锦书已被拾起,但却留下一地眼泪与悲哀。

  拨开藤萝,走回秘道。

  宝窟中珠光依然,尸身也都扭曲而丑恶地倒在地上。

  铁中棠目光动处,却忍不住骇然惊呼一声,只见一件白绫长袍,铺在榻上,上面以鲜血写了五个惊心的字:

  “我也会装死。”

  黑星天的尸身已不见了。

  铁中棠愕了许久,方自失声长叹道:“此人当真厉害得很,上了别人一个当后,立刻就还给了别人。”

  突听水灵光惊呼一声,又放声痛哭了起来,原来铁青笺、水柔颂两人头颅已被割下,满地的珍宝,也少去了许多。黑星天已将他能带得走的,全部以衣衫包起带走了,只是却还不及全部珍宝的十分之一。

  铁中棠留意观察着绫袍上的血字,以及水柔颂、铁青笺两人的尸身,只见鲜血都早已凝固。

  他又伏在地上,看了半晌,方自长叹道:“他已走了将近一个时辰,人已去远,追也追不及了……”

  水灵光痛哭着道:“但我……的爹……爹……”

  铁中棠沉声道:“他人虽已去远,但总有一天,我会抓住他,为你复仇的,你相信我么?”

  水灵光柔顺地点了点头,哭声渐微渐轻。

  他们将所有的尸身全部埋葬了起来,然后铁中棠便立下决心,要在自己亡父坟前守墓百日。水灵光自然陪着他。如今,她已不需再逃避任何人、任何事。她洗净了身子,换上了衣衫。于是,她那惊人的美,就完全显露出来。

  铁中棠知道她对于外面的世界,一直是那么向往而羡慕,但此刻她陪着他,却无丝毫焦急,更无怨言。

  三日之后,铁中棠的伤势便完全复原了。他也发现了那千年参果的功效,竟是令人难信地惊人。他这才相信,世上果然有一些奇异的事物,不是人力所能解释的。

  水灵光以白绫裁成孝服,给铁中棠换上,柔软的衣料紧贴在身上,更使他看来全身每分每寸都充满了男性的魅力。

  他默祷、哀思,有时练习锦书秘笈上的武功,有时也为水灵光说一些红尘中多彩多姿的故事。日子在淡淡的悲哀中平静地过去。

  铁中棠开始探路、束装,计划着如何运出这一批庞大的财宝,也计划着将这一批财宝运用的方法。然后,他拜别父坟,崎岖而行,穿出山腹,重入红尘。虽然只有短短百日,但他却宛如再世为人。

  水灵光自然更是兴奋,但是兴奋中却仍有些淡淡的哀愁——少女的心事,本就令人难测,何况她度过十余年孤独困苦的生活后,生活遽然改变,其心绪之复杂,更非别人所能推测。

  ******

  洛阳,是繁华的,甚至可说繁华甲于天下。

  洛阳城的上层社会里,近日在悄悄地流传着一件奇异的故事——洛阳城来了位富可敌国的奇人。

  当时的洛阳,身价千万的富人已多得不可胜数,自远方来消闲游乐的世家公子,富商巨贾,络绎不绝于途。

  还有些名公王侯,高官贵族,隐藏了身份来此游乐。

  更有些名诗人、名剑客途经于此,便会为此地留下一些传诵一时的名句,或是留下一段脍炙人口的故事。

  然而这些人的故事此刻却全都被那富可敌国的奇人压倒了,整个洛阳城,此刻都以这故事作为中心。

  城北李家,不但是洛阳城珠宝业的巨子,而且也可说得上是全国珠宝业的泰斗,普天之下,经营珠宝,没有人不知道李洛阳这名字。李洛阳世代经营珠宝,不但早已家财巨万,而且李家子弟家传的武功,在武林中也是赫赫有名的。

  经营珠宝的人,若不会武功,在当时就等于虎群中的羔羊一样危险。李家子弟,深知此理,武功都练得极好。而且这震动一时的奇人奇事,便是从李宅门下仆役的口中开始传出来的,又经过一两个李家少年子弟证实。

  故事的开始据说是这样的:

  洛阳珠宝李家,传到现在已是第十一代了。经过了无数次战乱与盗劫的李家子弟,自然学会了更多的谨慎与谦虚。他们并没有显赫而华富的店铺,只是以洛阳城北一栋坚固、朴实而古老的巨宅作为交易之地,然而每年却有十日,普天之下的珠宝巨商,都会来到此地,在那朴实的巨宅里,交易价值巨万的珠宝。来自开封,来自秣陵,来自北京,来自苏杭……来自四面八方的珠宝巨富,名公巨贾,带着他们的娇妻美妾,武师镖客,各以所有,易其所需的珠宝。

  这其中自然也有些横行江湖的绿林巨寇,江湖大盗,但他们来到这里,也只是规矩地做生意,决不敢动手抢劫。

  李宅的门户是开放的,只要你想买卖珠宝,无论你是什么身份,无论你有多少钱财珠宝,在这十日之中,都可以搬进李洛阳为天下各地商人准备好的院落中去,甚至你只有一粒珍珠想卖,或是你只准备为妻女买一朵三两银子的珠花,也可以享受与富商巨贾同样的礼遇。

  李家子弟,以及李家受过严格训练的仆役,也都会以他们多年的传统习惯与礼貌来招待你。

  他们传统的格言是:“一人李家之门,便是李家之客。”

  在这里,没有人盘查你的身份,也没有人盘查你钱财的来历——只要你在这里的行为是正当的。但你只要有丝毫的不轨行为,小则立刻便受被逐而出的羞侮,大则立刻便会受到李家的禁锢和私刑。

  许多年来,这珠宝世家自然也曾受过惊扰,但结果却都无事,就像冀北双煞、独手昆仑那样武功高强的巨盗魔头,想到这里来上线开扒,也都被李家子弟斩去了双手,远逐边外。这珠宝世家的武功威望,和他们的财富、礼貌、传统,以及交易的规矩,在江湖中是同样被人敬重的。

  今年,这一年一度的交易时期,比往年更是热闹。

  自重阳开始,洛阳城北,已是车水马龙,冠盖云集,轻裘暖带,衣香鬓影,当真是盛极一时。剑鞘击鞍声,环佩叮当声,笑语寒暄声中,那些风流多金的世家公子,正在和一些娇娃艳妇偷偷眉目传情。珠宝世家的第十一代主人李洛阳,面容清癯,身材颀长,两鬓虽已斑白,但目光却仍亮如明星。他穿着一袭暗色的缠丝夹袍,带着一种动人而华贵的风度,与他的长子李剑白,并立在第二重门户的石阶上,长揖迎宾。

  一个风华绝代的美妇人,陪着一位白衣如雪的美少年,是这珠宝世家第一日里第一对客人。

  然后,退隐了的将军,洗手了的巨盗,春风得意的少年,家财百万的老人,各带姬妾,含笑而入。

  一个衣着褴褛、形容枯瘦的老妇人,双手紧抱着两只麻袋,畏缩地、蹒跚地走上了石阶。李剑白立刻躬身将她扶了上来,彬彬有礼地含笑问好,李洛阳带着赞许的目光,望着他引以为傲的儿子。

  第一日过去,第二日才是繁华的高潮。

  晌午时分,李洛阳偷得一刻闲暇,正要小作午寐,大门前,突地停下了两辆八匹骏马共拉的华丽香车。赶车的,竟是两个年仅八九岁的锦衣俊童,但拉车策马,比之多年老手毫无逊色。只要是眼界稍广的人,都会认得这两个俊童正是洛阳名妓“粉菊花”门下训练出的“万金神童”。“粉菊花”高张艳帜多年,年老时,却细心地训练出一批俊童与艳婢,专门卖给富家为奴。这些童婢虽然都是聪慧绝顶,百艺皆通,但若非世家钜万,却休想问津,只因他们的身价太贵,要十足的一万两纹银——这已是一个小康之家的全部家财。

  所有的目光,立刻全都被这车马俊童所吸引,人人都要看看,车里的那位高官巨贾,何以有如此声势,有如此财力?只见第一辆马车车门启处,轻盈地走下一个头挽双髻,面带甜笑,美艳照人的明眸锦衣少女来。

  众人都只觉眼前一亮,当真是目摇神夺,看得痴了。

  哪知道锦衣少女走下车来,立刻躬身道:“姑娘请下车。”

  在门内缓缓伸出了一只春葱般的纤纤玉手,轻轻搭到那锦衣少女的俏肩上,其手之美,图画难描。

  接着,在门内又缓缓伸出了一只纤秀浑圆的玉足,足上穿的是一双白绫的轻鞋,鞋尖一粒珍珠,竟有龙眼般大小,随着微风轻轻颤动着。虽然未见其人,就只这一双手,一双足,一对颤动的珍珠,已使众人眼更花,神更迷,情更痴。人人都在暗中猜测:“这到底是谁?这到底是谁?”

  只听嘤咛一声,众人心头一跳,车门外已多了一位秀发如云,眼波如水,全身穿着一件似绢非绢、似纱非纱的宫装轻衣,有如仙子般的绝代丽人。那锦衣少女虽美,但仍属红尘中之绝色,这宫衣少女,却美得丝毫不带火气,有如天上谪仙。她扶着锦衣少女的肩头,缓步走到第二辆大车前。众人的目光.立刻也随着她转到第二辆车上。

  只见第二辆车门一开,众人凝神望去,车门内走下来的,竟是一个佝偻着身子,满面皱纹,白须白发的老人。他生命已燃烧去大半,步履已蹒跚不稳,一手遮着眼帘,似畏见阳光,另一手却搭在那宫衣美人的肩上。

  众人见了,心里又是失望,又是不平:怎的如此一朵娇嫩的香花,竟偏偏插到了牛粪上?这三人在数十道目光的注视下,走人了门户,李洛阳降阶而迎,含笑长揖道:“佳客远来,不知高姓大名?”

  那华服老人却冷冷“哼”了一声,阴阳怪气地说道:“我是来和你做生意的,不是来受你盘问的。”

  李洛阳愣了一愣,强笑道:“请进,请进。”

  华服老人两眼一瞪,道:“自然要进去的,不进去难道还睡在你们的大门口么?嘿嘿,真是岂有此理!”

  李洛阳又是一愣,几乎气得说不出话来。些平生见过的人也算多了,却从未见过如此古怪的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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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0-10 02:33:20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回 剑气珠光



  思忖之间,这老人已笔直走入大厅,目光四下观望,突然格格笑道:“假的假的,四幅画里倒有两幅是赝品。”

  李剑白双眉一挑,怒道:“假的与你何关?”

  华服老人龇着牙冷笑道:“自然与老夫无关。只要你不怕别人笑掉门牙,把门神尽挂在大厅里都没有关系。”

  李剑白少年气盛,怒火上涌,已忍不住要发作出来,却被他爹爹干咳了一声,打了个眼色止住。此刻那两位锦衣俊童,已提着两只小巧的箱子走了进来,箱上满嵌珍珠碧玉,闪闪耀人眼目。不谈箱中之物,先只这两只箱子,已是价值不菲,并世难寻,李洛阳自然认货,心头不禁更是惊异。

  只见那华服老人又摇摇摆摆走了过来,道:“住的地方在哪里?”李洛阳见他已觉头痛,连忙带他走了。

  原来李宅外观虽不堂皇,但里面院落却不知有多少,当真是千椽相接,万脊相叠,重门叠户,深宇广院。李洛阳为了接待宾客,已将所有的院落打扫干净。他得知这华服老人脾气古怪,是以特地将他引至一座最宽敞的院落中。哪知一入房中,那宫衣丽人立刻耸起了鼻子,皱起了眉头,华服老人更是暴跳如雷,连声大骂。

  他指着李洛阳的鼻子大嚷道:“这也算是住人的地方么?老夫家里养猪的地方也比这里强得多了。”

  李剑白面色一沉,冷冷道:“阁下嫌脏,何不自己将房子带来!”他故意不看他爹爹的面色,出口顶撞了过去。

  哪知华服老人却冷冷笑道:“你以为这难得了我么?”

  两个时辰之中,这华服老人竟在院中搭起了三座蓬帐,锦帐流苏,堂皇富丽,宛如蒙古王公所居。帐中的陈设,更是千奇百巧,无一不是人间的罕睹之物。

  他自设厨房,拒绝接受李宅供应的饮食。厨子是苏杭名厨,据闻是重金自皇宫大内中聘出来的。古怪的老人,绝代的艳姬,敌国的财富,奢华的行径……这许多种因素加在一起,自然难免引起大家的好奇之心。人人虽都在暗中猜测,但却无一人猜得出这老人的来历,就连多见识广的李洛阳,面上虽不动声色,暗中也不禁诧异。

  来自京城的王侯贵戚,都猜测这老人必定是退隐的封疆大臣,或者是江南的豪富世家。来自江南的名公巨富,却又以为这老人必定是京城的王侯贵族,或者是宫中皇亲,微服出游。还有些多事的少年公子,更给染上一层传奇的色彩,说他必定是洗了手的江洋巨盗,怀有一身惊人的武艺。

  但谁也不知道这许多猜测哪一种是真实的。

  黄昏时,老人的名厨开出了一张惊人的菜单:他们每日要求购一百尾鲜鱼,八十只鹦鹉;最重要的是,他们每日还需要八匹活生生的骏马。只因这老人嗜食鲜鱼脑、鹦鹉心、生炒的马肝。

  黄昏后,老人斜坐在帐幕前,品尝着各色的美酒,阵阵扑鼻酒香,远远传到两条街以外。那绝代丽人,头上蒙着轻纱,静静地坐在一旁望着他。她自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然而只要她眼皮轻轻一瞥,便已胜过千百句言语。

  华灯初上后,李府的大厅,腾跃起珠光宝气。

  各种人,带着各种珠宝,开始了他们的交易。

  然而第二日的交易,照例是极为平淡的,只有一位退隐的将军买了四对翠翡金马,一串珍珠项链。

  还有那第一对来到这里的客人——那锦衣艳妇及白衣少年,选购了几件精巧的首饰,一柄镶珠的宝剑。而那华服老人,却始终没有露面,有许多想一睹他艳姬风采的少年,便忍不住在他院外偷偷观望。

  那绝代丽人又只是轻轻皱了皱眉,便转身回到帐篷里,华服老人冷冷骂了句:“看什么?”也拂袖而入。

  有些气盛的少年便忍不住也骂了起来:“好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八十岁的老骨头也配上了美娇娘。”

  骂声传入篷帐,那绝代丽人突地弯下腰,哈哈娇笑起来,娇笑着道:“你……你装得真像!”

  华服老人也突地站直了佝偻的身子,目中也露出了逼人的神光,眨眼之间,他便已仿佛年轻了数十岁似的。他伸手一掠头发,笑道:“若是装得不像,别人就不会骂了,但他们骂得越凶,我心里却越高兴。”

  这两人赫然竟是精心易容后的铁中棠,初入红尘中的水灵光——所有的猜测,全都错了。水灵光尽情笑一阵,忽又皱起眉头,道:“但我……我却有些担……担心,他们迟……迟早会来的。”

  铁中棠目光闪烁,缓缓道:“他们自然会来的。他们若是不来,我又何必来到这里。”

  水灵光道:“黑星天回……回去后,必定会……会到处来找……找我们,你这样招……招摇,难道不……不怕他会猜到。”

  铁中棠道:“他们耳目众多,我两人带着如许财宝,无论走到哪里,也有被他们寻着的危险。”他傲然一笑,接道:“但我越是招摇作怪,他们反而越不会疑心到我们的头上,你大可放心好了。”

  水灵光皱眉道:“但黑星天见……见过我的。”

  铁中棠目光一转,微微笑道:“你那时的样子与现在相比,相去何止千里,黑星天纵然见过你,也万不会认得你了。”

  水灵光展颜一笑,垂首道:“你第……第一眼……看到我……我的时候,我的样……样子真的很……很丑么?”

  铁中棠微笑道:“无论如何,总无此刻之美。你看那些风流公子望着你时,连眼珠都似乎要夺眶而出了。”

  水灵光垂首浅笑,晕生双颊,心里甜甜的却说不出话。

  铁中棠一笑又道:“只可惜这些人俱是满腹草包的花花公子,否则我倒真可以在这里选妹婿!”

  水灵光面上的红晕与微笑,突地一齐消失不见。

  她面颊变得苍白而毫无血色,目光中充满了幽怨。

  铁中棠却全然没有看到她少女芳心中那种微妙的变化。

  他只是深沉地凝注着壁间斜挂着的一柄宝剑,缓缓道:“据我估计,明日清晨,他们就会赶来了。”

  第三日清晨,阳光方自照上大地。

  朝霞绚烂。淡淡的阳光中,城北长街上骤然奔来两匹怒马。

  马行如龙,烟尘滚滚,全然不顾蹄前的行人,自长街飞奔而过,蹄声有如骤雨乱打芭蕉一般。马上的骑士,面色凝重,风尘满面,但目中仍闪烁着夺人的神光,全无半点疲惫之色。这两人正是名震江湖的“天武镖局”总镖头“七窍玲珑”黑星天,以及副总镖头“三手侠”白星武。

  健马一声长嘶,停在李洛阳门前。

  黑星天、白星武肩头微耸,掠下马背,随手甩落马缰,飞步入门,朗声道:“李大哥在哪里?”

  李洛阳梳洗方毕,正立在大厅前的石阶上仰天调息,呼吸着大地赋予人们的清晨新鲜朝气。此刻他目光转处,含笑上阶,抱拳道:“想不到‘天武黑白双星’的侠驾,这么早就来到此地。”

  三人匆匆寒暄,李洛阳道:“两位行色匆忙,莫非……”

  话犹未了,黑星天已截口道:“不错,我兄弟两人此番前来,正是要向大哥打听一事。”

  李洛阳沉声道:“但请明告。”

  黑星天道:“闻道李大哥府中,来了一位奇人,腰缠巨万,富可敌国,而且所有的珍宝,俱是人间罕睹之物。”

  李洛阳笑道:“黑总镖头的消息真灵通得很,一日之内,这里来了什么人,出了什么事,阁下竟都知道了。”

  黑星天道:“我兄弟此番前来,便是要求李大哥查一查此人的来历底细,更要请李大哥相告,这两日内府上还来了些什么岔眼的人。”

  李洛阳仍然微笑道:“在下非但不知道那位老人的底细,甚至连他的姓名都不知道,如何相告两位?”

  黑星天道:“但李大哥总可……”

  李洛阳突地面色一沉,冷冷道:“在下纵然查出了他的底细,也不能告诉两位的,这是我李家子孙必须遵守的传统,两位也该知道。”

  黑星天、白星武对望一眼,黑星天沉吟道:“既是如此,不知李大哥可否将老人随手所带的是些什么样的珠宝告诉我们?”

  李洛阳道:“这个……两位若在此留些日子,自己也会看到的。两位看不到的东西,在下也未必能看得到。”他面上又自恢复了惯有的笑柞,接口道:“两位风尘疲累,先请进来梳洗,然后再来喝一杯在下的迎风洗尘酒。”

  始终未曾开口的“三手侠”白星武,此刻突地沉声道:“我兄弟也并非不知道李大哥传统的作风,但……”他长叹一声,接道:“此事实在对我天武镖局以及盛家庄、寒枫堡、霹雳堂、落日牧场五家人的关系太大。我们若是寻不出那男女两人,唉,其后果当真是不堪设想。但望李大哥念在你我相交多年的份上,能助我兄弟一臂之力。”他语声虽和婉,但面色却沉重已极。

  李洛阳面色微变,皱眉道:“什么男女两人?难道是铁血大旗门的门下弟子不成?”

  黑星天沉声道:“正是铁血大旗门的弟子。”

  李洛阳道:“大旗弟子行动素来飘忽,而且最喜隐身于荒漠草原,幽谷深山之间,两位怎会断定他们来到这里?”

  白星武道:“此事说来话长,简而言之,便是……”

  黑星天干咳一声,接口道:“便是因我知道大旗门下弟子,最近得到了一宗巨额的珠宝,他必定要将珠宝脱手一部分,是以极有可能到这里来。”

  李洛阳沉吟道:“两位可是疑心那古怪的老人,以及他的艳姬,便是铁血大旗门下男女两位弟子所扮?”

  黑星天道:“不错!”

  李洛阳道:“那两位大旗弟子,必定知道自己正在你五家的高手追捕之中,在如此情况下,他两人隐蔽行藏,还来不及,怎会来到这种显眼之地,做出那许多古怪显眼、引人注意之事呢?”

  黑星天长叹道:“话虽不错,但大旗弟子,常会做些出人意料不到的事,我弟兄若是疏忽,便要着他们的道儿。”

  说话之间,三人已在厅中坐下。李洛阳沉吟半晌,方自缓缓道:“依据本门传统,小弟实在不能为两位效力,但除此以外,两位若有所需,小弟无不从命。”

  黑星天精神一震,道:“小弟只有一事相求。”

  李洛阳含笑道:“什么事?”

  黑星天道:“小弟只求李大哥将仆役的衣衫,借两套给我兄弟。”

  李洛阳目光一转,朗声道:“好!”

  半个时辰之后,黑星天、白星武已换上了李府仆役的衣衫,徘徊在李府留宾的重重院落之中。到了那奇异老人所住的院门前,两人便一齐停下脚步。

  只听帐篷中琴声袅袅,悦耳已极。两人此刻虽是心怀恶意,但仍不觉被这乐声陶醉。帐篷中,炉香袅袅,满堂生春。那锦衣艳婢,正端坐在炉香下,抚弄弦琴,那一对俊童,也都端坐在她身侧,调笙弄瑟。

  铁中棠面带微笑,仿佛倾听,其实却时时在留意着四下的动静,半张半阖的眼睛中,也时时会露出锐利的光芒。

  只有水灵光,她真的已完全被乐声陶醉了。她斜斜倚在锦榻上,像猫一般蜷曲着身子。

  只见锦衣艳婢突地五指一划,琴声顿绝。水灵光轻轻叹了口气,道:“妆儿,你……你奏得真好。”

  锦衣艳婢嫣然一笑,道:“我再为姑娘奏一曲好么?”话声未了,琴声又起。

  就在这琴声顿绝的刹那之间,铁中棠突地自榻上一掠而起,口中道:“弹下去!”闪身掠到了重帘前。

  水灵光面色大变,道:“来……来了么?”

  铁中棠冷笑道:“果然来了!”

  水灵光咬了咬嘴唇,道:“怎么办呢?”

  铁中棠道:“你们都不要动,妆儿继续弹琴!”他整了整衣衫须发,竟然掀开重帘,走了出去。

  黑星天、白星武仍在逡巡,突见重帘内走出了一个身形佝偻、形容古怪的老人,竟遥遥在向他两人招手。

  他俩人对望一眼,白星武轻轻道:“点子出来了。”

  黑星天点了点头,两人齐地走了过去。

  只听这古怪的老人冷冷道:“你两人可是这里的佣人?”

  黑星天、白星武立刻躬身道:“正是!你老人家有何吩咐,小的们是主人专门派来伺侯你老人家的。”

  铁中棠心里暗暗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招手道:“进来!”一掀珠帘,转身走了进去。

  黑星天、白星武又自对望一眼,垂手走了进去。两人心中俱在暗暗戒备,双臂已贯注真力。

  方人重帘,便觉一股淡淡的清幽香气,扑鼻而来,转目四望,但见珠光宝气中,两个俊童拥着一位艳姝正在抚琴,望都不望他们两人一眼,另一位绝代丽人,手中轻摇羽扇,正在阖目倾听。

  那“古怪老人”也已斜倚到另一张锦榻上,冷冷问道:“你两人既是李家的佣人.怎么能随便来偷老夫的东西?”

  黑星天愣了一愣,道:“小的们家规森严,绝无偷窃之事,你老人家想必是误会了。”此人心计灵巧,以堂堂总镖头的身份来装一个低三下四的厮役,倒也装龙像龙,装虎像虎,连神情语句都不露半分破绽。

  铁中棠暗中冷笑忖道:“看你能装到几时?”当下面色一沉,厉声道:“事实俱在,还敢强辩么?”

  白星武心中大奇,他看这老人实在不像是大旗门下,不禁暗忖道:“莫非他真的丢了东西,竟算到我两人账上?”

  黑星天已垂首道:“小的们方到这里,真的没有。”

  铁中棠“啪”的一拍桌子,大怒道:“还说没有!”

  他伸手一指抚琴的艳姝,接道:“她是我花了一万五千两银子自粉菊花那里买来的,你一分银子未花,也要和我老人家一起听她抚琴,这分明是偷,你两人还要强辩,还要不认?”

  黑星天、白星武齐地一愣,半晌说不出话来。

  铁中棠一副暴跳如雷的样子,自榻上跳了起来,厉声道:“你两人偷了我老人家的东西,还不还给老夫?”

  白星武讷讷道:“琴声如何还法?”

  铁中棠道:“你也来弹一曲给老人家听听。”

  白星武道:“小的可不会弹琴。”

  铁中棠更是大怒,拍桌大骂道:“不会弹,不会弹就算了么?老夫要控告,控告你的主人,老夫要……要……”突然坐到锦榻上,像是一口气喘不过来的样子,连连不住咳嗽。那俊童立刻捧茶过去,道:“老爷子息怒。”转到他身后,为他轻轻捶起背来。

  白星武、黑星天面面相觑,作声不得。水灵光看到他两人的样子,心中又是好笑,又生怕黑星天认出自己,轻咳一声,低语道:“算……了。”一手举起羽扇,在扇子后偷偷向铁中棠使了个眼色。

  铁中棠目光一沉,大骂道:“滚……快滚!你两人若是被老夫发现再来偷听,老夫不打断你们的狗腿才怪!”

  黑星天、白星武再也不敢说话,喏喏连声,退了出去。帐篷内的水灵光实在忍不住,弯腰轻笑了起来。

  一直退到院外,白星武方自长叹一声,摇头苦笑道:“好个古怪吝啬的老人,难怪他会发大财。”

  黑星天面色深沉,缓缓道:“我虽然认不出他是谁来,却总觉得其中必定有些什么古怪。”

  白星武皱眉道:“那女人是否大哥在洞中遇见的人?”

  黑星天摇头道:“那洞中女子又怪又丑,这女子却美如天仙,但……但这其中总像是有些不对,有些不对……”

  白星武微微一笑,道:“有什么不对?只不过是因为那老人太老太丑,那女子却又太美,是以大哥便觉有些不对了。”

  黑星天长叹道:“并非如此。但……唉,我只觉有些不对,究竟有何不对,却又说不上来。”

  白星武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头,道:“大哥往东,小弟往西,再去查一查,只怕能探得出也未可知……”他不等黑星天答话,便已转身掠去。

  黑星天犹在不住皱眉苦思,只听前面院落中,传来一阵笑声,他忍不住信步走了过去。这个院落住的俱非豪富,但打扫得却也极为干净。此刻一对中年夫妇,正含笑立在阶上,另一对较为年轻的带着个丫头立在他们身侧,正在视看着院中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跳舞。

  他舞姿奇特,跳得非常滑稽,面上的神情,更是可笑,黑星天也不禁为之展颜一笑,却发现这孩子竟是个跛子。他心中微起怜悯之心,不知道这是谁家的孩子,突见左面的一排房的窗子,唰地打了开来。

  一个满头白发、衣衫陈旧的老太婆,叉腰立在窗前,怒声道:“笑什么?结巴会唱歌,跛子会跳舞,有什么好笑的?”

  众人一见这老太婆之面,都逡巡着退了回去,只听她招手又道:“宝儿,回来,他们再笑你,婆婆替你拼命。”

  黑星天不愿惹祸,立刻退了出去,心里却暗暗感到好笑:“又是个古怪的老太婆,与那老头子倒是一对。”他想到那孩子跳舞的样子,心里更是好笑,随口念道:“跛子会跳舞,结巴会唱歌……”

  念到这里,他心中突地一动,大喜拍掌道:“是了,那洞中的女子是个结巴,这个女子也不敢说话,仅仅说过‘算了’两字,便像是费了许多力气似的,哈哈,你乔装虽妙,却瞒不过我这只老狐狸。”

  心念转动间,他已飞奔向那老人的帐篷,半途拉住一个佣人,道:“去找白星武,叫他到怪老儿那里去!”

  那个佣人忙点头,黑星天却已去得远了。他脱下外衫,里面便是一身疾装,身形起落间,当真轻灵巧快已极,刹那间便又回到了那重院落。帐篷前仍是珠帘深垂,琴声已顿,却有一阵阵酒菜香气,扑鼻而来,香气特异,也不知是什么烧制而成。

  黑星天咽了口唾沫,暗骂道:“这厮倒蛮会享受的!”闪身一掠,贴到了那帐篷冒气窗近前。

  且听帐篷内有女子嘻嘻的笑声,还有碗盏叮当声,突地,一个女子轻声道:“喂,给……给我……”

  黑星天心头一震,再无疑虑,飞掌震起珠帘,飕的掠了进去,狂笑道:“好呀,你们原来在这里!”

  铁中棠声色不动,轻叱道:“什么人,退出去!”

  黑星天冷笑道:“我是什么人,你难道还不认得?”

  铁中棠故意瞧了他几眼,亦自冷笑道:“好呀,原来就是方才的佣人,偷不成要来抢了么?”

  黑星天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光棍面前不揉沙子,你两人是什么变的,太爷我还看不出来么?”

  水灵光心里已暗暗紧张,但铁中棠仍在发怒。他拍着桌子,大骂道:“你是什么东西,敢对老夫无礼,快滚出去,快滚……”举起茶杯,掷了过去。

  黑星天轻轻一闪,便自避过,狞笑道:“那批贼赃,你两人究竟藏在哪里?老实点说来,太爷我或可饶你一命。”

  铁中棠叱声道:“什么贼赃,你疯了么?”

  黑星天狞笑道:“别装蒜了,拿命来!”双掌平举,脚步沉重,一步一步向铁中棠走了过去。

  铁中棠面上仍然是惊惶失措之态,但暗中已满集真气。此时此刻,他虽不愿显露行藏,但只要黑星天一动手,他便要先发制人。两人相隔,越来越近,已是一触即发之势。刹那间突听帘外一声大喝:“且慢!”声落人到,一条人影,穿帘而入,闪电般拉住了黑星天的手腕,沉声道:“大哥,且慢动手!”

  铁中棠再也未想到“三手侠”白星武竟会在这紧急关头出手劝阻,黑星天亦为之一愣,轻叱道:“放手!”

  白星武轻轻道:“大哥,你认错人了。”

  黑星天厉声道:“大哥我自信两眼不瞎,怎会认错?这女子说话结结巴巴,正是洞中那女子。”

  白星武道:“普天之下,口吃之人,何止千万,大哥你单凭此点,便骤下结沦,岂非太过冒失武断?”

  他附在黑星天耳边低语道:“幸好小弟及时赶来,否则,大哥你在李洛阳面前如何交待?”

  黑星天怒道:“你又凭着什么说我错了?”

  白星武拉着黑星天退后几步,耳语道:“小弟已在后座院落中,发现了大旗门弟子的踪迹。”

  黑星天身子一震,道:“真的么?你不会看错?”

  白星武道:“那厮正是自林中漏网之人,小弟亲眼看得清清楚楚,万万不会错的,大哥只管放心。”

  黑星天面色大变,呆了半晌,转身长揖道:“老先生,在下一时鲁莽,尚祈老先生不要放在心上。”

  铁中棠怒骂道:“不要放在心上?嘿嘿,老夫是必定要放在心上的,永远不会忘记,你快滚吧!”

  白星武苦笑一声,低语道:“快走吧,咱们犯不着和这老怪物呕气!”拉着黑星天,匆匆退了出去。

  水灵光眼睛望着他们,暗中松了口气,轻轻道:“好危险……幸……幸好……”目光转处,突见铁中棠目中一片紧张焦急之色,手掌紧握成拳,已在轻轻颤抖,不禁大惊道:“你……你怎么了?”

  铁中棠沉声道:“方才他说的话,你听到了么?”

  水灵光点了点头,道:“听……了一些!”

  铁中棠道:“白星武此人行事稳健,决不会认错人的,但我实在难以了解,他见到的人是谁呢?”他听到有“大旗弟子”在此现身,心绪不禁为之大乱,想来想去,也想不到他同门兄弟有谁会到这里。

  白星武一直将黑星天拖出院外,黑星天忍不住问道:“二弟,此事关系非同小可,你真的看清了?”

  白星武微微一笑,道:“小弟非但看得一清二楚,而且还探听出那厮也有女子随行,昨夜还在这里置了些珠宝首饰,手面极为阔绰,但整日大半躺在房里,极少露面,更不与别人应酬交际!”

  黑星天精神一振,道:“如此看来,必定是了。”

  白星武含笑道:“小弟行事几时出过差错?”

  黑星天道:“走!”甩脱手腕,当先而行。

  白星武却又一把拉住了他,道:“大哥平日做事,最是从容沉稳,怎的今日变得如此暴躁起来?”

  黑星天轻叹道:“只因此事于我兄弟关系太大,我既不能让他们先下手,更不能等到冷一枫、司徒笑他们前来,若是被他们知道我兄弟到手一笔横财,少不得要分他们一份了,何况……‘小雷神’之死,我也要负极大责任,若被‘霹雳火’那厮知道,更是不好……”

  白星武叹道:“话虽如此,但大哥你若此刻动手,李洛阳会不闻不问么?以我兄弟之力,能否斗得过李家子弟兵?”

  黑星天呆了一呆,长叹道:“老实说,大哥我此刻方寸已有些乱了,此事该如何行动,你不妨全权作主。”

  白星武目光一转,附在黑星天耳边,耳语了一阵,只见黑星天嘴角含笑,不住点头,突地一拍双掌,道:“好,就这么办!”

  当夜华灯初上时,李宅大厅,交易依旧。大厅四壁,每隔一尺,便有盏铜灯,灯油充足,灯芯乃是七股线合绞而成,映得四下金碧辉煌。除此之外,每张桌上,都燃着两枝巨烛,笼着雪白的珍珠罗纱罩,纱罩每日换新一次,绝无半点烟薰痕迹。只因珍宝的交易,必须要明亮的灯光,才能分辨出珠宝的真伪,和估量出珠宝的价值。每一张桌子四周,都设有八张座椅,桌上也都有一块赫然的木牌,牌上写着不同的号码。这号码所代表的顺序,便是象征坐在这桌的客人是住在哪一重院落中的——住在第一重院落的客人,便坐在第一号桌上,以此类推,住在第十重院落中的客人,便该坐到第十号桌上。

  只因所有到这里来的人,大多都隐藏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和姓名,是以只有以此方法,来加以区别。但一些声名显赫的人,他们的真实的身份是无法隐藏的,正如纸笺永远包掩不了火。黑星天、白星武,早已坐在一个隐僻的角落里的第十三号桌上,敏锐的目光,留意着每一个走进来的人。

  直到大厅中客人已有四成,人群中才有显赫的人物。一个形容猥琐、身材枯瘦的华服老人,带着两个容貌冷艳、眼波流荡的粉衣少妇,坐到第二号桌上。在他们身后,紧跟着一个腰佩长剑、满身疾服的中年人,神情潇洒,面容苍白,在英俊中却又显得有些冷削狡猾。

  黑星天双眉一皱,低声道:“你看是谁来了?”

  白星武诧声道:“玉潘安潘乘风!他怎的会做了山西‘冯百万’的保镖?这倒真是件奇事!”

  黑星天笑道:“有什么奇怪,此人必定是又看上了冯百万这两位如夫人,看来冯百万这顶绿帽子是逃不掉了。”说话之间,厅中又走人三批客人,一批是京城的风流王孙金二公子,带着他四位艳姬,笑语莺声,嘻笑着而人。

  另一批是江南大富世家的几位公子哥儿欧阳兄弟,手摇折扇,目光不住扫视在厅中的少妇艳姬身上。还有一批却是一群女子,一个个俱是二十左右的年纪,更都颇具风姿,但神情却又不苟言笑,垂首敛目宛如闺秀。厅中人瞩目,但却少有人知道她们的来历,只有黑星天微微一笑,道:“二弟,你知道她们是谁么?”

  白星武笑道:“大哥也未免太看轻小弟了,难道连这群横行大江南北的风流女盗‘横江一窝女王蜂’也不认得?”

  黑星天道:“这群女魔头一来,这里的风流公子们,又不知要有多少人飞蛾扑火,自投罗网了!”

  白星武转目望去,只见那欧阳兄弟们目光果然在直灼灼地望着她们,不禁冷笑道:“自己若要找死,也怨不得人!”

  突听门外一声大喝:“俺的位子在哪里?”一条黑凛凛的大汉,头如芭斗,身高八尺,手里倒提着一只布袋,洒开大步,直闯而入。他环目一扫,便在那“玉潘安”潘乘风面上狠狠瞪住了,口里叽咕骂道:“好哇,吃软饭的软骨头也宋了!”

  潘乘风两眼望天,直如未闻未见。

  白星武笑道:“想不到‘天杀星’海大少也来了,若不是在这里,他与‘玉潘安’两人,想来又有好戏看了。”

  黑星天笑道:“看他手中的布袋,想必他这一年的收获必定不少。此人单枪匹马,连我都从不知道他这些东西是从哪里抢来的,神通倒真不小!”

  此刻“天杀星”海大少已被人引到第七号桌上,但他却没有上来,嚷道:“李大哥,今天如何?”

  在厅中四下负手而行的李家父子,正在主持着四下的交易,有的他们买下,有的他们不买。但凡是做成的交易,李宅却要提抽半成佣金。

  李洛阳闻言一笑,道:“时候还早,大市面还未开哩!”

  “天杀星”海大少仰天一阵狂笑,大声道:“好,俺今日就来替李大哥开开大市面好了!”他左掌抓着袋口,右手抓着袋底,一提一抖,“哗啦”一声,布袋里的珠宝,散满在桌上。灯光辉煌中,但见桌上宝光耀眼,俱是价值不菲之物。海大少狂笑道:“俺性子最急,禁不得坐,这里共是三十件玩意,不多不少,一律五百银子一件,要买的就来!”话声未了,已有一群爱捡便宜的妇人,以及那些眼光锐利的珠宝掮客,一拥而上,择肥而噬。

  海大少突然厉喝道:“都给俺站着!”

  声如霹雳,骇得众人一齐顿住脚步。

  海大少狂笑道:“这样可不行,选去了好的,坏的给谁去,难道叫俺带回去给老婆么?”他一把将珠宝全部扫回袋里,道:“要买的就得碰运气,一个个伸手进去摸,摸得什么,就是什么!”语声微顿,突又“叭”的一拍桌子,厉声道:“先交银子,再进来摸,若是谁来胡混,准一刀斩断他的手。”

  众人面面相觑,逡巡着退了回去,谁也没有看清袋里的东西究竟价值多少,谁敢来碰这个运气?

  李洛阳微微一笑,自身旁跟着的一个中年账房手中取了一张银票,含笑道:“在下先来摸一摸。”

  海大少道:“李大哥俺信得过,银票先收起来吧!”

  李洛阳道:“规矩不可废的。”将银票放到桌上,伸手入袋,摸出了一块汉玉,其色甚白,毫无瑕疵。

  众人一声轻呼,李洛阳微笑道:“三千两银子的汉玉,五百两就买来了,好极好极!”

  李洛阳估计珠宝,万无一失,话声未了,已有一批人涌了上来,但第一个摸的,却摸了件只值二百两的碧玉。于是众人又退了回去,只剩下一个目光炯炯,面容清癯,穿着一袭蓝衫,宛如秀才似的中年文士走了上去。

  海大少笑道:“银算盘一向精明,也要来碰碰运气?”

  那中年文士正是珠宝商人中最负盛名的“银算盘”,闻言一笑,道:“在下信得过兄台决不会教人吃亏的。”

  他第一件摸出的,却只值三四百两。但是他不慌不忙又摸了第二件——一只价值数千的翡翠狮子。

  海大少笑道:“银算盘果然精明,你还要摸么?”

  银算盘微笑道:“赚了四千两够了,在下一向知足得很。”

  一个中年汉子,与他的妻子商议许久,东凑西凑,凑了一叠小额的银票,流着汗走了过去。他颤抖着手掌,却也摸出一件同样只值二百两的汉玉,只见他面色突地变得煞白,满头汗珠涔涔而落。

  他妻子奔了过来,颤声道:“这……这怎么办?”

  海大少目光一转,突地大声道:“再摸一件!”

  那中年汉子垂首道:“在下已没有……”

  海大少笑骂道:“呆鸟,俺叫你摸还会要你银子么?”

  那中年汉子夫妇几乎难以相信,几次推辞,终究又摸了件千把两银子的东西,千恩万谢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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