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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charles

《铁血大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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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0-10 02:36:53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回 勾心斗角



  白星武微笑道:“这天杀星果然不愧是个侠盗!”

  突见那冯百万长身而起,大声道:“不用摸了,剩下的二十四件,本人一齐买下来了!”

  海大少望了他几眼,大声道:“拿银子来!”

  冯百万将一张银票交给身后的玉潘安潘乘风,道:“这里是一万二千五百两,找五百两回来。”

  “玉潘安”微一迟疑,缓缓接过银票,缓缓走了过去。大厅间的气氛,猛然沉重了起来,只因江湖中几乎人人知道,“玉潘安”与“天杀星”是解不开的死对头。

  只听“天杀星”海大少嘿嘿一阵狂笑道:“姓潘的滚回去,俺海大少只和主子做生意,奴才拿来的银子俺不要。”

  潘乘风脚步突顿,苍白的面容,越发没有一点血色。

  海大少狂笑道:“叫你做奴才,难道叫错了么?”

  潘乘风缓缓缩回手掌,手指触及了剑柄。

  海大少双掌紧握,指节已捏得隐隐发白。

  四道满含愤怒怨毒的目光,互相凝注着。

  李洛阳突然轻咳一声,走来取过潘乘风的银票,换回海大少的布袋,笑道:“生意做成了。”

  潘乘风默然将布袋交给冯百万。他始终一言不发,但目光中却已闪动起一片锋利的杀机。

  “天杀星”海大少嘿嘿冷笑数声,选了几张银票交给李宅的账房,口中犹自骂道:“软骨头的奴才!”他边骂边走,走到冯百万面前时,突然停下脚步,大笑道:“这些都不值钱,你奴才却有一顶最值钱的碧绿帽子,要卖给你。”

  冯百万怔了怔,道:“什么碧绿帽子……”突地想起这句话的含意,面孔挣得通红,怒骂着拍桌而起。

  但海大少已去得远了,一面挥手高歌道:“五湖四海任遨游,天下金银予取求,看得人间不平事,乘醉挥刀快恩仇!”歌声激昂,动人心魄。

  冯百万骂声越来越低,潘乘风仍是默然垂手而立。

  大厅中气氛沉寂了一阵,交易又开始恢复了正常——惊诧激动的情绪,以及低低的窃笑与低语,都已平息。但直到夜点上来时,有许多席桌子仍是空着的。黑星天、白星武却在暗中忖道:“第四号桌子果然仍是空的。”两人相视一笑,心中甚是得意。

  白星武目光四转,口中缓缓道:“步骤还记得么?”

  黑星天低语道:“先在这里制造纠纷,让别人无暇注意到后院,再到马厩中放把火,叫李家仆役忙着去救火,然后再动手。”说到这里,他忽然轻轻叹息一声,道:“此事说来虽易,但……唉,你我两人怎能在此制造纠纷呢?”

  白星武沉吟半晌,亦自叹道:“你我人手确是太少了些,只怕潘乘风这厮没有胆子,否则纠纷早已起了。”

  说话之间,突见一个满身褛衣的老太婆,扶着一个十三四岁的跛足少年,缓缓走了进来。她手中紧捏着一只破布袋,昂首走了进来,衣衫虽是破旧,但神情却宛如扶着奴婢的贵妇。

  大厅中所有的目光,立刻都被她吸引住了。只见她缓步走向第九号桌上,望也不望众人一眼。走到大厅中央时,破布袋里突地漏出了许多珠子,一阵“叮当”声响,宛如急弦琵琶。晶莹耀目,龙眼般大小的珍珠,落满一地,在辉煌的灯光下,四下滚动,转眼望去,也不知道有多少粒。

  褛衣老妇人尖呼一声:“我的珠子!”

  李剑白已忽地窜了过来,高举双手,沉声道:“各位贵宾暂且莫动,待在下为这位老夫人拾起珠子。”

  要知龙眼般大小的珍珠,如果只有一粒,已是价值不菲,若是失落了,谁也不愿担当这罪名。四下众人,立刻呆了起来,谁也不愿动弹一下。

  黑星天、白星武对望了一眼,悄悄的站了起来,自厅旁的一个边门中走了出去,两人齐地仰天吐了口气。

  白星武道:“天助你我,但事不宜迟,要快。”

  黑星天道:“正是要快!”语声中他两人已沿着阴暗的屋檐边走了数丈,到了四面无人之处,两人齐地跃身而起。

  白星武道:“你去放火,我先去守着那里。”两人微一招手,左右急窜而出。

  第四重院中,灯火朦胧。昏黄的窗户中,有两条朦胧的人影,他们互相依偎在窗前,似乎谁也没有晓得。

  过了半晌,男子的身影突地站了起来,一手推开窗子,窗外的月光,便映上了他英俊的面容。长而带采的剑眉,炯炯有光的眼神,以及挺直的鼻梁,使得他看来在英俊之中又带着些书生的清秀。但他那白皙的皮肤,和嘴角微微上翘的嘴唇,却又使他看来还带着孩子的天真和天真的倔强。

  他凝望着窗外的月光,胸腔不住起伏,似乎有些气恼。

  那女子的身影缓缓站了起来,缓缓回过头……在月光下望去,她的美,更令男子动心。

  她眼皮中似乎含蕴着一种令男子无法抗拒的魅力,轻轻瞟了那英俊少年一眼,柔声道:“你生气了么?”

  英俊少年冷“哼”一声,不理不睬,但那少妇的玉手已搭上他的肩头,樱唇也已附在他耳边。

  她在他耳边轻轻道:“求求你不要生气,好么?”

  英俊少年忽然长叹了一声,转回头去,道:“我不是生气,我只有些不懂,你为什么定要到这里来?”

  那美貌的少妇垂下了头,道:“你为什么不愿来?”

  英俊少年一咬牙,突然伸手反握着她的肩头,道:“你告诉我,你有许多苦衷,你正在受着恶势力的压迫,要我救你,要我帮助你……”

  少妇抬起眼皮,望着他幽幽道:“你不愿意?”

  英俊少年叹道:“我怎会不愿?莫说你曾经救过我的性命,就是……就只论你我的情感,你叫我去赴汤蹈火,我也心甘情愿的。”

  那少妇柔声道:“你对我好,我知道……”她眨了眨似有泪光的眼睛,轻轻偎入少年的怀里。

  少年阉起眼睛,黯然道:“我若对你不好,怎会答应你,将你带出来,还要将你带回家去,只是……”

  他霍然推开了她,大声道:“我早就告诉过你,我是个待罪的门人,我带你回去,就不知要担多少风险,甚至还可能受到门规的处治。”

  那少妇突地轻轻呜咽起来,抽泣道:“我是个可怜的女孩子,我若不依靠你,叫我去依靠什么人?”

  少年的怒容渐渐平息,柔声道:“我当然要保护你,无论怎么样,我也要将你带回家去。但你为什么要来这里,为什么不一直回去?”

  少妇轻泣道:“珠宝,你知道不知道女孩子对珠宝的引诱,是永远没有法子抗拒的?我早就想到这里来了,我……”

  那少年叹道:“你可知道,江湖中我有多少仇人?”

  少妇道:“你为什么不化装、易容……”

  英俊少年剑眉一轩,怒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父母给我的容貌,我为何要隐藏,为何要易容?”

  那少妇又倒人他怀里,道:“小云,不要生气,我们马上就走,好么?你放心,没有人会伤害到你的。”

  她轻轻抬手,移去了窗上的支架,窗子又落了下来,但是她手掌抚过的窗台上,却竟然留下了一只指印。她指上仿佛涂有磷粉,这指印便在夜色中闪闪地发着光,像是一只魔鬼的手掌,在地狱边缘留下的痕迹。这的确是地狱边缘,只因此刻房中正是充满阴谋的地狱。

  那美丽的少妇,却比魔鬼还要凶险可怕得多。

  她,便是“落日马场”主人司徒笑的情妇温黛黛。她以她的美貌、手段、狡黠与柔情,编织成一个温柔但却可怕的陷阱,引诱少年云铮投落了下去。她编造了一个故事,将自己说成一个可怜而无助的女子,然后求云铮将她带出来。她求云铮……“带我逃出去,带我逃到天涯海角,让我们永远厮守在一起,我要远离这丑恶的世界,我只要你……”

  任性、倔强、天真而热情的云铮,很容易就上了她的圈套。他发誓永远保护她,甚至要将她带回家去。他要将她带回“大旗门”的根据地,受到最妥善的保护,因他还要在江湖中流浪,三年后便可永远和她厮守在一起。

  云铮的计划,正是温黛黛最大的希望。

  她将云铮的话告诉了司徒笑,自司徒笑那里,要来了一笔为数甚大的银子,便跟随云铮一起“逃”出。她一路都留下了暗记标志,让司徒笑可以暗地跟踪。云铮再也不会想到,他正带着自己的仇敌走回家去。

  此刻,窗子落下了,灯光更是朦胧。对面的屋脊上,却现出了一条人影,正是白星武。夜色中只见他嘴角带着一丝阴险而得意的笑容,喃喃自语道:“好小子,这回看你跑到哪里去!”语声未了,远远屋脊后,已冲起一片火光,接着惊呼声,喊叫声,脚步奔腾声……一齐响起。

  白星武目光四转,潜身伏下,只听衣袂微响,黑星天已如飞掠来,低语道:“是这里么?”

  白星武道:“看得清清楚楚,万万不会错了。”

  黑星天也伏下身子,道:“可有什么动静?”

  白星武摇头冷笑道:“想不到大旗弟子,居然也弄了个妖艳的女人,此刻大约已在……嘿嘿。”

  黑星天目光转处,突然诧声道:“那是什么?”

  白星武随着他手指望去,便看到了那只发着惨碧淡光的指印,当下摇头道:“小弟方才也在奇怪,不知那女人在弄什么玄虚。依小弟看来,那女人路道亦不甚正,只可惜一时间探不出她的来历。”

  黑星天沉声道:“无论她是什么来历,也该下手了!”

  白星武转目四望,只见那边火势仿佛更大,但惊乱之声,已自平息,显见李家仆役,俱都受过严格训练。

  沉吟之间,黑星天已掀起块屋瓦,正待扬手掷出。

  白星武扬手阻住了他,沉声道:“事已至此,你我不如索性窜进去,给他一个措手不及。”

  黑星天轩眉道:“好!”

  两人齐地纵身掠下屋脊。他两人联手已久,彼此均有默契,微一以目示意,便待分自前后两扇窗子里闯进去。哪知他两人身形方自落下地面,斜地里突然飞来一点寒星,来势虽快,却不带半点风声,直打黑星天的肩头。黑星天全心俱在屋后,竟然毫未觉察,白星武突地飞起一足,直踢黑星天胸腹之间。

  黑星天暗骂道:“你疯了吗?”急地闪身避过。他避开了这一腿,同时也避开了那点寒星。

  只听风声一响,暗器已自他耳边擦过。白星武举手微指暗器发出的方向,甩转身,“龙形一式”,颀长的身躯,便随着这一指之势,箭般窜去。黑星天自也知道了原委,引臂随之掠出。只见旁边屋脊上人影微闪,又是一点寒星打到。黑白两人拧身耸肩,左右掠上了屋脊,两人心中俱都大为惊异,想不出是谁在暗中偷袭。

  白星武暗惊忖道:“难道他两人还有护守?难道此地还有别的大旗弟子?难道我们的行动已被李洛阳发现?”

  黑星天忖道:“莫非屋中那人已发现我俩行踪,是以故意作出安寝之状,却暗中绕来先发制人?”

  两人心中,俱有鬼胎,谁也不敢惊动了屋中人,更不敢惊动李宅弟子,各自闷声扑了上去。只见屋上人影在瓦面上轻轻一滚,竟滚到黑星天的面前。黑星天掌上早已满蓄真力,当下闷哼一声,举掌切下;白星武已自转身扑上,飞足踢向这人影的背脊。

  他两人前后夹攻,俱都用了八分真力,发掌出足的步位,更都是那人的致命之处,有心要将此人立时毙在掌足之下。那人影前后被击,仍然临危不乱,微一拧身,蓦地自黑白两人足掌之间窜了过去。

  黑星天、白星武暗地心惊:“此人好快的身手!”两人也不答话,如影随形跟踪而至,又是三招击下。

  突听这人影轻笑一声,道:“两位真的要下毒手?”

  黑星天、白星武齐地一怔,勒马悬崖,硬生生收住招式,身形退半步,齐地凝目望去。目光之下,只见那人已仰面卧在屋瓦上,双手抱头,倏然含笑,赫然正是“落日马场”主人司徒笑。

  黑星天、白星武惊愕交集,呆了半晌。黑星天翻身扑倒在屋瓦上,低声道:“司徒兄怎也到了这里?”

  司徒笑微笑道:“小弟知道两位已到,自然追随在后。”

  黑星天强笑道:“司徒兄当真是耳目灵通得很。”

  面上虽在强笑,心中却有如沸熬油煎,暗暗忖道:“咱得到宝藏的秘密,难道又被这鬼精灵知道了?”

  要知他虽然号称“七窍玲珑”,但若论心智之奸狡深沉,比之司徒笑却大有不如,这一点他自己也知道得极为清楚。

  只听司徒笑微笑又道:“在下知道的事虽不多,只可惜两位知道的事,却嫌太少了些。”

  黑星天、白星武心中鬼胎更盛,两人对望了一眼,白星武突地面色一沉,道:“我弟兄确是知道太少,是以有一事要向司徒兄领教领教!”

  司徒笑道:“自己弟兄,怎用得上‘领教’两字!”

  白星武沉声道:“那房中乃是大旗弟子,我弟兄正要向他动手,司徒兄怎的突然伸手阻拦?”

  黑星天目光一转,立刻冷笑接口道:“幸好小弟命不该绝,否则方才便已死在司徒兄手下了。”

  他两人做贼心虚,便先发制人。

  司徒笑道:“无论是谁,今日要动房中那姓云的小子,小弟便是拼上性命,也要和他干上一干。”

  黑星天变色道:“此话怎么讲?”

  白星武冷笑道:“难道司徒兄也投归了大旗门下?”

  司徒笑面带微笑,缓缓道:“两位可知道此刻在房中陪着那姓云的小子的妇人是谁么?”

  白星武道:“管她是谁,我……”

  司徒笑截口道:“她便是小弟的爱妾。”

  黑星天、白星武又是一愣。

  白星武沉声道:“这是怎么回事,司徒兄还要解释得清楚些。”他早已翻身卧倒,和黑星天两人将司徒笑夹在中间。

  司徒笑道:“两位可看到那淡绿的指印么?小弟便是一路跟着这标志而来,两位难道还不明白?”

  黑星天、白星武,暗中放下了些心事:“原来他此来另有图谋,与我两人之秘密无关。”一念至此,黑星天面上便微微露出一些笑容,道:“司徒兄行事一向鬼神莫测,小弟们怎会明白?”

  司徒笑道:“此事说来话长,此处又非谈话之地,在下到了两位的安歇之处,自会将详情奉告!”

  黑星天道:“在下落脚在后面的第十三重院落中。”

  司徒笑道:“走!”当先跃起,如飞而去。

  直到他三人身形俱已消失,后面屋脊的阴影里突地又有人影一动,喃喃道:“这是怎么回事?”

  月光照耀下,只见这人影满身黑衣,黑巾蒙面,在月光下翻了个身,静静地仰卧在屋脊背后的阴影中,却正是铁中棠。他听到此地另有“大旗”弟子,便猜测到八成定是云铮,只是他行事谨慎,是以未曾贸然寻来,只是暗中留意着黑、白两人的动静,一路跟踪而来,等到黑、白两人要待动手时,他方要出手,不料却另有人先他而动。

  他再也想不到出手阻拦黑星天、白星武之人,竟是司徒笑,更想不到跟随云铮而来的,竟是司徒笑之爱妾。此刻他仰视着月光,以最大的智慧思索。他虽然不知道此事的前后始末,但转念之间,却已猜出了八成。刹那之间,他身上不禁骇出了一身冷汗:“要是三弟一直将那女子带回家里,岂非是弥天大祸!”

  云铮的脾气,铁中棠是深深知道的,当云铮下了决心要做一件事时,谁也莫想改变他的主意。方才窗中的人影,铁中棠也看得清清楚楚,他两人之间亲密的举动,铁中棠看了更是担心。他知道若要想云铮回心转意,必定要拿得充分的证据,揭穿这女子的阴谋,揭穿她的身份来历。他也知道这女子必定是他空前未有的强敌——美艳妖娇而狡猾的女子,任何人都难以对付。何况她背后还有那么强大的势力作为后盾,在这一场斗智兼斗力的战争中,他实无取胜的把握。他必须抓住她的弱点!她的弱点是什么呢?

  “……珠宝的魔力,任何女子都难以抗拒……”

  他忽然想起她口中的这句话,嘴角不禁泛起一丝微笑。

  ******

  华灯又上,盛会再开。

  李府的大厅,比前三日更加热闹。大厅中每个角落都充满了谈笑,人语,烟草的辛辣,脂粉的香气……

  勾心斗角的交易,便在其中悄悄进行着。江南大富世家欧阳兄弟,比往日来得更早,衣着更是华丽,一双双眼睛,死瞪着邻桌那一群奇异的女子。

  “横江一窝女王蜂”,却仍然看也不看他们一眼,越是这样,那群公子哥儿心里越是心动。第二号桌上的冯百万,目中闪动着兴奋的光芒,像是狗一般四下搜索着,显见昨日的交易,他赚了不少。“玉潘安”潘乘风,仍然静静地立在冯百万身后。坐在后面的一个艳姬,不时偷偷伸手去摸他的手掌。

  云铮与温黛黛也已来了,他也看到了角落中的黑星天、白星武与司徒笑,但他们却似根本不认识他。

  他暗中松了一口气:“原来他们根本不记得我是谁了。”

  突然一声狂笑,道:“俺又来了!”海大少依然敞着胸襟,手提布袋,大步而人。大厅中所有交易立刻停止,好奇地观望着这传奇的人物。只见他“砰”的一声,将布袋放到桌上,大笑道:“今天俺更忙了,谁要这袋里的东西,快些说话。”

  未等别人开口,冯百万已站了起来,举起双手,大声道:“你袋里有多少件东西,老夫一齐买下了。”

  海大少眨了眨眼睛,沉吟道:“仍是三十件,但价格……”

  冯百万急急地动着手掌,大笑道:“做生意应该做得公平,昨日五百两,今日也该一样。”

  海大少摸了摸头,道:“也该一样么?”

  冯百万道:“自然。”伸手摸出一张银票,道:“这里是一万五千两,不折不扣,一文都不少。”他匆匆走过去将银票放到桌上,匆匆将布袋提了回来。他昨日吃了甜头,此刻生怕海大少突然反悔不卖了。

  冯百万头也不回,道:“交易已成,不必再说了。”

  海大少突地仰天狂笑起来,道:“俺袋里的东西算来每件只能卖二两银子,你确定要花五百两买去,俺也没办法。”

  众人心中又是惊奇,又是好笑。吝啬成性、一毛不拔的冯百万,今天居然也会栽个大斤斗。

  冯百万却已面如死灰,提着袋子一倒,袋子里果然都是最劣之物,他又惊又怒,颤声道:“你……你骗我……”

  海大少面色一沉,厉声道:“谁骗你?这是你自己强着要买的,你再说个骗字,俺砍下你的脑袋。”

  冯百万“噗”的坐到椅上,海大少望也不望他,将银票交给李洛阳,道:“李大哥替俺将这银子拿去济贫,俺先走了!”他狂笑着离座而起,大步走出厅外。

  大厅中人人俱在暗中鼓掌,云铮更是大为喝彩。

  冯百万转身对潘乘风道:“去追……追他回来。”

  潘乘风面色阴沉,动也不动,冷冷道:“追什么?”

  冯百万暴怒而起,戳指骂道:“老夫花了大把银子,将你请来,难道是请你来吃饭的么?”

  潘乘风冷削的面容上,突地泛起一丝狞笑,道:“你自己心甘情愿,上当正是活该,怨得了谁?”

  冯百万气吼吼道:“反了反了,你……”

  潘乘风冷笑道:“住口!大爷我已不干了,银子原封未动,全还给你,日后你挨枪挨杀,全与我无关。”

  冯百万变色道:“你好,你好,我……我……”

  潘乘风冷笑道:“你去死吧!”拂袖走向厅外。

  冯百万身旁的两个艳姬,花容齐地大变,竟一齐惊呼着追了出去,道:“小潘,你到哪里去?别走呀!”

  冯百万更是气得火上加油,怒骂道:“贱婢,回来!”

  但她们却像根本没有听到,一直追出了大厅。

  众人忍不住笑出声来,冯百万看来看去,看不到一张同情的脸,气得狠狠一顿足,也冲了出去。哪知他方自冲到门口,却与门外走进来的人撞了个满怀,冯百万撞得连倒数步,大骂道:“奴才,瞎了眼么?”

  门外那人也被撞得退了一步,却正是那“奇怪的老人”。众人看在眼里,知道又有好戏看了。只听这“老人”也早巳骂了出来:“你才是奴才,你才瞎了狗眼。”

  冯百万怒道:“你撞了我还敢骂人,要造反么?”

  话声未了,面上已被那“老人”打了个耳括子。

  冯百万,道:“好……好……你打人!”

  那“老人”冷笑道:“你钱没有老夫的钱多,势没有老夫的势大,打了你还不是白打,你要怎样?”

  冯百万抚着脸想了半天,想到自己钱财实在比不上人家,盛气顿减了一半,竟狼狈逃了。厅中又是一阵哄笑。只见这“奇怪的老人”佝着背,昂着头,走人大厅。令人失望的是,那绝代艳姬并未同来,跟着他的只有两个童子。

  厅中的交易,自从这“老人”到了以后,立刻被刺激得活跃起来。许多人都想在这奇富的老人身上,赚些银子,许多特别珍贵的珠宝,到此时都拿出来。他虽然老丑,但却不知吸引了多少艳姬美妇的目光。他半阖着眼帘,舒靠在自己带来的织锦软墩上。他似乎闭目养神,其实什么人都逃不过他的目光。

  夜点过后,银算盘突然长身而起,仔细地打开了他身旁的皮匣,取出了一套精光耀目的项链、耳坠和头饰。这一套首饰,全都是以龙眼般大小的珍珠所串,粒粒滚圆,粒粒同样,方一取出,立刻博得了满厅的惊赞。

  温黛黛的美目立刻睁大了,目中射出贪婪的光芒——这表示她纵然牺牲一切,也要将这套首饰得到。

  喊价开始,由一万两喊到一万五千五百两时,只剩下温黛黛、金二公子,与欧阳兄弟竞争了。到后来温黛黛终于以无数道媚眼,一万六千两的价格,击败了他们,她面上不禁露出了满足与得意的笑容。

  哪知那“奇异的老人”突地干咳一声,道:“二万两!”

  温黛黛呆了一呆,既是惊诧,又是愤怒,大声道:“二万四千两!”这已是她所有能拿得出的财产。

  只见那老人面上露出一丝古怪的笑容,缓缓伸出五根手指。“银算盘”微笑道:“阁下可是出五万两么?”

  答复是肯定的。“银算盘”道:“此地交易,要立刻付现的!”老人轻轻勾了勾手指,身侧的童子立刻取出了十足的银票。

  银算盘转目四望,大厅中惊喟之声又起,温黛黛呆坐在椅上,面色灰白,充满了悲哀、愤怒与失望。她常会不择一切手段得到她所想要的东西——甚至可以出卖灵魂,但此刻,她却毫无办法可想。交易决定了,首饰箱子送到仍然半阖着眼的老人身旁。

  角落中的司徒笑轻笑道:“黛黛这次总算遇到对头货了。”

  黑星天道:“五万两买套首饰,除了这老头儿还会有谁会干?”

  云铮缓缓站了起来,柔声道:“黛黛我们走吧!”

  温黛黛眼波瞧着那“老人”身旁的首饰箱子,竟看得呆了。

  云铮长叹一声,俯下身子,轻轻道:“那套首饰对你,就真的那么重要么?那不过只是……”

  温黛黛摇了摇头,道:“你不知道……唉,我若是得不到我一心想得的东西,不知有多么难受。”

  云铮呆了一呆,缓缓坐回椅上。

  突听门外一阵怒马长嘶,十六条锦衣大汉,翻身下马,鱼贯而人,各各手腕一震,抖出一面锦旗。十六面锦旗,俱是鲜红缎底,黑丝绣字,绣的是:

  “霹雳堂!”

  旗分成两列,由阶下直达厅门,十六条锦衣大汉,人人俱是面容沉肃,身子箭一般挺得笔直。大厅中又惊动起来,黑星天变色道:“霹雳火来了!”

  司徒笑望见他面上的神色,双眉紧皱,忖道:“他来了又有何妨?黑星天为何要面目变色?难道是作了什么亏心事么?”

  思忖之间,只见一位满面红光,锦衣华服,身材仍很魁梧的长髯老人,自两列锦旗中大步而人。他衣衫极为华丽,颔下长髯,也修得极是整齐,目光睥睨间,充满了洋洋自得,顾盼自雄之意。

  李洛阳抱拳迎上,笑道:“兄台光临,蓬荜生辉……”

  霹雳火摆了摆手,大笑道:“你我兄弟,说什么客气话。”目光一转,道:“老人此来,只是要寻黑星天说话。”

  黑星天、白星武、司徒笑三人早已离座而起。黑星天抱拳强笑道:“小弟在这里,兄台有何见教?”

  霹雳火大声道:“我知道你在这里。我且问你,你将老夫的大徒弟带到哪里去了?八成准不是什么好事!”他当真是目中无人,竟在厅中喊了起来。

  黑星天面色又是一变,故作茫然道:“谁?兄台说的是雷大侄么?自从月前分手,小弟也未见着他。”

  霹雳火大喝道:“真的没有看到?”

  黑星天道:“兄台难道还不信小弟的话么?”

  霹雳火恨声道:“这小子死到哪里去了?”突然展颜一笑,道:“黑老弟,莫怪,莫怪,方才算我问错了你。”

  这老人的脾气,当真有如霹雳一般,来得也快,去得也快,四望抱拳道:“莫怪莫怪,各侠继续谈吧!”

  闭眼斜坐在椅上的铁中棠,心中又是一动,暗忖道:“黑星天果然是瞒着他们的,这倒好极了!”他心里立刻又有了主意,神情更是悠闲。

  他悠闲地站了起来,踱了出去。那两个童子,手捧饰匣,跟在他身后,缓缓转过了大厅。大厅后灯光已黯了一些,偏园中静无人迹,铁中棠脚步走得更缓。只见一条人影,急急赶了过来,竟是银算盘。

  铁中棠微笑道:“辛苦你了。”

  银算盘将手中一张五万两的银票还给了他,目光四转,突然悄悄道:“你老人家这样做为的是什么?”

  铁中棠眯着眼睛,嘻嘻笑道:“老夫只想藉此逗逗那大姑娘。你可千万不能将此事说出去。”

  银算盘会意地点了点头,笑道:“得人钱财,与人消灾,在下不费吹灰之力,便得了三千两,自然要为你老人家守秘的。”他抱了抱拳,又悄悄溜了回去。

  铁中棠目中闪动着得意的光芒。原来这首饰本是他家中藏的明珠,请名匠穿缀而成。他看中了最最标准的生意人便是“银算盘”,便买通了他,串演出方才那幕戏,好教温黛黛入彀。

  哪知就在此刻,花丛中突地传出一声冷笑,道:“人家说越老越风流,这句话看来果真不差!”

  铁中棠身子一震,脱口道:“什么人?”

  他心头虽惊惶,但仍不敢露出行藏,故意装出气喘喘的样子,大步赶了过去,拨开花丛一看,月光之下只见花丛中竟有一对男女紧紧地蜷曲拥抱在一起,那女子正是冯百万的爱妾,此刻眼波荡漾,气喘微微,衣上发上,都沾满了花瓣与碎草。

  她抬头望着铁中棠,面上非但没有丝毫羞愧之意,反而带着媚笑,两条粉臂,也仍然紧紧勾着那男人的脖子。

  那男子面容苍白,目光炯炯,却正是潘乘风。

  他手掌按着她的胸膛,口中笑道:“阁下若是勾引上那荡妇,不妨也到这里来尝试尝试此中的乐趣……”

  那女子咯咯娇笑道:“这里真好玩极了,我们看得到别人,别人却看不见我们,你试试就知道多么好玩了!”

  铁中棠暗中怒骂,口中冷冷道:“你说什么?老夫不懂!”

  潘乘风哈哈一笑,道:“在下也是此道中人,阁下在我面前,大可不必隐瞒了。在下积数十年的经验看来,那女子的确是条好鱼,而且极易上钩,只是……她那小白脸,看来倒是个武功不弱的练家子,颇不好对付,阁下的心思若是被他知道……嘿嘿,那却不好办了!”

  铁中棠将错就错,故意作出说不出话来的模样。

  潘乘风目光一转,笑道:“只是阁下身旁若是有个像在下这般的人守护,那厮也只好干瞪眼了!”

  铁中棠冷笑暗忖:“想不到这厮竟敢在我头上打主意了。”口中道:“你难道是想来做老夫的镖客么?”

  潘乘风笑道:“在下丢了个差使,自然想再找一个。”

  铁中棠心念数转,忖道:“你既然要利用于我,我难道不会利用你么?”口中却冷冷道:“替老夫做事,岂有如此容易?”

  潘乘风面色一沉,道:“两利之事,你难道还不愿意么?”

  铁中棠道:“你做了老夫的镖客,便要服从老夫的指挥。”

  潘乘风道:“这个自然。”

  铁中棠道:“那么你此刻便站起来,随老夫回去。”

  潘乘风毫不迟疑,长身而起,却被那女子一把拉住衣襟,道:“你看上了别人,就不想要我了么?”

  潘乘风面如寒霜,叱道:“放开!”

  那女子道:“不放又怎样?”

  她还在撒娇放刁,要抱住潘乘风的大腿,哪知潘乘风突地飞起一足,踢在她胸前的“将台”要穴之上。将台穴直通心脉,乃是人身死穴之一,那女子如何禁受得起,双眼一翻,声音未出便倒了下去。

  铁中棠吃了一惊,大怒道:“好狠毒的心肠!”

  只见潘乘风神色不变,笑道:“请看在下这镖客如何?惟恐这女子泄漏阁下的秘密,便先宰了她灭口,连恩情都顾不得了!”

  那两个童子已吓得面色发白,铁中棠也故意颤声道:“你……你竟敢在这里杀人,不怕李洛阳知道么?”

  潘乘风冷冷笑道:“在下这是在为主人做事,此事该如何发落,就全要看阁下的主张了!”

  铁中棠道:“你……你怎么能赖在老夫身上?”

  潘乘风道:“阁下若不愿承当,在下只有将事情的始末说出来了。”他只道已将这“老人”控于掌中,是以神色大是得意。

  铁中棠故意皱紧了眉头,沉吟道:“那么……那……”突地双眉一展,轻轻道:“乘着此刻大家都在厅中,你偷偷把这尸身往别人的房里一送就算了!”

  潘乘风笑道:“好主意!果然姜是老的辣!”

  铁中棠道:“第十三号桌上的人,面目甚是可憎,又曾经得罪过老夫,就将这尸身送到那里去吧!”

  潘乘风笑道:“我片刻即回……”

  铁中棠道:“老夫在帐幕中相候。”

  潘乘风道:“好!”纵身一跃,急掠而去。此人自号“乘风”,轻功果然高妙,霎眼之间,便已去远了。

  铁中棠目中闪动着得意的光芒,大步走了回去。走过冯百万所居的第二重院落时,院门外,阴影中,仿佛隐藏着两条人影。铁中棠心念微动,远远凝目望去,只见这两条人影一个白发皤皤,一个身躯瘦弱,竟是那褛衣老妇与跛足少年。他自服下千年参果后,目力已大异常人,虽在黑暗之中,仍看得清清楚楚,对方却未见到他。他心念一闪,立刻远远躲到墙角后。那两个童子千灵百巧,两人对望一眼,立刻从另一条路走了。他们本就受过严格的训练,绝不过问主人的私事,绝不泄漏主人的机密,就算主人是强盗,他们也一样听话。

  那祖孙两人听到脚步声,立刻拧动身子,见到只是两个童子走过,便也未将之放在心上。又过了半晌,只听那跛足少年轻轻道:“师傅,冯老头回来了,那厮怎的还没有回来,徒儿已等得不耐烦了。”

  褛衣老妇冷笑道:“急什么?为师已断定了是他,他还逃得掉么?便宜他多活了这几日,已是他运气了!”

  铁中棠大疑,忖道:“这两人名为祖孙,实为师徒,显见也是乔扮而来,必定有所图谋。只恨我江湖阅历不丰,看不出她的来历。”

  思忖之间,那跛足少年已在暗影中腾身而起,口中道:“徒儿去前面看看,那厮是否还在大厅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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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0-10 02:37:24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一回 碧血染豪门



  这少年不但身法奇快,一纵数丈,丝毫没有残废之态,而且胆量更是大得出奇,竟将此间视作无人之地。那褛衣老妇也不阻拦,似乎对他的武功甚是放心。

  铁中棠更是惊异,暗忖道:“他师徒寻仇的对象,八成必定就是玉潘安潘乘风。却不知他三人之间,有何仇恨?”

  这第二重院落前,乃是一块草坪,前后的灯光,都照不到这里,院落里也没有燃灯,是以四下暗影幢幢,显得十分黝黯。此时黝黝的草坪之上,又传来一阵轻笑之声,六七个女子,环佩叮当,一路嘻笑着走了过来。

  这些女子步履都十分轻灵,正是“横江一窝女王蜂”姐妹。她们只当四下都无人迹,是以不再装作,露出轻佻之态。一个身材纤小,面如银盘,眼波最媚的圆脸少女轻笑着道:“那老头真是财东,只可惜人太老了些,否则……”

  另一个身材高挑的绯衣女子接口笑道:“姚四妹不但爱财,还爱俏,我就不管这些,只要有银子,老少都可以。”

  那圆脸少女咯咯笑道:“谁像你这个专收破烂的,我看你对‘天杀星’那大胡子都有些胃口。”

  绯衣少女伸了伸舌头,道:“那天杀星我可不敢惹他。”

  另一个紫衣少女笑道:“有什么不敢惹,只要有机会,我照样要勾引勾引他,看他到底有多狠!”

  突听一阵大笑道:“看样子俺艳福来了,谁要勾引勾引俺,只管请过来。”笑声粗豪,正是“天杀星”海大少。

  他手中提着一只朱红酒葫芦,胸襟敞得更开,醉态可掬,脚步踉跄地迈开大步,走了过来。

  “横江——窝女王蜂”姐妹们,有的惊呼,有的轻笑,有的以袖掩面,有的已笑得弯下腰去。那圆脸少女指着以袖掩面的紫衣少女道:“就是她,就是她,她要……勾引你。”

  紫衣少女笑啐道:“你说,你敢再说……”

  她张开两只手,笑着去搂圆脸少女的腰肢,圆脸少女笑着求饶道:“好妹妹,我再也不敢说了。”

  紫衣少女笑道:“你逃,逃到哪里去……”突地被海大少一把捉住了手腕,她身子一斜,倒进海大少怀里。

  海大少大笑道:“就是你这小丫头,来来,让俺瞧瞧!”一手托起她的下巴,瞧了几眼,突然凑上脸去,用他那钢针般的扎须在她那粉嫩的娇靥上狠狠擦了几下,大笑道:“你怕不怕?”

  紫衣少女半迎半闪,娇喘微微,颤声求饶,媚声道:“嗯,不要嘛……”一双手却要去勾海大少的脖子。

  哪知海大少突地一手推开了她,大笑道:“就凭你这样的小丫头,还勾引不到俺。”语声中大笑而去。

  紫衣少女被他推得扑的跌倒在地上,眼睛里又是惊诧,又是羞怒,突地在地上狠狠啐丁——口,道:“臭男人,臭胡子……”

  “横江一窝女王蜂”又是欢笑,又是惊骂,突听有人道:“姑娘们什么事如此高兴,小生们也来凑凑热闹如何?”原来欧阳兄弟们也跟着来了。“横江一窝女王蜂”立刻齐地顿住笑声,一个个垂眉敛目,又恢复了大家闺秀的神情,低着头走了。欧阳兄弟们手摇折扇,笑着跟了过去。

  海大少站在远处喝酒,大笑道:“孩子们,回来吧,莫要再去掏马蜂窝了,被蜂子刺一下,可不是玩的。”

  ——个少年转过身来,似乎要待怒骂,却被另一人拖了回去。海大少笑笑道:“不知生死的少年人!”笑声突顿,轻叱道:“什么人?鬼鬼祟祟藏在那里!”

  铁中棠心头一凛,只见海大少目光炯炯,却在望着那褛衣老妇的藏身之地,面上一片阴寒之色。

  就在这刹那之间,褛衣老妇还未现身,第二重院落中,突然传出——声凄厉尖锐的惨呼。惨呼声中,冯百万满面血污,衣衫不整,踉跄奔了出来,大呼道:“李洛阳,李洛阳在哪里?”

  海大少急窜到他面前.一把抓住他肩头,变色叱问:“你疯了么?”轻轻——掌,掴在他面颊上。

  冯百万挨了一掌,神志似乎稍为清醒了些,木然呆厂半晌,道:“我杀了人了!我杀了她了……”

  海大少道:“你杀了谁了?”

  冯百万喘了口气,道:“银蝉……那贱人,她偷人养汉,还要杀了我私奔,我……我就先杀了她……”

  海大少怒道:“为了个贱女人,你值得么?”

  冯百万呆了一呆,突地痛哭了起来,道:“王八好当气难忍,我……我实在被气疯了!”

  铁中棠知道这一切不过只是大乱的前奏,这平静多年的珠宝世家,眼见就要有更大的变乱发生。他心念数转,悄然跃起,经过第二重院时,果然见到那荡妇的尸身倒躺在地,身侧还有只箱子。她显见是因为欲火中烧,竟要席卷细软,找潘乘风私奔,却被冯百万发现,才造成这件血案。

  铁中棠暗暗叹息,身形不停,回到自己的帐幕前,悄然落地,整了整衣衫,方待掀帘而入,只听里面潘乘风的声音笑道:“姑娘,此后我们已是一家人了,你怎么能将在下赶出去?”

  接着,那艳婢妆儿的声音道:“滚出去!你竟敢对我家姑娘如此无礼,你……你不要命了么?”

  铁中棠双眉微轩,大步走了进去,只见水灵光坐在角落里,妆儿挡在她身前,失声道:“好了,主人回来了。”

  潘乘风回首笑道:“你问问他,可是他要我来的!”

  铁中棠面色一沉道:“事办完了么?”

  潘乘风笑道:“办得管保十全十美,谁也不会怀疑到我。”

  铁中棠冷冷笑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件事你纵能脱身事外,别的事你只怕是逃不脱的了!”

  潘乘风变色道:“此话怎讲?”

  铁中棠道:“冯百万已为你杀了人,这笔账少不得要找到你,还有……那海大少也不会放过你。”

  潘乘风展颜一笑,道:“冯百万杀人与我何关?那姓海的与我多年对头,也未见能将我怎样。”

  铁中棠冷笑道:“但此刻情况却不大相同,何况……你还有个极厉害的对头,一心要取你的性命。”

  潘乘风又自变色道:“什么人?”

  。

  铁中棠道:“便是那褛衣老妇和跛足少年。”

  潘乘风呆了一呆,沉吟道:“他们?……我与他们无冤无仇……”语声未了,颜色突变,颤声道:“是她?难道是她……”

  铁中棠目光闪动,冷冷道:“你可是已想出了她的来历?”

  潘乘风苍白的面容,已变成了铁青颜色,踉跄地倒退了几步,虚弱地倒坐到椅上,道:“她……她怎么说的?”

  铁中棠道:“她说要你的命!”

  潘乘风伸手一抹面颊,汗珠随手而落。

  铁中棠皱眉道:“你在老夫面前,吹得天花乱坠,老夫倒也相信了你是条响当当的英雄汉子,哪知……”

  他嘿嘿冷笑数声,接道:“哪知你见了个老太婆和小孩子,也如此害怕,嘿嘿,这样的英雄,老夫实在不敢领教。”

  潘乘风双眉一挑,怒火似要发作,但身子方自站起,便又“噗”的坐了回去,长叹道:“不错,我确是怕她。”他“啪”的一拍桌子,厉声接道:“但除了她之外,若有人敢对我姓潘的无礼,我照样要割下他的脑袋!”

  铁中棠冷笑道:“她是谁,你要如此怕她?”

  潘乘风道:“她……她的名字……唉,说出你也不会知道。”他嘴唇也变得毫无血色,仿佛只要说出她的名字,便有灾祸临头。

  铁中棠道:“只怕你是不敢说罢了。”

  潘乘风大怒道:“就算我不敢说,你又待怎样?”

  铁中棠冷冷道:“你说话最好声音小些,莫要被她听到了!”

  潘乘风呆了一呆,怒气全消,颓然垂下了头。

  铁中棠道:“但你坐在这里,也不是办法。”

  潘乘风道:“你可是怕我连累你么?嘿嘿!你既已作了我的雇主,有什么事自然要和我一齐承担。”

  铁中棠故意变色道:“那怎行,你……你快走吧!”

  潘乘风道:“走?她既已知道那件事是我干的,我还走得了么?你不知道她是谁,怎知道她的厉害?”语声微顿,接口道:“她一来至此间,不单我要倒霉,恐怕连那李家父子,也要遭殃了。”他语声中已毫无生气,显见是心中充满了恐怖之意。

  铁中棠仿佛更是惊慌,道:“那……那怎么办呢?”

  潘乘风瞧了水灵光一眼,冷笑道:“我只有藏在那里,你再设法将我送走,否则,我若死了,必定拖你在一起。”

  铁中棠肚中暗骂:“好狠毒的贼子!”他故意呆了许久,仿佛已说不出话来。水灵光早已知道他心智过人,此举必有用意,是以也绝不开口。过了半晌,只听他长叹道:“除此之外,你难道没有别的办法了么?”

  潘乘风冷笑着摇了摇头。

  .

  铁中棠道:“老夫倒有个妙计……”

  潘乘风道:“什么妙计?”

  铁中棠道:“此刻在这里的武林中人,除了你与那姓海的之外,还有什么声名显赫的人物?”

  潘乘风道:“司徒笑,霹雳火,还有那黑白双星,这几人势力勾结,在武林中可称一时之霸。”

  铁中棠缓缓道:“这几人么?嘿嘿,老夫只要教你在他们面前说几句话,他们必定就会全力助你。”

  潘乘风精神一振,道:“真的?我若有这几人相助,情势便大为改观了,但他们又怎会助我?”

  铁中棠道:“老夫自有妙计,只要你听活就行了!”

  潘乘风大喜道:“阁下若真的有此妙计,帮了在下这次忙,以后阁下无论有何事发生,在下也必定全力相助。”

  铁中棠走到案旁,提笔写了两张字柬,封得严严密密,转首道:“你先要设法与霹雳火单独谈话,将这第一张字柬交给他,他看了必会答应全力相助你,你等他立下重誓,才能将这第二张字柬取出,、”

  ,

  潘乘风半信半疑,接了过来,铁中棠又提笔写了两张字柬,道:“这两张是要交给司徒笑的,方法也和前面一样!”然后,他又写了两张字柬,要潘乘风先后交给黑白双星。潘乘风病急乱投医,也只有姑且一试了。

  铁中棠正色又道:“你万万不可将字柬弄错,否则必有大祸。也万万不能提起老夫,否则他们便不会出手相助了。”

  潘乘风呆呆地望着他,只觉这“老人”越来越是神秘,仔细藏起了字柬,迟疑着道:“你……你……”

  .

  铁中棠冷笑道:“你若不信,也就罢了!”

  潘乘风目光数转,掀开珠帘窥了窥外面的动静,突然悄悄掠了出去。珠帘犹在飘动,他身形便已消失。

  铁中棠望着珠帘,冷笑道:“狡猾好色之淫徒,司徒笑、白星武,这次你们都要受些罪了!”

  水灵光缓缓站起来,轻轻叹道:“我……我真笨,你究竟在……在做什么,我……一点也……也不知道!”

  铁中棠转首望着她,目中立刻恢复了和蔼的光芒,含笑道:“我安排了一个连环妙计,要教那些人没有一个能逃得出我手心!”

  水灵光道:“你……你愿意让……我知道么?”

  铁中棠道:“我要叫司徒笑、白星武那般人,先自相残杀起来,再要那神秘的老妇人,去那里追寻潘乘风。”他微微一笑,接道:“那般人,已发下重誓,少不得要保护潘乘风,那神秘的老妇,便也不会放过他们,再加上那具尸身,李洛阳、海大少,也决不会袖手旁观,到最后自必形成混乱之局……”他仰天悲叹一声,沉声道:“爹爹啊爹爹,孩儿总算未曾妄用宝藏,毕竟为大旗门做出一些事了。”

  水灵光凝眸望着他,只见他脱下长衫,露出里面一身黑衣劲装,又取出一方黑巾,蒙在面上。他无论做什么事,动作都迅快已极,举手投足间,仿佛都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轻快而流畅。他又自榻上的锦褥下,取出一柄乌鞘长剑,反腕抽出,仔细瞧了几眼。剑鞘毫无装饰,剑光却宛如一泓秋水。他目中露出满意的神色,手腕一抖,剑又入鞘。

  水灵光缓缓走到他身前,将长剑以丝绦缚在他身上。

  铁中棠反手摸了摸剑柄,将剑柄移到他能在最短的一刹那间拔剑出鞘的位置上,轻轻道:“我要走了。”

  水灵光轻轻点了点头,铁中棠已翻身走到床前。水灵光忽然幽幽叹道:“你……你要去哪里?……能不能告……诉我?”

  铁中棠回转头,柔声道:“我去去就来。”

  水灵光垂首道:“我……我不知道是……不是也能帮你的忙……”

  铁中棠柔声笑道:“只要我在这里,就不会让你冒险去做任何事的。”一掀珠帘,飞身而出。

  只听水灵光的声音在身后道:“你,要小心了。”

  刹那间,他心头突地涌出一阵奇异的情感,也不知是甜蜜抑是感激,他只觉身子似乎比往常更轻了许多。但这份轻松的感觉瞬眼便又消失,只因一切事虽已安排妥当,但最困难的却是要使云铮知道他身旁女子的秘密。

  他方自掠到院门外,突见远处似乎有个苗条的人影,袅娜走了过来,行路的姿势,仿佛是风中的柳枝,带着一种媚人的波浪。

  铁中棠心中一动,大喜忖道:“她果然来了!”思忖一转间,他便已倒掠而回,掠入帐幕。

  水灵光大奇道:“你怎么又回来了?”

  铁中棠摇了摇头,轻轻道:“你们先到后面去。”反手扯下蒙面的黑布,卧倒在锦榻上,将剑柄压到枕下,将锦褥盖到身上。

  水灵光呆了一呆,顺从地带着妆儿和童子们走了,似乎只要是铁中棠说出的话,她便会毫无条件地顺从,甚至连问也不问。

  铁中棠望着珠帘。微风过处,珠帘外果然已有一阵淡淡的香气飘了进来,淡淡的珠光中,便现出一条朦胧的人影了。这人影在帘外逡巡了半晌,轻轻道:“里面有人么?”语声娇媚,带着一种甜丝丝的荡意。

  铁中棠暗暗忖道:“果然是她,入彀来了。”口中却冷冷道:“这里面又不是坟墓,难道还会没有人么?”

  帘外轻轻一笑,道:“老爷子你真会说话。”

  铁中棠大声道:“谁说我老?”

  帘外的笑声更是娇媚,道:“老有什么不好?少年人冲动鲁莽,哪有老年人那么体贴温柔……”语声未了,温黛黛已轻轻掀起珠帘,袅娜走了进来。

  她秋水般的眼波四下一扫,抿着嘴笑道:“好漂亮的地方!我叫温黛黛,可以进来么?”

  铁中棠道:“你人已进来了,还问什么?”

  温黛黛娇笑着坐了下来,眼波甜甜地瞧着铁中棠,道:“不知道您已睡了,否则,我也不敢来的。”

  铁中棠道:“你心里只想着那套首饰,还等得到明天么?”

  温黛黛呆了一呆,轻叹道:“我早知道什么事都瞒不过您的。您为什么不像别的男人那么笨呢?”

  铁中棠冷笑忖道:“好甜的嘴,我若真的是个有钱的老人,就只这几句话,已要被她迷倒了。”

  温黛黛媚笑道:“我现在来也不想别的,只求您将那盒首饰,借给我看一看,戴一会儿……”

  铁中棠道:“借什么,送给你又有何妨?”

  温黛黛道:“您是在说笑么?”

  铁中棠大笑道:“那盒首饰最多只值三万两,老夫却花五万两买了它,为的是什么,你难道不知道么?”

  温黛黛转动着眼皮,媚笑道:“难道是为了我么?”

  铁中棠故意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慢吞吞笑道:“如不是我买了那套首饰,你会到这里来么?”

  温黛黛也在暗中冷笑忖道:“这老头子原来人老心不老,是个色鬼,今日撞着,还怕你不乖乖把首饰送出来。”她轻轻抬起右足,跷到左足上,那缀珠的锈鞋,水红的裤管,便从粉色的薄绸衣衫中露了出来。绸衫如水一般紧贴在她丰满而诱人的躯体上,绣鞋紧包着她纤细的足踝,她娇笑着抛送秋波,也不说话。

  铁中棠也眼睁睁地望着她,忽然轻声道:“你到这里来,可曾被你身旁那少年人看到?”

  温黛黛笑道:“我有胆子来,就不怕被别人看到。”

  铁中棠缓缓笑道:“今夜三更,你若还有胆子来,那盒首饰,必定会在这里等着你。”

  温黛黛眼皮转动,轻轻道:“三更,这……”忽然娇笑着在铁中棠面上轻轻一吻,转身飞奔了出去。

  直到她身影消失,那娇媚的笑声,似乎还在四下飘荡着。铁中棠叹道:“果然是个尤物,难怪三弟上当了!”

  他悄然跃下锦榻,突然听到后面的帐幕中传出了一阵幽怨的叹息之声,听来竟是水灵光发出的。他转过身,但瞬又停住脚步,因为他已猜到了水灵光叹息的原因。他面上忽然泛过了一丝奇异而痛苦的表情,喃喃道:“灵光,灵光,你可知道你原来本该是姓铁么?”随手蒙上黑巾,冲出帘去。

  夜空中的星群已被乌云掩没,大地变得异样的黑暗,四下的灯光,在沉重的夜色中,挣扎着发出昏黄的光线。远处的叱咤声已渐沉寂,却仿佛隐伏着更多危机。铁中棠乘着寒冷的夜风,掠上屋脊。他身形有如狸猫般,在屋脊上无声地飞掠,只见后面的第四重院落灯火已黯,前面的第二重院落却隐有人声。他深知此刻这珠宝世家已进入紧急的戒备状况之中,处处都可能有高手窥伺,是以动作丝毫不敢大意。一上第二重院落的屋脊,他立刻在暗处隐藏了身影,俯身望去,只见李洛阳面色沉重,凝立庭院中央。

  “天杀星”海大少,却斜倚在院中的树下,不住痛饮葫芦中的烈酒,观望着李剑白指挥家丁,搬运尸体。那娇媚冶荡的艳姬,此刻已变作了一具尸体,被包在白布里,两个家丁,手抬竹床,将尸首移了出去。

  坐在角隅中犹在痛哭着的冯百万,突地跳了起来,奔到李洛阳身前,跪倒在地,哀呼道:“救救我,救救我!”

  李洛阳长叹一声,道:“在下已查验过此地的情况与她的尸身,知道阁下乃是出于一时激愤,才下的手,是以阁下虽然杀人,但罪却不在阁下。依照我家传的规矩,决不会难为阁下的。”

  冯百万流泪道:“但那潘乘风,他……他必定要……”

  海大少随手抛去了空葫芦,厉声道:“他还要怎样?”

  冯百万道:“他只怕还要来寻我复仇的……”他此刻再也没有富豪的气焰,看来只是个可怜的老人。

  李洛阳面色一沉,肃然道:“阁下此刻已在我的保护之下,任何人想在这里杀人,只怕都没有那么容易!”

  屋脊上的铁中棠心念转处,突地振腕击出两点寒星,直袭冯百万。寒星飞去,他便再也不看一眼,转身飞奔而出。

  李洛阳厉叱道:“什么人?”袍袖挥处,一股强劲的风声.随之而出,将两点寒星,震得倒飞而回。

  海大少厉喝道:“俺看到了,往哪里逃?”肩头微耸,与李剑白双双飞身而起,唰地掠上了屋脊。

  李洛阳双掌轻拍,四条大汉,立刻奔来保护冯百万,李洛阳一撩衫角,亦自腾身飞起。他颀长的身躯,有如轻烟般凌云而上,脚底一踏飞檐,接连三五个起落,便已迫上了海大少与李剑白。

  海大少心中暗叹忖道:“今日才见到李洛阳的武功,果然非同凡响。”思忖之间,只见前面的人影,突地一闪而没。

  李剑白变色道:“此人仿佛已隐人第十三重院落中。”

  海大少道:“什么人住在那院落里?”

  李剑白沉声道:“黑白双星、司徒笑、霹雳火。”

  海大少身形骤然一顿,变色道:“是他们?……好!俺姓海的今日倒要瞧瞧,这帮人究竟有多厉害!”

  李洛阳轻轻挡住了他,道:“兄台万万不可鲁莽,你我先在四周查看一下,再作决定,也还不迟。”

  当下三人各在四下寻了处有利的地势,隐身窥望。院中灯火,仍然十分明亮。大厅门户敞开,司徒笑背负双手,在厅中往来蹀躞,面上犹自带着笑容。那黑星天、白星武,面上却无半分笑意,阴沉沉地坐在椅上,两人俱是面色凝重,显见是心事重重。

  突见潘乘风大步走了出来,黑星天强笑一声,道:“潘兄请随意坐下,莫怪我兄弟招待不周。”

  海大少大奇忖道:“怎的潘乘风竟与他们拉上了关系,而黑星天却又对他如此客气?”

  又听白星武微笑道:“潘兄只管在这里安歇,有我等在此,只怕没有什么人敢来冒犯潘兄的。”

  司徒笑接口道:“极是极是,潘兄只管在此安歇。”

  潘乘风大笑道:“如此说来,在下便叨光了。”他面上没有半分感激之色,反似十分得意。原来他果然遵照铁中棠的吩咐,将六张纸柬,分别交给了他们,那字柬上写的,俱是有关他们自身的机密。黑白双星、司徒笑自然对他十分客气。此刻黑白双星心里正在忐忑不安,司徒笑却在思量着对策,外面的李家父子与海大少,怎会知道这其中的秘密,越看越觉得奇怪,再也想不出是什么道理。

  过了半晌,突见霹雳火满面怒容,大步走了进来,狠狠瞧了黑白双星一眼,突然“啪”的一拍桌子。黑星天、白星武面色微变,装作未见。

  司徒笑却微微笑道:“兄台何事恼怒?”

  霹雳火厉声道:“好个无义的匹夫,老夫与你兄弟相交,你却做出这样的事来?”他放声而骂,也不知骂的是谁。

  司徒笑仍然微笑道:“兄台寻的是谁?”

  霹雳火大声道:“不是你!”

  黑星天冷笑变色道:“不是司徒兄,难道是我兄弟么?”

  霹雳火方自坐了下去,忽又长身而起,大声道:“小雷神什么地方得罪了你们两人,你俩要将他置之于死地?”

  黑星天面色大变,道:“雷世侄的死与我兄弟何干?”

  白星武冷冷道:“兄台莫要血口喷人,伤了兄弟间的和气。”

  霹雳火须发皆张,大怒道:“伤了和气,又当怎样,天武镖局纵然雄霸一方,霹雳火也不怕你。”

  白星武道:“兄台怎的如此不可理喻,一无人证,二无物证,便胡乱栽我兄弟一赃……”他伸手拉起黑星天的臂膀,道:“大哥,我们走,等他火气消了,再来和他理论。”话声未了,便待离座而去。

  霹雳火厉声道:“谁也不要走!”他突地双掌一拍,院外黑影中,立刻跃出十余条劲装大汉,手持一只紫铜铸成的圆筒,长有三尺,正是“霹雳堂”威震天下的利器“霹雳火筒”,只要一按机簧,立刻便有烈焰喷出,两丈之内,伤人无救。

  霹雳火厉声道:“谁若想出院一步,也得看看我手下弟兄们掌中的霹雳火筒答不答应!”

  黑星天变色道:“兄台真要与我弟兄翻脸么?”

  霹雳火道:“这样的弟兄,不要也罢!”

  黑星天转向司徒笑,道:“司徒兄,你看这厮有如疯了似的,自己管不住徒弟,却来怨我。”

  司徒笑神态悠闲,袖手旁观,此刻微微笑道:“兄台得到宝藏时,便忘了小弟,此刻却又为何想起小弟了?”他笑容一敛,沉声道:“不能共富贵的朋友,小弟难道还肯与他共患难?”转过头,不再理他。

  黑星天面色又是一变,霹雳火已大声道:“对了,宝藏,就是你兄弟要得到宝藏,才要我那徒弟去以炸药开山,但宝藏到手后,不但将他杀了灭口,连自己的徒弟也不要了,这样的人物,哼哼……”

  黑星天心神一震,脱口道:“你怎会知道?”

  霹雳火仰天狂笑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黑星天暗惊忖道:“此事除了当时在场之人,谁也不会知道得如此仔细。他怎会知道?莫非大旗门门下告诉他的?”心念转处,横目一望潘乘风,目中渐渐现出疑惑之色。

  突听霹雳火厉叱一声,道:“你还有什么话说?还我徒儿的命来!”一足踢翻了桌子,挥拳击向黑星天。他拳势刚猛,拳风强劲,只听一阵砰砰之声,厅中的桌椅杯盏,被他拳风足劲震得落了一地!

  黑星天闪避过这一拳,大声道:“天武镖局与霹雳堂唇齿相依,你动手之前,还是考虑考虑的好。”

  霹雳火怒骂道:“考虑个屁!”拳势有如狂风骤雨,紧紧向黑星天逼了过去。

  黑星天冷笑道:“你既然如此,便怪不得我兄弟手辣了!”身形急转,斜斜劈出一掌,直劈霹雳火胸腹。这威居一方的镖业雄主,武功果有过人之处,轻轻一招施出,当真是奇诡灵幻,也不知藏了多少后着。

  白星武冷冷道:“大哥出手教训教训他也就罢了,莫要伤了他的性命。”缓缓退到门口,监视着门外的壮汉。其实这些“霹雳堂”弟子,投鼠忌器,也不敢妄用火筒。

  刹那之间,但见人影纵横,拳掌拍击之声中,夹杂着器皿落地之声,好好一间厅堂,已被他两人打得大乱。霹雳火掌势刚猛,但数十招过后,却已被黑星天那阴柔奇诡的招式制住,只觉招式已有些施展不开。他以火器成名天下,拳脚并非所长,自然敌不过号称“中原三大拳师”中的第二位“七窍玲珑”黑星天。他生性暴躁,越是不敌越是恼怒,越是恼怒,拳法越乱,急怒之下,突地大喝一声,要想冲出厅外。

  白星武当门而立,厉声道:“退回去!”双掌并出,带着激厉的掌风,直撞霹雳火胸膛。

  霹雳火身形一转,斜斜冲向白星武身侧,他只要一出此厅,便可以火器要挟,将黑白两人制住。

  但白星武早巳窥破了他的心意,冷笑道:“你若想冲出此门,只怕比登天还难。”掌势连绵,又是七招拍出。绵密的掌势,凌厉的掌风,果然逼得霹雳火无法前进一步。

  黑星天厉声道:“霹雳火,你既要含血喷人,便莫怪我兄弟心狠手辣了!”一展双拳,夹攻而至。

  霹雳火一人对敌,已落下风,怎禁得住他两人前后夹攻?十数招过后,已是满头大汗,涔涔而落。黑、白双星,都已存下杀人灭口之心,两人心意相通,手下俱都不再容情,招招俱是煞手。司徒笑冷眼旁观,忽然缓缓站了起来。

  白星武眼角扫过,道:“司徒兄也要插手了么?”

  司徒笑微微一笑,道:“双方俱是好友,教小弟帮谁的好?但小弟白知人微言轻,也不敢出口相劝。”

  黑星天冷笑暗忖道:“司徒笑果然是个聪明人!”口中大声道:“既是如此,便请司徒兄作个证人,若非霹雳火血口喷人,再三相逼,我兄弟也不会动手。他今日死在我兄弟手里,也只得怨他自己。”

  霹雳火厉声笑道:“老夫死了,你还想活么?”

  司徒笑抱拳道:“小弟既不能助拳,也不能作证。”回首笑道:“潘兄,你我还是走了吧,说不定刹那之间,这里便要化作一片火海,你我也跟着遭殃了。”

  白星武心头一凛,大声道:“你说什么?”

  司徒笑道:“霹雳火性如霹雳,你们若是逼急了他,他不惜同归于尽,也要放火伤人了。”

  潘乘风听了,立刻飞身而起,走到窗口道:“司徒兄……”伸手指了指窗子,用手势代表言语。

  黑星天急道:“二弟,手上加紧。”

  白星武面色森寒,出手如风。他掌势绵绵密密,迅快绝伦,一招跟着一招,丝毫不容对方喘息。霹雳火勉力躲开了他七掌,突觉肩头一麻,已被黑星天掌缘扫中,一条左臂,便再也难以运用自如。

  司徒笑大步走到窗口,道:“快了快了……”

  话声未了,霹雳火已厉声大喝道:“霹雳堂的弟兄们,莫要再管老夫了,只管施放霹雳火筒。”

  院外的黑衣大汉们微一迟疑,缓缓抬起了火筒……

  潘乘风低声道:“司徒兄,快走!”

  他身形方自跃上窗台,突听窗外一声冷叱:“退回去!”一股激厉无俦的掌力,随声而来。潘乘风只觉身子一震,翻身跌了下去。

  司徒笑亦是面色大变,惊叫道:“窗外是什么人?”

  窗外却寂无应声。司徒笑回首望去,只见霹雳火果然已要拼命,拳势有如疯狂一般,长髯四散飘飞。黑、白两人,既怕他发出暗器,不敢松手后退,又怕院外的火器攻来,额上也不禁沁出了冷汗。

  只见院外的大汉,手持火筒,缓缓迫近,霹雳火连叱道:“快放,快……”

  叱声之中,突见一条人影,白天而降,来势急如流星下坠,落地不出丝毫响声,赫然竟是李洛阳。

  .

  司徒笑展颜一笑,道:“好了,李兄来了。”

  李洛阳面沉如水,道:“三位都请住手。”他语声虽然低沉缓慢,却大有威严。

  霹雳火厉色道:“老夫已拼了,谁敢要老夫住手?”

  李洛阳道:“谁若不肯住手,在下便先取他性命。”回身向外,又道:“你们只要手掌一动,立刻尸横就地。”

  他缓缓说来,却无一人敢怀疑他是否有此能力。

  黑衣大汉们手持火筒,竟真的无人动弹一下。

  李洛阳缓步走上厅前的石阶,沉声道:“数十年来,寒宅处事向称公允,各位有何纠纷,大可明言解决。”他面色突沉,接道:“各位若是还要在这里大杀大砍,甚至要毁了这厅堂,便是看不起我李洛阳了。”

  霹雳火面色赤红,厉声道:“什么事你都管得了么?”

  李洛阳道:“纵然管不了,也可效力一二。”

  霹雳火手指黑、白双星,大喝道:“这两人杀了我的徒弟,你能不能叫他两人还我徒弟的命来?”

  李洛阳还未答话,黑星天已冷笑道:“杀人偿命,欠账还钱,我若真的杀了你徒弟,自然会赔他的命。”

  霹雳火道:“不是你杀的是谁杀的?”

  黑星天道:“拿证据来!”

  李洛阳道:“人命关天,非同小可,兄台听谁说黑兄杀厂令徒,总该有些证据才是。”

  霹雳火面上阵红阵青,厉声道:“好好,你们都偏着他,老夫就不信江南霹雷堂拼不过天武镖局。”

  李洛阳道:“在下说的乃是持平之论……”

  霹雳火狂笑道:“好个持平之论……”

  目光转处,只见院落四周,突地现出了数十条手持长弓的人影,张弓搭箭,指向“霹雳堂”弟子。李剑白劲装疾服,手持长剑,与海大少并肩白人影中行出,沉声道:“各位还不放下火筒,难道真的要放火么?”

  “霹雳堂”弟子望了望四周闪亮的箭簇,又望了望“霹雳火”严厉的面色,也不知该放下的好,还是不该放下的好。片刻的静寂中,杀机隐现。

  霹雳火突地大喝道:“放下来!”只听“叮当”一阵轻响,闪亮的火筒。俱都放在地上,

  李剑白手抱长剑,登堂直入,抱剑立在李洛阳身后,缓缓道:“此事如何处理,请爹爹示下。”

  李洛阳炯然的目光。除徐白众人面上移了过去。

  只见“霹雳火”捋须而立,手掌不住颤抖,长须不住抖动,显见是心中激动愤怒已极,随时都可发作。黑星天、白星武,面色深沉,目光闪动。司徒笑面带微笑,搬了把椅子,远远坐在角落中,作出一副袖手旁观之态,仿佛无论什么事发生,都与他毫不相干。这其中只有潘乘风面色最是阴晴不定,目光不时望向窗口。他虽然故作镇定,却掩饰不了目中的惊恐之色。

  李洛阳知道这些人俱是武林中的顶尖人物,谁都不是省油的灯,自己只要稍一处置失当,立时便是大祸。他心念数转,当机立断,道:“事无凭证,各位又都是好友,不如听在下相劝,此事就此揭过。”

  司徒笑微笑道:“李大哥息事宁人,在下也赞同得很。”

  潘乘风立刻接口道:“纵有什么恩怨,也该等到了外面再说,在这里动手,岂非令人为难。”

  海大少突地哈哈大笑起来,道:“姓潘的,你怕什么,否则像你这样专喜兴风作浪的人,怎会说这样的话?”

  潘乘风变色道:“我怕什么?难道怕你么?”目光偷偷瞧了窗口一眼,盛气又自弱了下去。他只当窗外埋伏着的必是他生平最怕的仇家,却不知方才一掌将他震回来的只是铁中棠。

  海大少狂笑道:“有的事或可在外面解决,有的事却非在这里解决不可。你已背上人命官司,还想走么?”

  潘乘风大喝道:“什么人命官司?”

  海大少厉声道:“你那姘妇已为你死了,你难道不想去陪她?”

  霹雳火怒道:“这里的事与你何干,要你多什么口?”

  海大少亦自怒道:“俺的事你管不着。”

  两人面面相对,眼睛瞪得滚圆,又要火拼起来。情势至此,非但丝毫没有解决,反而越来越乱。

  李洛阳面笼寒霜,徐徐回头,道:“剑白,在我未说完之前,若有谁多口,你便试一试是你的剑快,还是他的嘴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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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0-10 02:37:47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二回 春色透重帘



  这珠宝世家的主人,厉练是何等丰富,知道此刻情势,已如一盘乱麻,若不挥刀,万难解决。李剑白怀抱长剑,朗声应了,大步向前走了三步,森寒的目光,刹那间便已控制了大厅中的每一个人。

  李洛阳转目四望,沉声道:“黑、白两兄与霹雳大侠之事,与本门无关,亦毋庸在此地解决。三位若愿在此,在下自竭诚款待,三位如定要在外解决,在下恭送如仪,决不相强。”

  霹雳火冷“哼”一声,大步走向门外。突见剑光闪动,一道寒芒,划空而来,挡住他的去路。霹雳火大怒道:“老夫要走,也不行么?”

  李剑白手横长剑,面沉如水,立在他面前,冷冷道:“家父话未说完之前,谁也不得妄动。”

  霹雳火目中寒光暴射,一字字道:“你让不让路?”

  李剑白笔挺地站在地上,脚下丝毫不动,闪亮的眼神中,充满了冷静与镇定,缓缓道:“不让!”

  他这份出奇的冷静与镇定,实在比暴怒还要可怕。

  霹雳火目中却似要喷出火来,两人目光相对,谁也不再说话,只听众人心房怦怦跳动,厅中立又充满杀气。

  李洛阳冷静地望着他的爱子,只见李剑白目光丝毫不瞬,面容也未有丝毫变动,甚至连剑光都未颤抖一下。要知他若是稍有示弱之态,李府的威信立刻荡然无存。李洛阳见他爱子如此,目中也不禁闪起得意的光芒。

  死一般的静寂中,突地院外一个苍老而疲倦的声音,轻咳着道:“借借光好么?让老婆子进去。”

  群豪都不禁呆了一呆,齐地转目望去。

  只见那褛衣白发的老妇人,手扶着那跛足少年的肩头,已缓缓自刀光剑影中挤了进来。四下的家丁壮汉,显然也已惶然失措,不知该怎样应付这局面,只得纷纷闪开,让出了一条道路。白发苍苍的老妇人蹒跚地走在箭林刀山中,无形中便已构成了一幅极为奇异而又极不协调的图画。但是她却连眼皮都未曾抬起一下,仿佛将四下那些雄赳赳的家丁壮汉都看成了死人一般。

  潘乘风目光转处,立时面容惨变,悄悄移动脚步,躲到司徒笑身后,耳语道:“在下仇人来了。”

  司徒笑轻笑道:“有这许多人在这里,你怕什么?”

  语声中,那白发老妇人已蹒跚地步上石级,李剑白立刻放下长剑,转身迎上,道:“老夫人到这里来作甚?”

  白发老妇人笑道:“难得难得,老身已有许久未曾见到过像你这样敬老尊贤的人了。”

  李剑白面颊微微一红,但瞬即正色道:“此地情况紧急,老夫人无论有什么事,也请稍等再说。”

  她缓缓走到李洛阳身前,干枯的面上,笑容诡异,缓缓道:“老身要问你讨样东西,你答应么?”

  李洛阳道:“老夫人请说。”

  白发老妇人缓缓抬起手掌,指向潘乘风,目中突地寒光暴射,冷冷道:“老身要讨却的东西就是他。”

  群豪心里俱都一惊:“这老婆子难道疯了么?”

  李洛阳却仍神色不动,缓缓道:“夫人是否在开玩笑?”

  白发老妇面色一沉,锐声道:“你答不答应?”

  李洛阳道:“在下实难答应。”

  白发老妇人大怒道:“你不答应也得答应。”挥了挥手,厉声道:“宝儿,去将那厮脑袋取过来。”

  那跛足少年方自应了一声,黑星天、白星武、霹雳火已齐地层动身形,飕地窜来,将这少年团团围住。跛足少年年纪虽小,但胆量却甚大,被这三个武林高手围在中间,仍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乌黑的大眼睛,四下乱转,笑嘻嘻道:“潘乘风又不是你们的祖宗,小爷要他的脑袋,与你们何干?”

  霹雳火大怒道:“小小年纪,就敢如此张狂,老夫如不看在你年纪幼小,就要教训你了,快退回去吧!”

  跛足少年笑道:“你不妨试试看,看谁教训谁!”

  霹雳火大喝一声,须发皆张。

  跛足少年道:“来呀,动手呀!”

  霹雳火厉声道:“老夫生平不与妇人童子交手。”

  跛足少年道:“既不动手,还站在这里干什么?”缓缓的向霹雳火走了过去,道:“不让路就得动手,知道么?”

  霹雳火呆了一呆,突见这少年手掌一扬,直击而来。他发招前毫无征兆,出手一击招式却是迅变奇诡,无与伦比,在场众人,俱是武林高手,也不禁看得为之一震。

  只见霹雳火身子一闪,侧退一步,避开此招,跛足少年望也不望他一眼,从容地自他身侧走了过去。潘乘风立在司徒笑身后,面上已无一丝血色。

  司徒笑暗暗忖道:“玉潘安声名不弱,却对这老妇童子如此畏惧,看来他们必定大有来历,我何苦淌这趟浑水。”一念至此,含笑移开了身子:“小兄弟,你和这位潘大侠究竟有何仇恨,为何定要他的脑袋呢?”

  跛足少年道:“你管不着。”

  司徒笑道:“在李大哥的地方,什么事自有李大哥处理,在下自然是管不着。”含笑走到一旁,袖手旁观。

  他轻轻一句话,便将全部责任推到李洛阳身上。

  跛足少年道:“最好谁也不要多管闲事。”笑嘻嘻地缓步走向潘乘风,仿佛潘乘风的脑袋正等着他去拿似的。

  潘乘风满面慌张,目光四转,只见这少年越来越近,突然嘶声笑道:“你们都不管了么?难道不怕我说出来?”

  黑星天、白星武面色微变,司徒笑也微微动容。

  潘乘风突地击起一拳,向这跛足少年胸膛击出,口中道:“黑星天、司徒笑,还不来助我一臂?”

  黑星天大喝道:“我来助你!”双掌直拍跛足少年后背。他二人前后夹击,招沉力猛,迅快无俦,眼见一招便要得手,哪知跛足少年身子一缩,便自拳风掌影中滑了出来。

  司徒笑侧目笑道:“李大哥,你说得厉害,怎么又不管了?”

  李洛阳见到情势如此紊乱,心中也渐不安。他要是伸手一管,李家必定立时便要卷入一件复杂而又奇诡的恩怨仇杀之中,这平静多年的珠宝世家,也立刻便要被鲜血所染,也不知到哪时才能脱身;他若是袖手不管,自己的声望威信,立时便要大坠。

  两相权衡,孰轻孰重,一时之下,他实在难以骤下判断,只因他不但考虑自己,还要考虑周围数百条人命。思忖之间,那跛足少年已在潘乘风、黑星天两人的夹攻之下,东游西闪,走了数十招之多。他身形奇巧,此刻虽未还手,但黑、潘两人竟也无法将之制住。众人俱都看得心惊,但谁也看不出他的身法家数。

  那白发老妇人面色冷漠,对这少年,似乎甚为放心。李剑白抱剑而立,静等着他爹爹的吩咐。院外的数十条家丁大汉,也俱已张弓搭箭,长刀出鞘,只要李洛阳一声令下,立时便可动手。

  李洛阳苍白的面容,渐生激动之色,他虽然久居安乐,但豪气却丝毫未灭,突然转向白发妇人,道:“出去!”

  白发老妇人冷笑一声,道:“你叫老身出去么?”

  李洛阳道:“带着你的孙儿立时出去,远离李宅。你纵要寻仇,也不能在李宅方圆一里之内动手!”

  白发老妇人冷冷道:“你若要多事,就要后悔了!”

  李洛阳厉声道:“李洛阳纵然拼却这份身家,拼却这条性命,也不能让你们坏了我家的规矩。”

  白发老妇人冷笑道:“好个执迷不悟的蠢才,若是家毁人亡了,还要那规矩有什么用?”

  李洛阳厉声笑道:“要我李洛阳家毁人亡,还不是那么轻易的事,阁下尽管放心好了。”

  白发老妇人冷冷笑道:“好!”

  她微挥手掌轻叱道:“宝儿,住手了。”

  跛足少年抱拳低头,箭一般自潘乘风、黑星天两人的拳风中冲了出来,凌空翻了个斤斗,落到老妇人身侧。

  白发老妇人面上泛起一丝狰狞的笑容,口中却柔声道:“宝儿,我们争吵了半日,也该给人家留下些什么。”她面上的表情和语声是如此不相配合,众人心头不觉都为之一寒。

  只见这跛足少年展颜一笑,自怀中取出一只小小的包袱,解开包袱,里面俱是一粒粒晶莹的明珠。跛足少年目光四转,突然挺身而舞,舞姿奇诡怪异,众人看了实觉好笑,却又半声也笑不出来。只见他急地舞到李洛阳身前,取了一粒明珠,送到李洛阳身上,身子一转,又取了一粒明珠,放到司徒笑身侧的桌上。他舞姿迅急,身手灵便,眨眼之间,海大少、黑星天、白星武、潘乘风足下,也已各各多了一粒明珠。跛足少年急地转了三个圈子,手持一粒明珠,风一般舞到“霹雳火”身前,缓缓放下明珠。

  白发老妇微微笑道:“这老头儿生平不与妇人童子动手,看在这一点,珠子不要给他了。”

  跛足少年道:“好!”悬空翻了个斤斗,落到李剑白身前,突又笑道:“师傅,这少年也莫要送了,好么?”

  白发老妇人咯咯笑道:“你倒小气得很。”

  跛足少年嘻嘻一笑,道:“我才不小气呢!”手腕一抖,将一袋明珠,俱都撒落到院中。

  白发老妇人阴森森笑道:“礼送完了,我们也要走了,九日之内,我们来收人家的回礼。”她扶着跛足少年的肩头,蹒跚着走了出去。

  跛足少年笑嘻嘻地唱道:

  “一粒明珠一条命,回礼绝对不嫌多,恶鬼瘟神门前过,十殿阎王笑呵呵,笑呵呵……”歌声怪异,渐渐远去。

  大厅中众人面面相觑,除了心房跳动,再无别的声音。

  潘乘风渐渐俯下腰,缓缓拾起足下的明珠,身子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惨呼道:“夺魂珠……”

  霹雳火大声道:“那两人装模作样,究竟在弄什么鬼?”

  潘乘风惨笑道:“一粒明珠一条命,得了珠子的人,九日之内,她便要来要你的命了!”

  黑星天变色道:“他们到底是什么人?”

  潘乘风道:“你还猜不出她是谁么?”目光缓缓移动,嘶声道:“你们难道都猜不出她是谁么?”

  李洛阳面色苍白,缓缓拾起了被跛足少年抛到地上的那一方包珠的白布,随手一抖,张了开来。众人凝目望去,只见布上骇然画着一个笑嘻嘻的奇装异服、神色诡异的妇人,和九个赤身童子。

  黑星天心念动处,突地想起一个人来,目光立刻涣散,面色立刻煞白,惊呼道:“她便是九子鬼母?”

  众人心头俱是一寒,李洛阳惨然点头:“不错,她便是一夜之间,毁去了祁连派数十个弟子的九子鬼母。”

  潘乘风惨呼道:“夺魂珠一到,我们谁也逃不了,海大少呀海大少,想不到你也要陪我死在一起!”

  海大少怒道:“谁也逃脱不了?九子鬼母再厉害也不过是个人而已,难道她真的是活鬼么?”

  李洛阳黯然长叹道:“当年祁连派那等声势,接到夺魂珠后,九日之内,竟无一人能逃得出祁连山庄,幸好……”他转首瞧了李剑白一眼,接道:“幸好他总算为李门留下了一条后代。剑白,你快快随着霹雳大侠去吧!”

  李剑白手持长剑,垂首不语。

  李洛阳长叹道:“数日之内,这里便成血海,你还是……”

  李剑白目眦欲裂,大声道:“爹爹若是要孩儿离开此地,孩儿便立刻自刎在爹爹面前!”

  霹雳火“啪”的一拍双掌,扬起拇指,狂笑道:“好男儿,有志气!老夫也不走了!”

  李洛阳沉声道:“兄台既是脱身事外,还是快走的好,到那时变乱一起,玉石俱焚,兄台再走便来不及了!”

  霹雳火仰天狂笑道:“黑星天、白星武纵然不义,但老夫也不能眼见他们死于别人手中,袖手不管,好歹也要助他们与别人拼上一场,纵然拼不过,纵然死了,也得成全这一场义气。”

  笑声突地一顿,目注黑、白两人,厉声道:“但此事过后,你我三人若还不死,老夫还是要来找你们的。”

  潘乘风大声道:“正该如此。你我此刻已有如身在危城,自应同心合力,对付外敌,自身的恩怨,还管他作甚?”

  海大少冷笑道:“若是没有你这厮,怎会有今日之事?你莫要以为大乱一起,你便可浑水摸鱼,这笔账还是要找你算的。”

  潘乘风道:“此事过了,我也一定等着你。”

  那生死交关的危机,竟使得这些人俱都暂时放下了自己的恩怨情仇,变得同心合力起来。

  铁中棠眼看自己安排的巧计,变到如此地步,心中非但没有丝毫欣慰之意,反觉一片黯然。只因他使得许多无辜的人,也卷入这场劫难之中,纵然他能眼见他的深仇大敌死在他巧计安排下,但是他的心头,也不免要永远留下一份沉重的愧疚。

  远处更鼓隐隐传来,将至三更。

  铁中棠悄然移动身形,回到自己的院落,有许多他本来以为极为正确的手段,此刻他已不禁有些怀疑这些手段到底是否正确了。他悄然回到帐篷,换下衣衫。里面一重帐幕中鼻息沉沉,水灵光她们,似乎都已入睡。锦床旁的玉几上,摆着一份精致的夜点,夜点旁有张字柬,是水灵光留下的,稚气的字迹写的是:“这是我亲手做的,你要吃下它。”简单的语句中,却蕴含着无比的关切与情爱。

  铁中棠黯然叹息一声,在锦床上靠下来。他只觉心神突的变得疲惫得很,甚至有许多事都不愿做了。

  只见珠帘前人影微花,珠帘掀处,香气传过,温黛黛披着一件粉红色的风氅,悄然走了进来。她眼皮四下一扫,向铁中棠嫣然一笑,放落了珠帘后的垂帘,轻笑道:“我准时来了。”

  铁中棠道:“你那汉子知道么?”

  温黛黛摇了摇头,媚笑着拨小了四下的灯光,回眸道:“那盒首饰……可在这里么?”

  铁中棠道:“就在这里。”

  温黛黛嫣然一笑,道:“好……”伸手解开了胸前的三粒衣钮,缓缓脱下了那件粉红的风氅。风氅里,是一件粉红的纱衣,灯光朦胧间,可以隐约看得到她纱衣中丰满而诱人的胴体。她轻轻一旋身,解开了束衣的粉带,春葱般的纤纤玉手,轻轻捻上肩头,轻轻将轻纱衣扯落下来。于是,那晶莹如玉的肩头,便缓缓自衣下呈现,然后,是雪白的酥胸,浑圆而小巧的腰肢……

  铁中棠道:“你做什么?”

  温黛黛媚眼如丝,荡笑道:“你要的是我的身子,我就把身子给你。你得到了我的身子,也该将我要的东西给我。”

  铁中棠道:“这交易就如此简单么?”

  温黛黛踏过滑在地上的纱衣,赤裸着走到铁中棠面前。

  她浑身都散发着一种温暖而淫荡的香气,挺着胸膛,媚笑道:“你还要什么?难道这还不够?”

  铁中棠缓缓道:“换那套首饰,是足够了,但……”

  他微笑着俯下身,自床底抽出一只满镶宝玉的箱子,缓缓启开箱盖,立即便有一阵辉煌的珠光宝气随之而出。

  温黛黛媚笑如丝的眼睛,立刻像铜铃般睁圆了。

  她有生以来,一直都在梦想着首饰与珠宝,但是就算她在做梦的时候,都没有看到过这么多珠宝首饰。

  铁中棠手掌轻轻在箱中拨动着,翡翠、璧玉、珍珠、玛瑙,在他手掌的拨动下,发出了“叮叮”悦耳的轻响。

  温黛黛俯下身,捧起一串珍珠,捧到她高耸的胸膛间。她让那些浑圆的珍珠,在她浑圆的胸膛上轻轻滚动着,冰凉的珍珠,刹那间便染上了肉体的温暖。她阖上眼睛,轻轻叹息,似乎她已自这些珠宝里,得到空前的满足。她轻轻说道:“这些都是你的?”

  铁中棠道:“自然都是我的。”

  温黛黛长叹道:“你真是福气。”她的叹息和语气是那么真挚,她生平恭维人的言语几乎也只有这一句是真正自心里发出来的。

  铁中棠凝注着她诱人的躯体,目光却是异样的冷静而清澈。他凝注着她道:“这些你想要么?”

  温黛黛霍然睁开眼睛,道:“你都给我?”

  铁中棠道:“你愿意永远跟着我,我就都给你。”

  温黛黛呆了呆,良久良久,方自摇头道:“我不能,我不能……”口里虽说不能,但心里显然已动摇了。

  铁中棠微微一笑,道:“你可以考虑考虑。”他不再望她,缓缓走了过去,自柜中取出一只玉壶,倒了杯琥珀色的酒,将酒杯缓缓递到温黛黛面前。

  温黛黛眼里望着珠宝,随手接过酒杯,一口喝下杯中的酒,她立刻觉得有一股烈火缓缓在她胸间燃烧起来。

  铁中棠仍然静静地望着她,道:“你考虑过了么?”

  温黛黛摇头道:“我不能!”

  铁中棠突地自她手中夺去珠宝,“砰”的合上箱盖,一脚将箱子踢了回去,冷冷道:“不能就算了!”

  温黛黛脸色渐渐铁青,突地冷笑起来,缓缓道:“你不给我,难道我就不会动手抢么?”

  铁中棠道:“这是什么地方,你敢?”

  温黛黛脸上泛起了狠毒的笑容,道:“我抢了你,也没有人知道。这是你逼我的,你莫要怪我。”语声中突然飞起一掌,直劈铁中棠天灵死穴。

  铁中棠动也不动,直到她手掌已快触及头顶,突地手掌一扬,反腕扣住了她的脉门。他出手之急,手腕翻变之快,几乎不是人类任何言语所能形容,温黛黛只觉眼前一花,全身劲力顿消。她惊呼一声,身子已被铁中棠反手扯倒在锦床上。

  铁中棠冷笑道:“你敢,看你还敢不敢?”左手扣住她的脉门,右手正正反反,在她脸上掴了数十掌,掌声清脆,但却越打越轻。

  温黛黛痛苦呻吟着,她生平第一次被人虐待,但在这种被虐待的痛苦中,她却又感觉到一种奇异的,不可描摹的快感。她身子渐渐在铁中棠的手掌下蜷曲起来,颤抖起来……

  铁中棠突地放松了双掌,笔直地立在她面前,冷冷地凝注着她,像是帝皇在凝注着足下的奴隶。只见温黛黛雪白的胸膛,渐渐变成了粉红颜色。

  突地,她一掠而起,双手紧紧地勾住了他的脖子,全身剧烈地颤抖着,张开樱唇,狠狠在他肩头咬了下去。

  铁中棠仍然笔直不动,缓缓道:“你愿意么?”

  温黛黛身子紧张地痉挛着,无法说出话来。她此刻身子里充满着燃烧的火焰,她渴望他的鞭打。

  铁中棠突地双手一推,将她的身子重重推到锦榻上,那冰冷的目光中,也开始燃烧起愤怒之火。

  她只觉身子飘飘荡荡的,充满了空虚,也充满了满足,她只觉所有的一切都已失去,但刹那间却又全都回来了……她承受着铁中棠的愤怒,像是在承受雨露一陨以虐待别人为乐的变态,在被虐待时定必会得到更大的满足。终于,她平静了下来。她微笑的嘴唇,仍残留着狂欢后的余痴。

  睁开眼帘,铁中棠又笔直地站在她面前,冷冷望着她。

  但此刻在她眼中看来,这“老人”已不再是老而丑陋的了,只因她知道惟有自这“老人”这里,才能获得她所需要的一切。

  铁中棠道:“你愿意永远地跟着我么?”

  温黛黛已完全屈服了,她无言地点了点头。

  铁中棠道:“你是否愿意放弃一切跟着我?”

  温黛黛柔顺地点了点头,轻轻道:“愿意。”

  铁中棠大笑道:“贱妇,我早就知道你愿意跟着我,只因我不但能给你珠宝,满足你的虚荣,还能满足你的无耻!”

  温黛黛柔顺地听着他的辱骂,轻轻地荡笑着——淫荡的女子若是被一个男子屈服了,她便会毫无反抗地承受他的一切。

  铁中棠道:“你若是愿意,就快些回去告诉那少年,对他说你以后永远不要再见他的面了。”

  温黛黛微一迟疑,道:“……”

  铁中棠怒道:“贱人,你究竟愿不愿意?”

  温黛黛暗忖道:“我为什么不愿意?我还迟疑什么?”她引诱云铮,只是为了要自司徒笑那里得到更多的权势,更多的财富,但是她对司徒笑早已厌倦,正如司徒笑也厌倦了她。而此刻她却发现这“老人”不但能给她比司徒笑所有的财产更多的珠宝,而且能给她一种奇异而新奇的刺激与满足。她只觉这“老人”竟是她生平所遇的惟一的“男人”。

  于是她不再迟疑,起身披上了纱衣和风氅,缓缓走到铁中棠身侧,轻轻向着他,道:“我去了。”

  铁中棠重重推开了她,道:“快去快回,天亮前定要回来。”

  温黛黛嫣然一笑,轻轻奔了出去。

  铁中棠望着飘荡的珠帘,心情突地变得十分沉重。

  他长叹着缓缓跪了下去,仰面道:“爹爹。你能原谅孩儿所用的手段么?孩儿自己也不知是不是对的!”

  遥远的天际,仿佛有回答他的声音:“你用的手段虽然不对,但目的却是极为正确的。你纵然用的是最坏的手段,但只要做的是最好的事,便没有人会怪你。”这声音是飘渺而不可捉摸的,也不知是否真实。

  良久良久,铁中棠才缓缓站起身来,他也不知道是否听见了声音,只是他面容已略见宽慰。

  这时东方天边已现出淡淡的鱼肚白色。珠帘轻荡,温黛黛手里提着只小小的箱子,悄然走进来。她云鬓仍然是蓬乱的,眼波也仍然迷乱。

  铁中棠道:“你告别了你那汉子么?”

  温黛黛嫣然点了点头。

  铁中棠微微一笑,道:“你做事倒也干净利落得很。”

  温黛黛道:“我是自由的身子,来去谁管得着我?”

  铁中棠道:“那少年难道也就如此简单地让你走么?”

  温黛黛冷笑道:“他凭什么不让我走?”

  铁中棠道:“你难道与他没有一丝情感?”

  温黛黛大笑:“我会爱他?那孩子连牙齿都没有长全……”她笑声中,充满了对青春、真情的轻蔑。

  铁中棠心中又恨又恼,口中却冷冷道:“他难道也与你没有情感?我就不信他肯如此轻易地……”

  话声未了,突听门外——声大喝:“黛黛,你在哪里?”

  焦急而惊慌的喝声,正是云铮发出来的。

  铁中棠目光微变,道:“你到底和他说清了没有?”

  温黛黛的神色,却一点也没有惊慌的样子,更无羞愧之态。

  铁中棠冷冷瞪了她一眼,沉声道:“黛黛在这里。”

  话声未了,云铮已笔直地冲了过来。

  他身上只着一套雪白的短衫,发髻不整,目光散乱,神情更是焦急悲愤,疯狂地冲到温黛黛面前。温黛黛冷冷地望着他,像是一生中从未见过他似的,冷冷道:“这是别人的地方,谁叫你进来的?”

  云铮圆睁双目,紧握双拳,道:“我来找你。”

  温黛黛冷冷道:“有何贵干?”

  云铮颤抖着摊开紧握着的手掌,掌心有一团揉皱了的纸笺,他指着这团纸,颤声道:“这……这是你写的么?”

  温黛黛道:“不是我写的,难道还会是你写的不成?”

  云铮道:“我心已有别属,难再与君共处,我去了,但望你莫来寻我,我也不愿与君再见……”他一口气念到这里,嘶声道:“这些话,真的都是你写的?”

  温黛黛拉起铁中棠的袖子,倒入铁中棠的怀抱里,道:“对了,这都是我写的,写得清清楚楚,你还不明白?”

  云铮身子一震,倒退了几步,颤抖着伸手指向铁中棠道:“你……你要离开我,跟着这……老头子?”

  温黛黛望也不望他,头倚在铁中棠的肩头,手伸入铁中棠的袖子,媚笑道:“他说你是个老头子,我却说你是个男人,真正的男人,比那些乳臭未干的小伙子,不知要强多少倍。”

  云铮仿佛被人当胸打了一拳,全身都瘫软下来,道:“你……你以前和我的山誓海盟,难道都是……都是……”

  温黛黛咯咯笑道:“那都是和小孩子说着玩的话,你难道也会将它当做真的,这倒可笑得很!”

  云铮厉喝一声,嘶声道:“不不不,那都是真的,你……你绝对不会骗我,黛黛,你……你跟我回去吧!”

  温黛黛大笑道:“随你回去,随你回去做什么?”

  云铮怒喝着冲到温黛黛面前,一把抓住了她的衣襟,目眦欲裂,紧咬牙关,悲声道:“你……你……”

  温黛黛冷笑道:“亏你算得堂堂七尺,看来也有三分像是个男人,怎的做事竟这么幼稚,这么无耻。”

  云铮怒喝道:“你说什么,你……你……”

  温黛黛道:“人家厌恶你,不喜欢你了,你却偏偏要作出这么可笑的样子,真叫人看了心里发呕。”

  云铮身子又是一震,木然怔在当地。

  温黛黛道:“放开手,出去!”

  云铮木然放开了手掌,木然后退了几步,木然望着她和铁中棠。鲜红的血丝,一丝丝自他紧闭着的嘴角流了出来。

  铁中棠满腔悲哀与怜惜,但他却只能在心中暗叹着:“三弟,我知道你此刻心里的感觉,我知道被人骗去情感的悲愤与痛苦,但是……我这样做,都是为了大旗门,为了你,你知道么?我如不这样做,你怎会知道她是个骗子,她怎会离开你?那样你暂时虽然不会痛苦,但却要背负终身都不能洗去的罪孽……他垂下头,硬起心肠,冷冷道:“这里是老夫的地方,你话若说完了,就请快出去吧!”

  温黛黛冷笑道:“主人已在赶你出去,你还呆在这里?”

  云铮伸手一抹唇边血丝,伸手指着铁中棠,厉声道:“你用钱买去了她,总有一天,她也会……”

  温黛黛咯咯笑道:“要是被人赶出去,那可真是光荣极了,你死在地下的祖宗八代,都要沾你的光。”

  云铮心如刀割,突地厉吼一声,嘶声惨叫:“好,你们记得……你们记得……总有一天……”语声突停,转身奔去。他随手扯断了珠帘,只听“叮咚”一声轻响,断线的珍珠,雨一般洒落在地上。

  温黛黛轻轻啐了口,笑骂道:“蠢才!”长长伸了个懒腰,娇慵地倒在锦榻上,媚眼如丝,荡笑着道:“我已完全是你的了!你!你还不过来……”张开双臂,挺起胸膛,荡笑着等待铁中棠。

  铁中棠缓缓回转身,冷冷地望着她……

  突地,钟声大震!

  嘹亮震耳的钟声,尖锐地划破了清晨的静寂。温黛黛面笆微变,跃起身来,诧声道:“清晨之中,警钟大鸣,莫非这里又出了什么事么?”

  话声未了,只见一个白衣如雪的绝代丽人,自里面的帐幕,缓步走了出来,秋波如水,冷拎地凝注着她。

  另一个粉衣艳婢,跟在这丽人身后,眼波亦是冰冰冷冷,沉声道:“你既已是这里的人,还不过来参拜我家姑娘。”

  温黛黛似乎被那白衣的绝代丽人艳光所慑,竟不敢面对,转首问铁中棠道:“她是什么人?要我拜她?”

  铁中棠心中本在为云铮的问题困扰,又被钟声所乱,此刻怔了一怔,知道水灵光必已听到这边的动静,不禁笑道:“这是舍妹,你……”

  温黛黛冷笑道:“她是你的妹妹?嘿嘿!这倒妙极了,六十岁的男人,也会有十多岁的妹妹?”

  水灵光瞪着大眼睛,动也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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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0-10 02:39:53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三回 狠狡贱残烈



  温黛黛冷笑着走上前去,叉腰立在她面前,道:“我年纪比你大,你该参拜参拜我才是。”

  粉衣艳婢妆儿撇了撇嘴:“你在做梦。”

  温黛黛道:“小丫头,回去,你……”话声未了,已被铁中棠一把扯了回去,反手一掌,掴在她面上。

  温黛黛跳了起来,大声道:“好,你打我!”

  铁中棠面如青铁,正反又是两拳,冷冷道:“贱人,我叫你来,就是为了要狠狠地折磨于你。”他心中充满了对云铮的怜悯,对这妇人的怨恨,两掌打下,温黛黛粉白的娇靥上,已现出十条血痕。

  她泼辣凶野之气,也被这两掌打了回来,流着泪颤声道:“求求你,不要打了,我……我愿意拜她。”

  水灵光幽幽一叹,道:“你……你不用拜……拜了。”眼帘垂落,目中似乎也流下泪来。

  刹那间的沉寂,瞬即被一阵呼声击散。钟声余音中,一个李宅家丁,大步奔了进来。他惊疑地四下望了一眼,立刻垂下头去,躬身道:“家主有令,请各位速去前厅,有要事相商。”

  铁中棠挥手道:“知道了!”

  这家丁应声后退而出,却又忍不住要对这奇异的帐幕中,奇异的情况,偷偷看上两眼。

  铁中棠心中暗暗叹息,口中沉声道:“妆儿,你陪姑娘在这里好生歇息,我带着她到前厅去。”

  水灵光道:“你不要我……我去么?”

  铁中棠只觉心乱如麻,大声道:“你还是不要去的好。”这时温黛黛红痕未褪的面靥上,却又泛起了得意的微笑。

  晴朗的天气,金黄的朝阳。但阳光映照下的李府大厅中,此刻却弥漫着一种沉重而紧张的气氛,甚至连人们的呼吸也是沉重的。座位上已参差地快坐满人,一个个俱是面色凝重,心头忐忑,百十条目光,一齐注目着李洛阳。

  李洛阳背负着双手,深皱双眉,在人丛中往来蹀躞,不时望向厅门,垂询道:“人可来齐了么?”

  他们身与其事,更是心事重重。潘乘风与海大少对面而坐,只要有谁抬头,便会接触到对方怨毒的目光。突见一个满面悲愤,衣衫不整的白衣少年,手里紧握着一柄长剑,踉跄大步奔来,目光四扫,重重坐到自己座上,与他前几日谦让从容的神情,简直判如两人。

  司徒笑双眉微皱,暗奇忖道:“这厮怎的了?”目光四转,看不到温黛黛与他同来,不禁更是奇怪。

  只听“砰”的一响,云铮将宝剑重重放到桌上,大声道:“主人可有酒喝,我想大醉一场。”

  李剑白走了过去,沉声道:“兄台稍候。”

  语声方落,突见云铮面色大变,目中似要喷出火来。李剑白呆了一呆,才发觉这白衣少年怒火并非对己而发,似要喷火的眼神,乃是望向自己的身后。他回身望去,只见那奇怪的老头,竟携着这白衣少年的伴侣,蹒跚着走入了大厅。

  司徒笑更是大惊失色,霍然站了起来。温黛黛却望也不望他,更不望云铮,携着“老人”的手,含笑坐到位上。

  这其中的微妙关系,大厅中少有人知,只是众人见了司徒笑和云铮的失态,免不得有些惊异。立在厅门的李府家丁,对了对手中的名册,回首躬身道:“各院中的客人,此刻都已来齐了。”

  李洛阳霍然顿住脚步,沉声道:“如此清晨,便惊动各位前来,在下心中真是不安得很。”众人知道他必有下文,俱都凝神倾听,没有插言。只听他长叹一声,接道:“各位远道而来,在下本应尽心款待,使各位尽兴而归,但此刻在下却不得不劝各位回去了。”

  江南世家欧阳兄弟中,有一人忍不住站了起来,道:“十日会期尚未过去,主人怎的就要逐客了?”这些公子哥儿,穷追“横江一窝女王蜂”,尚未追出眉目,听说要散局,不禁都情急起来。

  李洛阳沉声道:“十日会期,虽尚未满,但数日之间,此地必有风波,在下不忍令各位卷人漩涡,是以……”

  那欧阳少年双眉一挑,大声道:“此地若是将有风波,我兄弟更不能走。临危不苟,乃是我兄弟的本色。”

  他自觉这几句话说得极为侠义,得意之下,忍不住偷偷瞧了瞧坐在旁边的“横江一窝女王蜂”一眼。

  李洛阳突地一整面色,沉声道:“各位年纪轻轻,怎知道江湖仇杀的凶险?若是卷入漩涡,便休想再置身事外了。”他微微一叹,接道:“何况我那对头的厉害,世罕其匹,这里眼见就要扬起一片腥风血雨,各位此刻若是不走,等那人发动之后,在下自顾不暇,也无力再保护各位。那人心狠手辣,手下从来不留活口,战端一起,玉石俱焚,各位再要走时,只怕万万来不及了。”他神情凝重,言语中更充满了恐怖之意,众人俱都听得心惊色变。那欧阳少年机伶伶打了个寒噤,乖乖地坐了下去,再也不敢开口。

  李洛阳抱拳道:“各位车马,俱已齐备,随时皆可束装就道。事值非常,在下情非得已,但望各位鉴谅。”

  众人俱都知道李洛阳言重如山,他说出的话,决不会是危言耸听,是以谁也没有出口再问。那些规矩的商贾掮客,安分的小户人家,怕事的高官大户,早已匆匆离座而起,赶忙去整理行装。有的人还和李洛阳寒暄道别,有的人连招呼都不再打,片刻之间,大厅中已走得零零落落。还有些江湖豪上,与李洛阳交情较深,碍着义气,还不肯走,但禁不得李洛阳再三相劝,终于还是走了。

  于是大厅中顿时呈现一片凄清,只剩下黑、白诸人和扶剑而坐的云铮,仍在死盯着温黛黛与铁中棠。

  李剑白一直站在云铮身旁,此刻便道:“兄弟还不走么?”

  云铮想也不想,大声道:“不走!”

  李剑白怔了一怔,道:“为什么?家父已说得清清楚楚……”

  云铮随手一指黑、白等人,大声道:“他们不走,我为何要走?”

  他口中说话,眼睛仍在瞪视着温黛黛。司徒笑与黑、白两人目光相视,交换了个眼色。

  白星武微笑道:“这位兄台居然有与我等同生死、共患难之心,当真不愧是条英雄少年,在下先谢了!”

  云铮大声道:“生死之事,本算不了什么!”

  白星武淡淡笑道:“真的?”

  云铮大怒道:“自是真的!你可知道我是谁?”

  铁中棠心头一阵紧张,生怕云铮冲动之下,当面喝出自己的来历,那么黑、白等人,也无法再假痴假呆下去。要知此刻情况最是微妙,双方俱是顾忌,双方俱有图谋,只有云铮自己,还不知道他行藏早已被别人看破。

  只见白星武仅是木然含笑摇了摇头。

  云铮大声道:“只要你们不走,我也决不离开此间。总有一日,你们会知道我是谁的!”手持剑鞘,大步而出。

  白星武、司徒笑又交换了个眼色,白星武抱拳向铁中棠道:“事值非常,老先生怎的还不走呢?”

  铁中棠大笑道:“老夫夺走了那少年的情人,若是走出这里,只怕那少年便要来寻找老夫拼命了。”

  白星武道:“哦,原来如此……”忍不住回首瞧了司徒笑一眼,司徒笑面容早已大为变色。

  这时李洛阳已在传令家丁,四下布置,只听院外一阵阵呼喝传令之声,夹杂在紧张的脚步奔腾声之中。这平时看来毫无戒备的庄院,一经变乱,立刻显现出无比坚强的实力,平日谦恭有礼的家丁,也立刻都变成了精兵铁汉。大门前车声马嘶,不绝于耳,有的人早已走了。

  铁中棠负手走到厅门前,仿佛观望外面的动静,其实他身后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的耳目。

  司徒笑却只道他绝未留意身后,一步掠到温黛黛面前,狠狠望着她,咬牙道:“你疯了么?”

  温黛黛咯咯一笑,故意大声道:“司徒大侠,有什么事呀?”司徒笑不禁一惊,只见铁中棠果然回过身来。

  他只得干笑数声,道:“没有什么,没有什么。”逡巡着走了回去,心中却恨不得将温黛黛立毙掌下。

  温黛黛牵起铁中棠的衣袖,轻笑道:“我们还是回去吧,免得呆在这里,被别人调戏。”

  李剑白应声道:“对了,老先生还是回去吧!”

  铁中棠面色一沉,道:“老夫暂时回到院落中去,却绝非离开此地,你们要赶也赶不走的。”

  李剑白呆了一呆,铁中棠已走了出去。

  潘乘风望着他们的背影摇头叹道:“这些人真是奇怪,不去逃生,反而要在这里等死。”

  海大少冷笑道:“幸好世上像你这样的贪生惜命之辈,还不太多。”

  潘乘风拍案而起,大怒道:“你说什么?”

  海大少厉喝道:“你要怎样?”

  李洛阳面色一沉,厉声道:“两位都请坐下,此刻你我俱在这风雨危舟之中,若不同心协力,便要舟覆人亡了!”

  海大少突地大笑起来,道:“李兄请放心,俺只是跟他闹着玩的。”啪的坐回椅子,再也不望潘乘风。

  只见一个黑衣家丁,大步奔了进来,面带惊惶,气喘咻咻,右耳鲜血淋漓,竟已被人齐根割去。

  李洛阳变色问道:“怎么了?”

  这家丁抱着左耳,喘息道:“小的遵命一直跟着离去的马车,还未走到街头,便有人将车马拦住检查。”

  白星武沉声叹道:“我所料果然不差,他们早已在四下布置好了,决不会容我们混在里面逃出去的。”

  李洛阳道:“后来又怎样了?”

  那家丁忍住痛苦,接口道:“他们仿佛对所有人的来历都极清楚,无关的人,一律放行,小的见了这情况,便不敢再向前行。正想回来报告老爷,哪知其中却有一个看来仿佛是又聋又哑的人,突然跃来抓住了小人,话也不问,便一手扯下了小人的耳朵。”

  潘乘风脱口惊呼道:“又聋又哑的人?想不到他也赶来了!”

  黑星天亦自变色道:“闻得那‘九子鬼母’门下的九个弟子,个个俱是残废,这聋哑之人也是其中之一么?”

  潘乘风叹道:“此人在‘九子鬼母’门下弟子中,算得上最是心狠手辣,而且与小弟最是难过,他此番来了……”突地打了个寒噤,住口不语。

  黑星天摇头道:“九子鬼母’已有多年未出江湖,你怎会和她结下了梁子?这岂非有如一拳打在马蜂窝上么?”

  潘乘风道:“这个……唉,当真是一言难尽。”

  海大少“哼”一声,摇头道:“什么一言难尽,若不是与女人有关,俺姓海的宁愿割下脑袋。”

  众人只当潘乘风必定又要与他斗起口来,哪知潘乘风却只是垂首不语,众人不禁对望一眼,知道海大少的话必定不会错了。

  突听大门外一阵骚乱,本在阶前等候车马、搬运行李的人,纷纷四下走避,让出了一条道路。

  李洛阳叱道:“什么事?”当先窜出。

  只见一个满身红癣的秃癞子,身上穿着件奇形怪状的麻衣,牵着条小小的毛驴,蹒跚着走了过来。此人不但神情痴痴呆呆,像是个白痴的模样,就连他牵着的毛驴,也是垂头丧气,无精打采,驴背上却偏偏驮着又大又沉的麻袋,更将这条像是几个月未吃粮食的小毛驴,压得几乎透不过气来。这一人一驴,俱是猥琐不堪,但此时此刻,却令人看来另有一种奇诡神秘的恐怖之意。

  李洛阳当门而立,厉声道:“朋友是什么人?来此何为?”

  那白痴咧嘴一笑,道:“李财主满面富贵,福寿双全,小的特地来请你老打发几个赏钱。”

  李洛阳双眉微皱,突地仰天笑道:“好朋友远道而来,李某绝对不教你失望,喏,拿去。”喝声之中,扬手掷出一锭银锭,去势如矢,风声强劲。

  那白痴咯咯笑道:“谢老爷。”直等银锭到了面前,手掌突地一翻,那银锭便似对他消失了力道,平平地落到他掌中。

  李洛阳变色道:“朋友好俊的手上功夫,在下还待领教领教。”肩头微耸,便待掠上前去。

  那白痴却仍然疯笑道:“财主给了赏银,还想要回去么?好,我就还给你一些东西。”

  他扬手一掌,击在驴屁股上,那毛驴一声痛嘶,低头向李洛阳直撞了过来,痛极之下,来势竟也十分猛烈。

  李洛阳袍袖一拂,闪身避过,举目一望,那白痴却已在这刹那之间,走得无影无踪了。毛驴却直奔到院中厅前。两条家丁壮汉,箭步窜来,勒住了牲口的辔头。两人俱是身强力壮,那毛驴哪里禁受得起,噗的倒了下去。

  李剑白翻身赶了过来,沉声道:“莫要虐待牲口,解开这包袱看看,里面究竟是什么?”

  众人俱都围了过来,凝目望处,只见紧紧捆住的那麻袋之中,骇然竟包着三具赤裸裸的尸身。这三具尸身肌肤俱已变色,死状狰狞,肌肉痉挛,显见死时必定遭受了极大的痛苦,但全身却又看不出伤痕。

  众人只觉一股中人欲呕的臭气,扑鼻而来,情不自禁都后退了几步。

  李洛阳问道:“这是什么人的尸身?”

  众人面面相觑,俱都摇了摇头。

  李洛阳沉吟半晌,大声道:“无论如何,先将这三具尸身运到后院,抬三口棺木,好生葬了。”

  他父子两人一个不肯虐待畜牲,一个不肯亏待死人,当真可称是仁心侠肠,令人可敬。

  众人惊喟着回到大厅,一直垂首沉思的潘乘风,突地颜色大变,抬起头来,惊呼道:“不好!”

  黑星天、司徒笑齐地脱口问道:“什么事?”

  潘乘风日中满露惊怖之色,遥指窗外,颤声道:“快!快将那三具尸身烧去,要烧得干干净净。”

  李洛阳大奇问道:“为什么?”

  潘乘风跺足道:“你我都看走眼了,那白痴模样的汉子,便是九子鬼母中的温煞鬼子。”

  李洛阳身子一震,大惊道:“瘟煞鬼子,闻得只要此人一到,那地方立刻便有瘟疫流行……”

  潘乘风叹道:“十多年以前,声势浩大的武汉十八罗汉帮,便是被他散布了一场瘟疫,死得干干净净,此人的厉害,可想而知。”

  李剑白忍不住插口道:“瘟疫流行,乃是天灾,这瘟煞鬼子又有什么力量,能散布瘟疫?”

  霹雳火闷到此刻,才大声道:“那三具尸身又是怎么回事?你为何要将它烧得干干净净?”

  潘乘风道:“瘟煞鬼子善用各种毒物,他散布瘟疫,除了在水中下毒,食物中下毒外,便是利用死人的尸身。”

  霹雳火道:“老夫越听越奇怪了。”

  潘乘风道:“那三具尸身,俱是得了极厉害的病毒而死之人,死后身上仍有病毒,无论是谁,只要触及了那尸身,立刻便会染上同样的病,一传十,十传百,不到数日,这里的人只怕都要染上重病。”他话未说完,已群相色变。

  李洛阳一步跨到厅口,扬声道:“快将那三具尸身拿去烧了,将骨灰深深埋在地下……”

  .

  潘乘风道:“不但要将那三具尸身火化,而且还要将方才触过尸身的家人,全部逐出此间。”

  李洛阳霍然转过身来,厉声道:“赶出去?难道你要将我的门下家丁,赶出去送死么?”

  潘乘风道:“倘不将他们赶出去,你我便也只有等着染病而死,根本用不着九子鬼母再动手了!”

  李洛阳怔了半晌,额上汗珠,涔涔而落。众人听得此事如此厉害,但都眼睁睁地望着他。要知那时医学未发展至今日地步,这些江湖豪士,并不知道疾病传染的原理,是以便将此事看得更为神秘恐怖。而那时若有人得了霍乱、鼠疫等症,更是无法可救。那“温煞鬼子”便利用因此等病症而死之人,来散布病菌,他对这件事的先知,便使得他在江湖中造成了极大的声名。

  李洛阳黯然良久,突地双眉轩起,厉声道:“无论如何,我不能将门丁赶出去送死。”

  众人更是勃然变色。司徒笑冷笑道:“如此说来,李兄是要我们也跟着—起染病而死了!”

  李洛阳道:“生死有命,你我即使死了,也不能留个不仁不义的名声,好歹要死得像个侠义男子。”

  司徒笑冷冷道:“好死不如歹活,李兄如若要死,在下等却不愿奉陪。黑兄、白兄、潘兄,认为小弟的话说得对么?”

  黑星天、霹雳火、潘乘风面色铁青,齐声道:“正是如此。”

  李洛阳大声道:“如此说来,你要怎样?”

  司徒笑厉声道:“你若不立时传令,在下等只有取而代之了!”目光转处,已和黑、白等人将李洛阳围在中间。

  李洛阳大声道:“取而代之?你们莫非是想要将我杀死不成?”

  司徒笑道:“情势如此,在下等也不得不如此了。”

  四人齐地移动脚步,向李洛阳逼了过去。

  只听“唰”的一声,李剑白长剑又已出鞘,“天杀星”海大少也突地拍案而起,厉喝道:“谁若要动李家父子一根毫毛,俺就将他撕成两半。”

  潘乘风缓缓转身,突地出手一招,直击海大少胸膛。

  海大少狂笑道:“好小子,俺早就想宰了你了。”笑声之中,他已急地攻出五拳。拳势刚烈,石破天惊。潘乘风身法轻灵巧快,游走在他拳势之间,眨眼中也已还了五招。

  “玉潘安”潘乘风虽然声名狼藉,但武功身法却不弱,脚步移动之迅快奇诡,端的罕闻罕睹。那边李剑白也已和白星武动起手来,但闻剑风咻咻,匹练的剑光,有如乱雨狂风,满天洒落。白星武动手几招,心中又大是骇异,他虽未低估李家子弟的武功,却也未想到这少年剑士造诣有如此之深。李洛阳双臂垂膝,安然而立,神色之间,仍是安静从容,丝毫没有异常冲动之态,但全身早已贯注真力。

  黑星天、司徒笑几次要待出手而击,但见了李洛阳如此神情,一时之间,竟不敢猝然出手。只因此局势突地又呈尖锐,胜负之争,万万不能有毫厘之差。

  突听一阵脚步奔腾之声,自远而来,十一条黑衣大汉,面容凝重,鱼贯走上了厅前的石阶。

  李洛阳双眉微扬,沉声道:“你们来做什么?”

  当先一条大汉垂首道:“小人们已将那三具尸体火化埋葬,但不幸小人们都早已触过了那三具尸身。”

  第二条大汉大声接口道:“各位暂请住手,听小人一言。”话声方了,剑影拳风顿息。

  李洛阳沉声道:“你们要说什么话,还不快快退下去。”

  当先一条大汉垂首道:“老爷你毋庸再为小人们之事动手相打了,小人们跟随老爷多年,决不敢令老爷为难。”

  李洛阳面色微变,厉声道:“你们要怎么样,难道……”

  那大汉抬起头来,黯然道:“小人们此刻已都变成了害群之马,怎敢再活在世上,为害大家。”

  李洛阳面色更是激动,大声道:“你们只管退下去,无论如何,我也要拼死保护着你们……”

  那大汉嘶声道:“老爷和公子待小人们恩重如山,小人们……”语音突地一阵哽咽,双目之中,泪珠滚滚而落。

  第三条大汉接着道:“小人们只恨身不由己,不能再追随老爷和公子,为老爷和公子效劳了。”

  潘乘风道:“对极对极,你们若是对李大哥忠心,便不该令他为难,还是决快离开这里吧。”

  李剑白厉喝一声:“不用你多口……”

  第四条大汉突地振臂而起,嘶声喝道:“老爷和公子在上,请受小人们最后一拜。”喝声之中,十一条大汉已齐地跪了下去。

  李洛阳惨呼道:“你们要怎么样?没有我的命令,你们……你们谁也不能死,知道么……”

  当先一条大汉悲嘶道:“老爷请恕小人抗命之罪,小人纵然身死为鬼,也要在老爷身侧保护。”

  李洛阳顿足道:“你……你快站起来……”

  突见这大汉面容一阵扭曲,飞激的鲜血,自他的胸腹间暴射而出,他身子摇了两摇,狂笑道:“弟兄们,我先走一步了。”狂笑声中,他身子已扑地跌倒。

  李洛阳顿足道:“傻孩子,你……你们切切不要再学他的样子……”他从容的神情已不再从容,泪珠夺眶而出。

  另十条大汉惨然一笑,齐声叹道:“老爷,小人也去了……”手掌各各在胸间一按,鲜血随手而出。

  原来他们早已在袖中暗藏着精钢所制的双锋匕首,刀锋过处,直没至柄,李洛阳纵有回天之力,也救不得他们了。

  李剑白哀呼一声,飞身扑了过去,站在他们的尸身旁,望尸恸哭。李洛阳木立如死,只有点点泪珠,顺腮流动。

  司徒笑、黑星天、白星武,也不禁都被这批汉子的忠烈之气所惊,立在地上,再也说不出话来。

  一时之间,但闻风吹窗户,四下无声,众人心头,突觉有寒意升起,不约而同地拉起衣襟。抬起头来,院中已挤满了人群,有的是将要离去还未离去的珠宝客户,有的是李府的家丁。这些人有的是目泛泪光,有的已是满面流泪。

  铁中棠远远立在一角,他虽未流泪,目中却含蕴着更深的痛苦。本来是甚为简单的恩怨,此刻已由他造得如此复杂,许多条无辜的生命,已在这复杂的恩怨仇杀中丧生,他虽然已对本门尽力效忠,但却对良心甚为歉疚,于是,他忽然发现,江湖仇杀,竟是件如此痛苦和残酷的事。直到人群渐渐散去,他仍然木立在那里,望着一具具流血的尸体,自他眼前被抬了过去。

  突地,远处有钟声一响,尖锐地划破死般的静寂。

  接着,一个清亮高亢的童子口音遥遥唱道:“丧钟一响,鸡犬遭殃,李洛阳啊……心头发慌。”

  李剑白厉喝一声:“我和你们拼了!”手挥长剑,便待冲出,但脚步方自出门,便又被人拉了回去。

  铁中棠遥遥望去,又见到潘乘风走出厅前的石阶,背负双手,在向他注目苦笑为礼。他心头又是一阵痛苦,转身走回后面的院落。云铮正在他院前的槐树下,痴痴地望着院中的帷幕。

  他见到铁中棠来了,面上立刻露出悲愤之色,忽然一拳击在槐树上,木叶纷飞,他已狂奔而去。

  铁中棠呆了半晌,只听帷幕中有歌声传出。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

  铁中棠微微一惊,仿佛有种不祥的预感自心中升起。

  他大步冲入帷幕,只见温黛黛正倚在锦榻上剥橘子呢,水灵光与妆儿却远远立在角落中。她们足下,有两只小小的包袱;她们身上,已换了身简朴的衣衫,甚至连水灵光头上的珠翠都已不见。

  铁中棠变色道:“你们要做什么?”

  妆儿垂首道:“姑娘要走了,我也陪着姑娘走。”

  铁中棠冲了过去,颤声道:“你真的要走?”

  水灵光点了点头,妆儿却道:“这是姑娘留下的话。”

  铁中棠夺过她递来的纸柬,只见上面写道:

  “你已不再寂寞,我要走了。我不愿做你的妹妹,但又不能不做你的妹妹。还是走了的好。”

  铁中棠手掌一紧,揉碎了纸笺,大声道:“你为什么不愿做我的妹妹?你为什么要走?”

  水灵光缓缓地抬起头来,目中珠泪盈盈。她犹未说话,但铁中棠却已自泪光中看到她的心声,看到她心中对自己那一份浓浓的情意。他心弦突地颤动起来,倒退几步,坐在椅上。是的,她不愿做他的妹妹,只因她所需要的是一种更强烈的爱。但是,他却不能付出,她也不应接受。

  于是她要走了。她缓缓移动脚步,走过温黛黛时,轻轻道:“你……你要好好照顾着……他。”语声和泪,最是辛酸。

  温黛黛轻轻笑道:“好妹子,你放心,嫂子会照顾着他的。”

  水灵光面容一阵扭曲,急急走出帘外。

  只听帘外哽咽着道:“这些……本……本来就都是你……的,你……你……”说到后来,声音已在远处。

  铁中棠仿佛突然似战败退下来的将军,全身都虚弱下来;那种难以描述的空虚,任何人都无法忍受。

  良久良久,突然温黛黛笑道:“人已走了,铁中棠,你还难受什么?”这“铁中棠”三字,宛如霹雳般震人耳鼓。

  铁中棠只觉耳边“嗡”然一声,霍地飞身而起,一步跨到锦榻前,厉声道:“你怎会知道我的名字?”

  温黛黛剥了瓣橘子,放入口中,悠然笑道:“铁中棠,你力斗紫心剑客,巧计脱出重围,这名字已在江湖中响亮得很,你还不知道么?”

  铁中棠疾伸双掌,捏住了她的双肩,厉声道:“你说不说?”双掌一紧,温黛黛的双肩欲碎,橘子也落到地上。

  但她仍然轻笑着道:“你先放开手,我就说。”

  铁中棠大怒:“你敢要挟,我却不是能被人要挟的人。你若不说,我就活生生宰了你。”

  温黛黛呆子一呆,只觉双肩痛彻心腑。她一生惯以各种事来要挟别人,却不想今日竟遇着了不受要挟的铁汉。她面上的笑容终于不见,颤声道:“这是你那妹妹说的。”

  铁中棠怒道:“她怎么说?”

  温黛黛道:“方才你走的时候,她一直在里面念你的名字,我听见后,一猜就猜到你是铁中棠假扮的了。”

  铁中棠暗叹一声,缓缓松开手掌。

  温黛黛媚笑接道:“而且……我早该想到你不可能是个老头子,你全身的肌肉,完全没有一丝松的……”

  这女子当真是天生来迷惑男人的尤物,此刻竟又向铁中棠倚偎了过去,媚笑道:“你本来生的是什么样子,让我看看……”

  话未说完,铁中棠已反手掴了她一掌。

  温黛黛颤声失色道:“你……你做什么?”

  铁中棠顺手又是一掌,厉声道:“没有人是铁中棠,知道么?你若在外泄漏一个字,哼哼……”

  温黛黛突然展颜笑了起来,道:“好人,你真傻,此后我一生都要跟着你,怎会让别人害你?”

  铁中棠冷冷“哼”了一声,只听帘外有人道:“老先生在里面么?在下李剑白有事要请教。”

  铁中棠推开温黛黛,道:“请进来。”

  李剑白应声掀帘而人,抱拳道:“客人们都已离去了,在下奉家父之命,特来催老先生上道。”

  铁中棠冷冷道:“这就算做是逐客令么?”

  李剑白长叹道:“这是家父的一番好意,怎能算是逐客之令?少时战端便起,老先生若是……”

  铁中棠故意大怒截口道:“什么好意,你看清楚些,老夫岂是容得你们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物!”

  李剑白双眉微轩,冷笑道:“老先生未免言重了罢!”

  温黛黛牵了牵铁中棠的衣袖,道:“你为什么不走,这里……”

  铁中棠一甩手腕,厉声道:“不用你管,老夫偏偏要留在这里。”

  李剑白道:“走不走都由你,但……”

  突听远处又是一声钟声响起。接着,那童子声音便又扬声歌道:“钟声二响,绝路断粮,出门半步,包管命丧!”

  李剑白变色道:“好的,此番你要走也走不出了。”

  温黛黛亦是花容失色,道:“这……怎么办呢,我们在你李家做客,你总该想法子保护我们。”

  李剑白叹息一声,转身而去,那两个童子,却在后面奔了进来,惶声道:“他们都走了!”

  温黛黛道:“谁都走了?”

  那童子眨了眨眼睛道:“马夫和厨子,都卷了包裹走了,妆儿姐也走了,老爷你还不走么?”

  另一个童子惶声接道:“你看几重院落里,现在都已无人迹,死气沉沉,教人看了害怕。”

  温黛黛轻轻顿足道:“你……你明明是个聪明人,怎么也做出这样的傻事来?你只要脱身一走,岂非什么事都没有了,大可以袖手旁观,看你的仇人,一个个死在这宅子里,那时你仇也报了,人也有了,该是多么得意。”她轻叹一声,接道:“哪知你却偏偏要留在这里,难道你喜欢陪着你那些仇人一起死么?”

  铁中棠冷冷道:“这里留下的若都是我的仇人,我早已去得远远的了,便是拉也拉不住,但……”

  温黛黛眨了眨眼睛,道:“你难道是为了李洛阳、海大少这些人留下来的么?这更奇怪了,他们和你有什么交情?”

  铁中棠道:“虽无交情,但他们却都是正直之人。”他语声微顿,接口又道:“对那些奸狡凶恶之徒,我什么手段都用得出来,但对正直之士,我却只有一个方法。”

  温黛黛道:“什么方法?”

  铁中棠道:“也以忠诚正直对他。”

  温黛黛呆了半晌,轻轻叹息了一声,口中喃喃道:“傻孩子……真傻。”虽在嘴里咕嘟,却不敢说出来。

  那两个童子瞪着大眼睛瞧她,仿佛瞧得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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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0-10 02:40:43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四回 跛瞎癞瘟疯



  外面好容易安静了片刻,突地又有三声惨厉的呼叫传来,接着,又是人声叱咤,脚步奔腾,还隐隐夹杂有弩箭破空之声。还有一个嘶哑的声音,奔跑着喊了过来:“不好了,不好了,栏里的牲口,都倒地死了……”喊声中充满震惧,由后面奔向前厅。

  两个童子对望一眼,他两人虽然聪慧过人,终是年龄幼小,此刻闻得这样的惨呼惊唤,已吓得抖了起来。

  温黛黛失色道:“这怎么办呢?喂,你们怎么还不将珠宝都收拾起来,大乱之后,便来不及了。”

  铁中棠冷冷道:“人若死了,要那些珠宝何用?”

  温黛黛怔了一怔,突然轻轻哭了起来,流着泪扑向铁中棠,道:“我不要死,不要死,你一定不能让我死……”

  铁中棠“哼”了声,重重推开了她。

  听听钟声再响,童声再唱:“钟声三响,死神到场,收拾棺木,准备送葬!”

  两个童子机伶伶打了个寒噤,紧紧靠到一起。

  满身劲装的李剑白,突地闪身而入,沉着声道:“大乱将起,所有的人,都要集合到前厅去,集中力量。”

  温黛黛止住哭声,道:“我们人若去了,这里的东西怎么办?”她纵是死到临头,对这些珍宝还是忘不了的。

  李剑白冷冷道:“此间所有东西,本宅自会派人料理,只要人不死,所有的东西,分毫也少不了的。”

  铁中棠微一沉吟,道:“这就去吧。”

  当下众人便出了帷幕,走向前厅。只见一队队手持长矛快刀的黑衣大汉,将前厅的院落四下围住。李洛阳已将所有的力量,俱都集中在这里。夕阳未落,映着箭镞刀锋,辉映起阵阵寒光。人人面目上,俱是凝重无比,将近百人巡弋在一个院落里,但闻步履移动,更听不到别的声音。

  前厅中已燃起灯光。夕阳未落,灯光甚是昏黄,更衬得这空阔的大厅,但显得阴森森令人恐怖。厅中桌椅,已撤去多半,黑星天、白星武、司徒笑,正围在一个角落中,绵绵密谈,也不知在谈些什么。

  “霹雳火”与“天杀星”,弄了盅酒,正在把盏痛饮,不时发出一两声洪亮的笑声,划破死寂。潘乘风孤寂地坐在李洛阳旁边的桌上,出神地在擦拭掌中长剑的剑锋,也不知擦了多少遍了,剑锋早已雪亮。云铮立在厅前,见到铁中棠等人来了,突地拧身而入,拔出长剑,坐到潘乘风对面,也擦起剑来。

  李洛阳突地沉声道:“我已准备苦守此间,虽不知能守多久,更不知能不能守得住,但我却已准备与他们周旋到底。”他锐利的目光,在众人面前扫了一遍,接道:“各位身在此间,不但与我同甘共苦,而且要与我同生共死!”

  海大少拍案道:“正该如此!”

  李洛阳感激地望了他一眼,接道:“是以在危难未曾度过之前,各位都不免要受些委屈。”

  “霹雳火”拍案道:“委屈算得了什么?”

  李洛阳大笑道:“好,你我若真能同心合力,胜负尚未可知。兄弟们,先摆上饭来,待大家饱餐过后,静待厮杀!”

  院外轰应一声,便有几条黑衣大汉,抬上酒菜,和一锅热气腾腾的白饭,摆在大厅中央。众人一旦焦虑恐惧,大多忘了饮食,此刻闻得酒饭的香气,始觉饥肠辘辘,迫不及待了。

  铁中棠目光转处,突然冷冷道:“后院牲口都已暴毙,这酒菜中若下了毒,你我少不得也要和那些牲口一样了。”

  李剑白道:“这些酒菜都是在严密的监视下赶制而成的,除非那‘九子鬼母’有通天本领,否则怎会有毒?”

  潘乘风道:“九子鬼母下毒之方法,不知有多少种,端的令人防不胜防,你我还是小心些好。”

  说话之间,李洛阳已自怀中取出了一柄小小的银如意,在菜肴中轻轻一点,刹那之间,那亮银如意已变作黑色,众人不禁俱都色变,李洛阳呆了半晌,望了望李剑白。

  李剑白惶然道:“这是怎么回事?”

  潘乘风叹道:“只怕他们早已在井中下了剧毒。”

  李剑白大喝道:“待我去查看查看。”转身飞奔而出。

  众人面面相觑,在厅中默候,过了半晌,只见李剑白飞步而入,满面惶急,道:“果真不错,四口井中,都被他们下了毒。”

  潘乘风道:“如此说来,连饭中都有毒了。”

  黑星天道:“好狠的人,难道他真要将我们全都活活饿死在这里?李兄,你不如弄些鸡鸭,不用水煮,火烤来吃如何?”

  李剑白叹道:“厨房里的鸡鸭猪羊,已都暴毙了。”

  黑星天身子一震,再也说不出话来。众人望着眼前香气扑鼻的酒菜,却不能人口,更觉饥肠难忍,要知人是铁,饭是钢,虽是英雄,也挨不得饥饿。

  李洛阳面寒如水,沉思半晌,突然大声道:“剑白,传令将所有鸡鸭之蛋,全都搜集来,再去地窖中取出藏酒。”

  李剑白应声而出,海大少拍案笑道:“妙极妙极,白煮鸡蛋。密封陈酒,神仙也下不了毒,你我饿不死了!”

  李洛阳望着厅外的家丁壮汉,面色却更是沉重。

  片刻之间,李剑白己将酒瓮鸡蛋全都搬来。李府世代豪富,藏酒自然极多,几乎摆满了半间大厅,但鸡蛋却只有两篓,还带有大篓风干的鸡鱼咸肉。

  李洛阳黯然叹道:“只有这么多了?”

  李剑白道:“厨房中所用的蔬菜,大半是每日采买新鲜的……”

  李洛阳长叹接口道:“鸡蛋共有多少?”

  李剑白道:“孩子方才已同人数过,共是五百七十二枚。”

  潘乘风展颜笑道:“五百七十二枚,也尽够吃上几天了。”

  李洛阳冷冷地道:“兄台莫非忘了,院外还有一百二十多个弟兄,他们也是要赖这些鸡蛋的。”

  ·

  潘乘风呆了一呆,颓然坐在椅子上,全身仿佛都软了。

  李洛阳叹道:“幸好每年的会期,兄弟的内眷丫环,都由家母带去朝山进香了,否则,唉!情况更是不敢想象。”

  司徒笑突然接口道:“在下方才已计算过了,里外共有一百四十人,每人恰好可分到四个鸡蛋,此外还多十二枚。”

  李洛阳展颜一笑,道:“兄台好精明的计算……”

  潘乘风霍然长身而起,大声道:“我们乃是李家的客人,难道也要和那些家丁壮汉同样待遇么?”

  李洛阳面色一沉,道:“他们也都是自娘肚中生出来的人,为什么不该和兄台你同样待遇?”

  潘乘风大声道:“虽都是人,等级却始终是有些不同。”

  海大少怒喝道:“有什么不同?只怕李大哥的这些兄弟,比阁下还要多些人情味,若论忠义侠气,这些兄弟更比你高得多了。”

  潘乘风冷笑道:“你明知此时此刻,别人决不能眼看我和你动手,便故意以言语来激恼于我……”

  海大少道:“纵非此时此刻,这些话俺也要说的。”

  李洛阳长叹道:“两位莫再相争,多出的十二枚鸡蛋,这里每人可再多分一枚就是了。”

  海大少大笑道:“俺岂是为鸡蛋而争,只是听不惯这厮的屁话。”

  当下李洛阳便传令在院中燃起四堆柴火,架起四只巨釜,水煮鸡蛋。水井有毒,就利用了昨天剩下的洗脸水。鸡蛋煮熟,先送上大厅,每人分得五枚。

  海大少取了鸡蛋,打开酒瓮,一口酒,一个蛋,眨眼之间,便将五个鸡蛋全都吃得干干净净。霹雳火吃到第四个蛋时,便迟疑了半晌,痛饮了几口酒后,终于也将五个鸡蛋全都吃光,架起两张桌子,倒头便睡。

  潘乘风剥开一枚鸡蛋,叹了口气,仔仔细细,分成八块吃完,然后将另四枚鸡蛋,谨慎地藏入怀里。

  别的人有的吃了两枚,有的吃了三枚。这些平日吃惯了山珍海味的豪士,今日却对这淡而无味的白煮鸡蛋吃得津津有味。海大少环顾——眼。大笑道:“直到今日,俺才知道白煮鸡蛋原来如此美味。”

  只有云铮,垂首吃了枚鸡蛋,目光无意触及倚坐在铁中棠身边的温黛黛,第二枚蛋,便再也吃不下去。他独自喝下了小半盅酒,玉面渐渐变为赤红,终于抬起头来,瞪着眼睛,毫无顾忌地望向温黛黛。

  夜色渐深,大厅中已无人语,院外的火堆也已熄灭。死寂的黑夜中,充满了令人窒息的沉重。大厅中看来似乎都已沉睡,其实却无一人真的能睡着。潘乘风不时伸手到怀中去摸摸那四枚鸡蛋,取出看看,又收回去。

  午夜过后,云铮终于醉倒,伏在桌上,口中喃喃地发着呓语,仔细听来,却显然是在呼唤着温黛黛。

  铁中棠闭目坐在椅上,心中不禁更是怜悯痛苦。

  只听李洛阳轻微的脚步声,在四下轻轻移动,又听得李剑白轻轻问道:“爹爹,你不睡一会么?”

  李洛阳叹道:“你睡吧,爹爹哪里睡得着。”

  李剑白道:“孩儿也睡不着。不知道他们今夜会不会来?”

  李洛阳叹息着摇了摇头,缓步走下厅前的石阶,只见院中巡弋的大汉一个个都瞪大着眼睛,望着墙头。

  突听司徒笑在身后轻轻道:“但望他们今夜进攻,弟兄们还有些斗志,否则这样再困两日,只怕……唉!”

  李洛阳黯然道:“再过两日,他若不来,我们便冲出去。”

  司徒笑道:“敌暗我明,冲出去也是凶多吉少,何况……李兄你还有偌大一份家业在这里。”

  李洛阳垂下了头,久久说不出话来。

  众人提心吊胆,过了一夜,黎明终于冉冉而来。大家不约而同地长身站起,在厅中四面的窗户前往来蹀躞起来,只是人人心头沉重,谁也不愿说话。云铮宿酒未醒,更是头痛如裂,打开酒瓮,又自痛饮。一夜过后,他仿佛又憔悴了许多。

  铁中棠突然走到潘乘风身旁,拍拍他肩头,道:“潘兄,可愿陪老夫到院中去散散步么?”

  潘乘风目光一转,道:“自然奉陪。”

  温黛黛缓缓站了起来,铁中棠冷冷道:“你留在这里。”温黛黛委屈地点头,终于又坐下去。

  李洛阳道:“在院中散步虽无妨,但各位还是该小心些。”

  出了大厅,潘乘风诡笑起来,轻轻道:“老爷子你唤我出来,可是又有什么巧计要施展么?”

  铁中棠道:“你猜对了。”

  潘乘风精神一振,道:“这里人多,到后面去说。”

  铁中棠目光闪动,道:“你若能将海大少、李家父子及那云铮诱出大厅,我便再教你一条脱身妙计。”

  潘乘风大喜道:“真的么?”

  铁中棠冷冷道:“你若不信,也就算了。”

  潘乘风笑道:“这又有何难……”转过身去,只见海大少已拉着李家父子走下了大厅的石阶,和院中壮汉攀谈起来。

  接着,云铮脚步踉跄,也走了出来,口中喃喃道:“我永远不要再看到你了,永远不要……”

  铁中棠沉声道:“你快将他引至厅后,寻个隐秘的窗户,看大厅中的动静,其余的事,自有我来处理。”

  潘乘风道:“好!”果然悄悄走了过去,拉起云铮的臂膀。云铮醉态可掬,甩脱臂膀,道:“你要作甚?”

  潘乘风嗅到他扑鼻的酒气,口中道:“你醉了,我扶你去溜溜。”暗中却已急地点了他“软麻哑穴”。云铮身不由主,口里也说不出话来,一直被他半拉半抱地拉到厅后。潘乘风目光转处,却已寻不到铁中棠。他只得寻了个隐秘的窗户,在窗纸上点了个月牙小孔,压低声音道:“快从这里往里面看。”

  云铮口里虽不能说话,但心中却大怒道:“你这样对我,我偏偏不看。”当下竟紧紧闭起了眼睛。

  潘乘风皱眉忖道:“这少年看来如此倔强,我纵然用强,他也未必肯乖乖睁开眼睛来看……”

  心中正在为难间,只见铁中棠自旁面悄悄掩来,沉声道:“你看他醉得眼睛都睁不开了,还教他看什么?”

  云铮大怒忖道:“谁说我醉了?我偏偏要睁开眼睛看。”当下果然睁大了眼睛,凑在孔中向里望去。

  潘乘风见到铁中棠一句话便教云铮睁开了眼睛,心里不禁又是钦佩,又是好笑:“这老人当真猜透了酒鬼的心理。”要知越是酒醉之人,越是不肯承认自己酒醉。

  铁中棠拍了拍潘乘风肩头,道:“你责任已厂,快去吧。”

  潘乘风虽然动了好奇之心,想看大厅中究竟有什么可看之事,但见到铁中棠的眼色,终于还是走了。

  铁中棠与云铮并肩立在眼前,偷偷向内望去……

  只见温黛黛已站起身来,要向外走,却被黑星天、白星武齐地挡住了去路。温黛黛道:“你们要做什么?”

  白星武冷冷道:“司徒兄要找你谈谈。”

  温黛黛变色道:“谈什么?我不认得他。”

  司徒笑突地扣住了她的脉门,冷笑道:“贱人,敢说不认得我?我养了你十年,便是养条狗也该报恩才是。”

  温黛黛半身被他捏得又麻又酸,面上却突又绽开了眉笑,轻笑道:“我跟你说着玩的,你为什么如此认真?”

  窗外的铁中堂冷笑忖道:“果然不出我所料,只要我们一出大厅,司徒笑便忍不住要逼问这贱人了。”转目望去,只见云铮睁大了眼睛,满面俱是惊骇诧异之色,显然他见了厅中的情况,酒意已被骇醒一半。

  只听司徒笑冷冷道:“我教你跟踪那少年,踩出他的巢穴,你为何却要半路抛了他,去跟个半死的老人。”

  听到这里,云铮已不禁骇出一头冷汗。铁中棠瞧了瞧他,暗忖道:“这已够了。若是让司徒笑再逼问下去,那贱人说不定连我也要出卖了。”一念至此,突地举掌震开了窗门,环腰抱起了云铮,闪电般的傍着一排房屋掠了过去。大厅中果然响起一串惊叱之声,司徒笑、黑星天等人,惊叱着自厅中掠出。

  铁中棠也不理会,抱着云铮,藏起身形,随手拍开了云铮的穴道,沉声道:“你听清了么?”

  。

  云铮抹了抹额上汗珠,切齿道:“贱人!”

  铁中棠和声道:“你既已知道她是个贱人,便不该再为她痛苦。你若再为她痛苦,便不是男子汉了。”

  云铮垂首呆了半晌,长长叹息了一声。

  铁中棠道:“此刻情况非常,他们纵然明知你是大旗门人,也决不会伸手动你,但你也切切不可随意妄动。”

  云铮点了点头,突地抬起头来,目光笔直望向铁中棠,道:“你……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一切事都瞒不过你?”

  他目光中充满了惊奇敬畏之情,铁中棠不敢接触他的目光,转首道:“我是什么人,你日后自会知道的。”

  云铮道:“你现在为何不说?”

  铁中棠道:“此刻说了,事情便有大变。”他语声中充满了森严沉重,教任何人听了,都不敢再问。

  突听一声厉叱:“什么人在这里?”

  厉叱声中,已有一阵衣袂带风之声,划空而来。

  铁中棠沉声道:“你乘隙溜走,我去应付。”当先大步行出。

  只见黑星天、白星武,一先一后,凌空飞掠而下,见到铁中棠缓步而来,两人不禁齐地脱口道:“原来是你。”

  铁中棠冷冷道:“正是老夫,有何见教?”

  黑星天沉声道:“大乱已起,你在这里做什么?”

  铁中棠冷笑道:“溜达溜达。”再也不看他们,负手走了。

  黑星天皱眉道:“这老头子我越瞧越是古怪。”

  白星武道:“我也总觉得此人甚是神秘,本来甚至疑心他乃大旗门人改扮,但见到他与云铮之间的情况,又觉不似了。”

  黑星天沉吟道:“这难道不会是他们演的双簧么?”

  白星武摇了摇头,道:“那姓云的生性激烈冲动,看他的痛苦神情,决不会是假的,这点小弟倒可担保。”

  这两人虽都心计深沉,但却也猜不透这其中的曲折,黑星天道:“这老人纵有秘密,只要与我们无关,又何必管它。”

  此刻那十二队家丁壮汉,神情也大是激动,弓上弦,刀出鞘,紧张地在四下搜索方才那击窗之人。只见李剑白如飞奔来,沉声道:“家父请各位还是回到大厅中去,弟兄们也速即各守岗位,不得妄动。”

  众人在四下查不出异状,便齐地回到大厅。李洛阳本在厅前往来蹀躞,见到众人回来,立刻顿住脚步,沉声道:“此刻你我力量必须集中,精神必须镇定,切切不可为了些许警兆,便分散了力量,慌乱了精神,而为对方所乘。”

  霹雳火大声道:“这样守株待兔,也不是办法。”

  李洛阳道:“兄台难道另有什么高见么?”

  霹雳火呆了呆,闭紧嘴巴,再不开口。

  日色渐高,众人心情更是烦躁,还剩有蛋的,都取出蛋来吃了。虽是兄弟之交,也再没有人互相客气。海大少望着别人吃蛋,肚子里忽然咕噜咕噜响厂起来,在死寂中听来分外刺耳。众人不禁都瞧了瞧他。

  他却抚肚大笑道:“俺虽是英雄,怎奈肚皮却恁不争气。”

  霹雳火手里捧着酒盅,笑骂道:“直娘贼,这饿的滋味真不好受,不瞒你说,老夫的肚皮也要不听话了。”话未说完,肚中果已叫了起来。

  潘乘风手里拿了个剥好的鸡蛋,故意在海大少面前走来走去,仔细咀嚼,吃口蛋,叹口气。

  海大少瞪着眼睛,眼珠子随着他的蛋移来移去,终于忍不住在地上吐了口唾沫,大骂道:“直娘贼,白煮鸡蛋有什么好吃?”

  潘乘风大笑道:“不好吃,不好吃。”吃得更是有味。

  海大少胀红了面孔,霍地站了起来,潘乘风情不自禁退了一步,海大少大笑道:“小子放心,俺不会抢你的蛋的。”

  众人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大厅中阴森死寂的气氛,顿时轻松了许多,云铮面上更早有了笑容。但院中的大汉精神却已大是颓萎。这些人武功怎及厅中群豪,饿了一天,早已饿得头晕脚软。

  李洛阳目注院外,双眉紧皱,喃喃道:“黄昏,最多只能拖到黄昏了。”

  突然钟声又是一响,那童声愉快地唱道:“钟声四响,饿得发慌,送些猪肉,给你尝尝。”歌声中墙外突地挑起十余根高出墙头甚多的竹竿,竿头缚着只烤透了的烧猪,随风摇晃。那金黄的猪皮,在日色下闪闪生光,扑鼻的香气,阵阵随风传来,众人虽想不闻不看,哪里忍受得住。院中的大汉脚步更乱了,眼睛却瞪得更直。

  突听一条大汉大骂道:“妈的,大鸡大鸭老子们都吃惯了,猪肉又有什么稀罕!弟兄们,看它作甚?”张弓搭箭,飕的一箭射去。

  哪知箭到墙外,突地一斜,竟平空直落了下来。众人见到墙外竟有如此严密的戒备,心里不禁更是沉重。

  铁中棠望着墙外金黄的烧猪,心里突地忆起了那活到成年仍未吃过猪肉的水灵光,也忆起了她的歌声:“……那淌着油的猪皮哟,已烧得金金黄,我割下了一块大猪肉哟,请你尝一尝,尝一尝……”他嘴角泛起一丝笑容,但心头却更凄凉。

  海大少在厅前走来走去,忽然停步,“呸”地吐了口口水,大骂道:“这猪肉保险是酸的,不吃也罢。”

  李洛阳大笑道:“虽未必酸,却必定有毒……”话犹未了,突地十余条人影,唰地窜上竹竿。

  这十人有男有女,有的是独臂的大汉,有的是秃头的癞子,却也有身穿各色彩衣的明眸少女。他们手中各各拿了柄雪亮的匕首,身法俱都是轻灵无比,轻飘飘立在竹竿头,仿佛随时都可乘风而去。

  潘乘风变色道:“这些人便是鬼母门下的九鬼子、七魔女了,他们突地亮相,又是在弄什么玄虚?”

  只见这些人方自立上竿头,突地头下脚上,直栽了下来,仿佛立足不稳而跌倒了的模样。但就在这刹那之间,他们的足尖,又巧妙地勾住了竹竿,掌中匕首一挥,各各割下块猪肉,放人口中大吃起来。

  一个独臂汉子大笑道:“看到么,猪肉全都是没有毒的,只要你们有种,尽管来拿好了。”

  李洛阳厉叱道:“放箭!”叱声方了,弓弦骤响,乱箭如雨飞出。竿头上的男女轻轻一笑,突地飞身迎了上来。但见漫天人影在箭雨中飞舞了一阵,乱箭竟俱都被他们接了过去,没有一根落到地上。

  刹那之间,箭雨与人影俱杳,只剩下那十余只金黄的烧猪,和那些男女的叽嘲声犹在风中飘荡。

  司徒笑变色道:“好轻功,好手法,只怕其中任何一人的武功,都不在你我之下。”

  李洛阳长叹道:“他们此举不但要证明猪肉无毒,诱人去抢,也在炫耀武功,藉以示威。”

  海大少目光一转,突然跳出院外,自怀中取出一段长索,随手打了个活结,震腕抛出。

  潘乘风冷笑道:“到底是做贼的,随身都带着做贼的家伙。”话声未了,活结已套上了烧猪。

  海大少大喝一声,挫腕收索,烧猪便离竿飞起。

  突见墙外一条人影直窜而上,挥刀去斩长索。

  海大少怒吼道:“你敢!”身子箭一般窜起,左掌急提,凌空扑向那挥刀的人影,掌法有如雷霆。那人影身材枯瘦,挥刀斜划海大少脉门。此人身法亦是惊人,凌空变招之迅,有如水中游鱼。海大少右手却已接住了烧猪,左手一翻,原式夺刀。

  只听又有人冷笑道:“你出了墙还想回去么?”一个独眼大汉,苍鹰般扑上,左手一托那枯瘦汉子的足底,右手直击海大少胸膛。枯瘦汉子将要落下的身形被他手掌一托,立刻上升数尺,飞足踢向海大少面门。

  海大少左右被袭,真气又已不继,纵然躲开这两招,身子眼看也已落到墙外,便当真是凶多吉少了。厅中群豪变色,抢出院外,黑星天、白星武左右齐出,手掌齐飞,十数点寒星,暴射而出,分打墙外两人。海大少暴喝一声,挺起胸膛,迎了那独眼大汉一掌,身子却藉势飞回,凌空翻了个斤斗,飘飘落到院中。

  霹雳火大声道:“你受了伤么?”

  海大少狂笑道:“俺这种身子,挨个一拳两拳又算得了什么?一拳换条肥猪,这买卖却是不错。”

  霹雳火竖起大姆指,大声笑道:“好汉子,墙外的鬼子鬼孙你们听到了么,你们一拳,人家只当搔痒。”

  但此刻墙外人影又已落下,更无人答他的话。

  海大少抱着烧猪回到大厅,抽出尖刀,大笑道:“一人一块肥猪肉,就是方才在俺面前吃鸡蛋的朋友没有。”刀锋展处,唰的划下块猪肉。海大少接口笑道:“反正是做贼的抢来的猪肉,人家也不要吃的。”

  潘乘风冷冷道:“他们划的地方无毒,别处也无毒么?”

  海大少呆了一呆,口中大骂道:“你吃不到猪肉眼红,就拿话来骇人么?”手中尖刀,却垂落了下来。

  白星武自怀中取出银针,在肉中一刺,银针立刻变得乌黑,海大少面色大变,竟呆住了。

  众人见了,心里不禁叹息。司徒笑推开潘乘风,道:“幸好那厮的拳不重,否则倒真不划算。”

  海大少木然点了点头,嘴角突然沁出了鲜血,原来那独眼大汉方才一拳虽是凌空击出,力道仍是不轻。海大少早已觉出不对,只是不愿扫兴,勉强忍住,最少也等别人吃过肉再说,哪知肉却是吃不得的。

  只有云铮一言不发,大步走了出去,自大汉们手中要过了一张弓,一壶箭,张弓搭箭,劲射而出。箭如流星,去势奇快,飕的射落了竿头烧猪。

  他手不停地挥,箭去如电,刹那之间,但听弓弦一连串轻响,那十余只烧猪,竟都被他射落。那十余只长箭,在竿头猪头对穿而过,强劲的箭镞,震得那十多条长达数丈的竹竿,都齐地震颤起来。

  院中大汉,不禁哄然发出了喝彩声,司徒笑等人见了,更是暗地心惊,只有温黛黛却仿佛根本没有看到。喝彩声过后,墙外突然有人冷冷道:“好准头!好手劲!好箭法!是什么人射的,敢站到墙头让咱们瞧瞧么?”

  铁中棠情不自禁,脱口道:“不要去!”

  只听云铮扬声大呼道:“少爷我就站在院中,你们只管来瞧便是!”左手持弓,右手已备好三枝长箭。

  墙外轻笑道:“我来瞧瞧!”一条身着粉衣的少女人影,轻飘飘直跃而起,姿势优美,宛如仙子。

  云铮厉叱道:“瞧清楚了!”右手微挥,弓弦连响,三枝长箭,带着尖锐的风声,成“品”字形飞出。

  那粉衣服少女娇笑道:“果然不差。”双手高扬,接住了左右两枝长箭,同时飞起一足,将当中一箭踢回。她举手投足,有如仙女凌空而舞。

  哪知云铮又已换箭在手,大喝道:“还有!”又是三箭,划空飞出,三箭发时虽有先后,去势却快慢不差。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听那少女一声惊呼,翻身落了下去。

  “霹雳火”捋须大笑道:“他们伤了我们一人,咱们也立刻还了颜色,这场仗打得当真是有意思得很!”

  但众人心神只不过振奋了片刻,便又消沉下来。难堪的饥饿,像梦魔般扼住了他们的咽喉。到了黄昏,院中的大汉多已不支,斜倚到墙角,在夕阳黯淡的光线下,令人见了更是颓废心伤。大厅中众人的嘴,也都被饥饿封住,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再敢去多饮酒,他们甚至连饮酒的兴趣都已失去。

  李洛阳环顾着厅内厅外萧条的景象,突然沉声道:“老夫已决定要冲出去一战,有多少人愿意跟随老夫?”这句话立刻像鞭子一样,抽到他们身上,黑星天、白星武、云铮、霹雳火,俱都像挨了鞭子似的,自椅上跳了起来。

  司徒笑道:“生死成败,在此一举,李大哥你在未作决定之前,还是再多加考虑的好。”

  李洛阳道:“我一生行事最是谨慎,但此时此刻,却逼得我不得不作此孤注一掷。”语声顿处,他目中突地射出逼人的光芒,沉声接道:“与其被困在此间,还不如出去战死的好。”

  司徒笑道:“再等两日,或许有救星前来……”

  李洛阳道:“吾意已决,兄台不必多说了。倘有人不愿出去一战,只管留守此间,在下决不勉强。”他平日言事平和,此刻说话,却有如截钉斩铁,目光到处,又自接道:“谁愿出战,请举起手来。”

  霹雳火、云铮立刻应声举手,黑星天、白星武对望了一眼,也缓缓举起了手掌,口中道:“司徒兄你……”

  司徒笑苦笑道:“小弟自会去的。”

  李洛阳道:“有这些人也已够了。海大少受伤难行,这位老先生不懂武功,自然该留在这里。”

  李剑白道:“海大侠恰巧睡着了,否则他听到……”

  海大少突然一跳而起,大声道:“谁说俺受伤难行?谁说俺睡着了?你们冲出去,俺来开路。”

  李剑白一挥长剑,道:“自应我来开路。”

  霹雳火大笑道:“开路之责,你们谁也抢不过老夫的。”

  海大少、云铮齐声问道:“为什么?”

  霹雳火拍了拍腰间的革囊,道:“就凭老夫这囊中数十粒霹雳子,纵在千军万马中,也能杀出条血路。”

  李洛阳截然道:“如此说来,开路之责就有烦兄台了,这位少侠与小儿左右为辅。”他目光望向黑、白两人,道:“黑白双星断后,我和司徒兄居中策应,无论怎样厮杀,要前后呼应,不可失去联络!”

  海大少怒道:“还有俺哩,难道你忘了么?”

  李洛阳缓缓走到他身前,道:“兄台么……”突地伸手轻拍在他肩头穴道上,接口道:“兄台伤势未愈,不可妄动的。”

  海大少又气又恼,却已无法争辩了。

  李洛阳回转头来,沉声道:“外面的兄弟,张弓搭箭,守着此厅,无论如何,也莫要被人冲进来。”

  潘乘风应声道:“这里有在下照应。”

  李剑白冷笑着望了他一眼,道:“本来就没有人要你出去。”

  说话之间,众人已都裹紧了衣衫,亮出了兵刃。云铮挥动着剑光,突然长叹道:“此刻若有他在这里就好了。”

  李剑白道:“谁?”

  云铮叹道:“此人乃是我的师兄,他机警胜我百倍,虽在大乱之中,仍可从容策划,只可惜……”他瞧了司徒笑一眼,恨声道:“只可惜他已叛变了师门,认贼作父,我若见着了他,定要和他拼个死活。”

  铁中棠只觉一股冷气自心底升起,悄悄闭起眼帘。

  李洛阳甩下长衫,握起长剑,厉声道:“此刻日头将落未落,正是血战的大好时分,你我就此冲出去吧!”只见大厅之中,长剑挥展,森森的剑气,凛烈的杀机,弥漫在这珠宝世家之中,掩得四下一切,俱都为之失色。

  铁中棠突地抬起头,沉声道:“事值如此,各位自应出去一战,老夫在此为各位击鼓助威,但……”他目光缓缓自众人面前扫过,接道:“半个时辰之内,各位若仍无法取胜,就应急速回来,免得无谓牺牲。”

  司徒笑应声道:“正该如此,半个时辰之内,事若不成,你我便该急速回来,徐图大计。”

  李洛阳沉吟半晌,慨然道:“好!”

  铁中棠道:“老夫以击鼓为号,鼓声一停,便是半个时辰到了。”李洛阳微微颔首,李剑白立刻传令取鼓。

  院中壮汉,精神也突然振奋了。死气沉沉的庭院,刹那间便被战斗的火焰燃烧了起来。霹雳火大喝一声,飞奔出院,云铮、李剑白挥动长剑,紧随在他身后,两人俱是年少英俊,身手矫健。只见霹雳火劈手夺过了一柄长弓,厉声中掠上墙头。

  在这瞬息间,他已探手摸出一把深碧色的“霹雳子”,施展出“武林霹雳掌”弹打金弓、连珠霹雳的手法。但闻一连串弓弦轻响,那十余粒“霹雳子”已应弦而出,落地之后,声如霹雳,炸开了一条火龙。

  墙外地甚空阔,远处林木葱郁,那青石铺成的道路,本是穿林而入,再穿林而出,几条在路上巡弋的人影,骤惊此变,四散分开,那跛足童子锐声呼道:“送死的出来了,莫要再让他们回去呀!”

  林中人影移动,一人狂笑道:“他们回不去的!”

  霹雳火厉叱道:“小鬼,着!”又是一串霹雳子飞出。

  跛足童子大笑道:“老鬼,你打不着……”身子一转,滴溜溜飞上竹竿,道:“老鬼,你敢上来么?”

  话声未了,院中已有一丛箭雨飞来,跛足童子凌空一个“死人提”笔直地倒翻了下去。但见眼前剑光一闪,云铮已迎面扑来,长剑挥动,化作匹练,接连三剑,已将跛足童子团团围住。

  跛足童子眨了眨眼,道:“好小子,剑法不坏。”身形在剑光中转了几圈,出于还了三招。云铮面色深沉,剑势更是剽悍沉重。这跛足童子又走了三招,面上已收敛去调皮的笑容,突然大喊道:“这小子厉害得很,快来帮帮忙呀!”喊声未了,已有两条人影左右夹击而来,一个是粉衣少女,一个身穿碧衫,明眸流波,身影却快如闪电。

  跛足童子翻身掠出剑光,嘻嘻笑道:“我受不了啦,还是你们陪他玩玩吧!”接连几个翻身,远远掠到一旁。

  粉衣少女笑啐道:“小鬼,临阵脱逃,还要多话。”笑语声中,长袖飞舞,轻飘飘攻出几招。

  那碧衫少女抖出了一条长达五尺的银练,笑道:“五妹,你攻近,我打远,看这小子能接几招!”

  云铮虽然素来不喜与女子相斗,怎奈身形却已被她两人奇诡轻灵的招式困住,再也脱身不开。那边李剑白早已挥剑迎上了一条独目虬髯,手持一长一短两柄钢刀,长得宛如半截铁塔般的大汉。

  鼓声已起,雄浑急遽。

  他两人招式,亦是刚猛迅速,只听刀剑相击之声,叮当作响,只见长短三道寒光,纵横开阉。这眇目大汉身形虽高大,但身手却决不呆笨,长刀短刃,相辅相生,招式走的刁辣怪异已极。李剑白家学渊源,剑势沉稳,气度更是不凡,和这经验老到的大汉交手,两百招内决分不出胜负。

  但他们的攻势,却已被阻,霹雳火大喝道:“不要缠战,冲呀!”喝声之中,又击出一串霹雳子。只听树林中狂笑一声,一条人影急飞而出,宽袍大袖,衣袂飘飘,兜起一股劲风,竟将漫天飞去的霹雳子全都震了回来,势道强劲,落回了李宅院中,院中立刻响起一串大震,一阵惊呼。

  李洛阳变色道:“霹雳子发不得了。”挥剑迎上。

  只见林中掠出的人影,飘飘落在地上,两只长袖随风飘舞,宛如蝙蝠的翅膀一般,落地后竟长垂及地。他颀长的身形却是瘦骨嶙峋,面上双颧高耸,眼眶深陷,仔细一瞧,骇然竟是个瞎子。

  那跛足童子见他来了,拍手笑道:“妙极妙极,大哥也赶来了,你们有多少暗器,只管放出来吧!”

  霹雳火心头一震,大声道:“你便是艾天蝠么?”

  普天之下,施用暗器之人,一听“五日煞星”艾天蝠的名字,人人俱都头皮发炸,心头发慌。只因他虽是个瞎子,却专破天下各门暗器,其耳力之灵敏,有如浑身上下都生满了眼睛。只见他阴沉的面色,毫无表情,道:“不错,谁来陪我瞎子走几招?”声音亦是冰冰冷冷,毫无情感。

  李洛阳“飕”的掠过霹雳火,掠到面前,目光、上下扫动,沉声道:“阁下想来便是‘九子鬼母’门下的首座弟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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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0-10 02:41:14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五回 明珠索魂



  那跛足童子远远立在艾天蝠身后,飞扬跳跃,大声道:“不错,他便是我们的大师哥!”

  李洛阳道:“令师弟如此以阁下为荣,倒是难得得很。”

  艾天蝠冷冷道:“李先生过奖了。”

  李洛阳呆了一呆,道:“阁下怎会知道在下便是李洛阳?”

  艾天蝠大笑道:“艾某双目虽盲,心却不盲。此时此刻,除了谦谦君子李洛阳外,谁还会如此客气地对艾某说话?”

  李洛阳扬眉道:“人道‘无目煞星’心思灵敏,过于他人,今日一见,果然是名下无虚。”

  艾天蝠笑声突顿,道:“李先生如此夸奖艾某,莫非是要艾天蝠做什么事?”他纵在狂笑之时,面上也无表情,此时笑声一顿,面容更是冷得可怕,仿佛他心肠俱是寒冰所铸,世上再无任何事能打动于他。

  李洛阳纵声狂笑道:“不错,在下正要照原文与阁下打个赌。”

  艾天蝠冷冷道:“艾某占了优势之时,从来不与别人打赌,李先生这番心思,看来是白费的了。”

  李洛阳又自呆了呆,他本想孤注一掷,以自己的身家性命作注,和艾天蝠师兄弟们的性命赌上一赌。

  那跛足童子大笑道:“赌不赌你都已输了,还赌什么?你骗别人可以,却骗不到我的大哥。”

  艾天蝠道:“李先生若要动手,在下当可奉陪,但请李先生取下鞋底的蛋壳,免得动手时行动不便。”

  李洛阳情不自禁,举起脚底一望,只见鞋底之上,果然嵌着几片碎了的蛋壳,这连他自己都未曾发觉,但双目全盲的艾天蝠,却犹如目见,抬眼望处,艾天蝠深陷的眼眶,骇然竟是一片肌肉,根本连眼珠都没有,决不是伪装的瞎子——何况纵然是目光敏锐之人,也万万不会瞧见别人鞋底的蛋壳。刹那之间,李洛阳心头不禁大是惊骇。

  只听艾天蝠冷冷道:“阁下心里不必奇怪艾某怎会知道,艾某只是自阁下方才脚步移动时所发的声音听出来的。”

  李洛阳道:“你怎知必是蛋壳?”

  艾天蝠狂笑道:“食物俱已有毒,想来你们只得吃鸡蛋了,惶乱之下,自然难免将蛋壳剥得狼藉遍地,在下姑且猜了一猜,却不想正猜对了。”

  李洛阳暗叹一声:“这艾天蝠当真是个绝世的人材。”要知此刻刀剑叮当,人声叱咤,鼓声更是响如雷霆,能在这许多声音中听出别人脚步轻微的移动,这耳力是何等惊人,再加上他分析事理之精确,更是令人心惊。

  霹雳火忍住性子站在李洛阳身后,此刻却再也忍不住了,厉喝道:“艾天蝠,你果然心巧口巧,老夫却要看看你的手巧不巧?”长弓一层,箭步窜前,弓梢直点艾天蝠胸腹间的“将台”大穴。

  那跛足童子一个斤斗翻了过来,大喝道:“我大哥只想和李洛阳动手,你多事什么?还是让少爷我陪你玩玩吧!”喝声之中,双足如飞,踢向霹雳火面上。

  霹雳火只得暂求自保,闪身避过,大怒道:“你明知老夫生平不与妇人孺子动手,此番又来作甚?”

  跛足童子嘻嘻笑道:“你不愿和我动手,可知我还不愿和你动手哩,你既未接到‘换命明珠’还是乖乖站到一边去吧!”

  霹雳火大怒道:“混账!”呼的一拳,却是击向正与黑星天动手的一人身上。他纵在盛怒之下,还是不愿与妇人孺子动手,这老人脾气虽然蛮横,倒也蛮横得可爱。

  这时白星武、司徒笑等人,都已各各寻着了对手,在这一片辽阔的空地上,动手厮杀起来。但四面树林之中,仍不时有人影闪动,他们的攻势虽然凌厉,也无法在这四面杀机之中冲开一条血路。

  李洛阳目光注定着艾天蝠,身子缓缓逼近,两人脚步错落,身形移动,却始终未曾出手接过一招。

  那跛足童子目光四望,满面嘻笑,东打一招,西踢一足,突又一个斤斗翻回树林,笑道:“师傅来了。”语声未落,那衣衫褴楼的老妇人“九子鬼母”,已扶着两个明眸少女的肩头,缓步走了出来。她脚步仍然蹒跚,衣裳也仍然有如贫妇。但伴在她身边的两位少女,却是满身华服,艳光照人。

  李洛阳目光转处,心头不觉一凛——此刻依依站在“九子鬼母”身边的,赫然竟是那“奇异老人”的艳姬。

  他自不知道这艳姬——水灵光与那奇异老人——铁中棠之间的复杂关系,一眼望过,心头不觉疑窦丛生。哪知就在他心神微分的这刹那之间,艾天蝠颀长的身躯,已冲天而起,两只长袖迎风飘展,有如飞天的蝙蝠一般。

  李洛阳拧身发招,艾天蝠却有如墨云舒卷,经天而来,强劲的袖风,笼罩几近两丈方圆。他双袖又长又宽,柔中带刚,正是两件最奇异的外门兵器。双袖舞起,敌人武功纵强,一时之间也休想近身。战鼓频催,战况却胶着在当地,没有丝毫进展。

  院中的家丁壮汉,听得外面的交战之声,越等越是心焦,有的已忍不住翻身到墙头,去观看外面的战况。铁中棠面色凝重,挽起双袖,将皮鼓敲得咚咚作响。温黛黛愁眉苦脸地坐直在他身侧,也说不出话来。十余条大汉本自凑首在院中喁喁密谈,此刻突然齐地狂呼一声,蜂拥着冲到紧闭着的大门前。一人手提长刀,奋力挑起了门栓,刀风过处,大门洞开。

  潘乘风变色呼道:“你们要干什么?”

  家丁们齐声呼道:“冲出去!”

  潘乘风急道:“不可,万万不可,你们这简直是在送死!”

  但这些大汉早巳热血奔腾,哪里再听他的,狂呼着冲出门去,他们正要以自己残存的气力,和敌人拼了。但他们脚步方自冲出大门,当先冲出的一人,便已惨呼一声,被人一把抓住足踝,直掷回来。只听“砰”的一声大震,这大汉的脑袋,撞上了大门的铜环,鲜血四溅,染红了古老的门户。

  杀声震天,这十余条大汉勇气虽然惊人,怎奈武功却太差,还未出门十步,便已丧命。但后面的人仍然毫无畏惧,前仆后继。震耳的杀声与惨呼,伴着咚咚的战鼓,骄阳映着染血的门户,天地间充满了恐怖惨烈的气氛。

  潘乘风飞步窜了出去,突地关起了大门,大呼道:“弟兄们,莫再出去送死了,快快守住大厅!”呼声未了,鼓声突然停顿。

  鼓声停顿未久,黑星天便当先掠回院来,身上血迹斑斑,胸口不住起伏,手中的兵刃也失落了。

  潘乘风变色道:“兄台可是受了伤了?”

  黑星天点了点头,道:“在……左肩……”突然噗的坐倒。只听墙外一声狂呼,白星武、司徒笑狂呼着飞掠而入,两人神情亦是疲惫不堪,额上汗珠涔涔而落。

  铁中棠虽未见到外面的战况,但见到这几人的神色,已显然可以想见外面战况的惨烈。他手持鼓槌,奔出院外,惶声道:“还有人呢?”

  白星武手挥汗珠,指向院外,只听李洛阳在院外大声呼道:“各位快退回去,在下断后。”

  另外一个阴侧侧的声音冷笑道:“前路虽然不通,要退后却绝对无人阻挡,阁下只管放心好了。”

  语声落处,李家父子、霹雳火、云铮,果然连袂跃入墙内。这四人更是神情狼狈,重衣俱为汗水浸透。

  李洛阳低低喘息了半晌,方自黯然长叹一声,垂首走回大厅,那黯然的叹息声,正显示了事情的急迫。

  霹雳火亦失声叹道:“好厉害呀,好厉害!凭我们这七人之力,竟也冲不出去,老夫当真连做梦也未曾想到。”

  云铮大声道:“以一敌一……”

  李剑白接口道:“老哥,我们这里能武的高手,总计不出八九人,他们那边却仿佛有二十人之多。”

  霹雳火叹道:“就只艾天蝠一人,便可抵上三个……唉,想不到这厮那两只衣袖竟有那般厉害!”

  众人回到厅中,心情更是沉重。只见李洛阳在厅中踱了几圈突然走到厅前的石阶上,沉声道:“弟兄们请过来听我说话。”

  院中的家丁壮汉们,缓缓围了过来。李洛阳见到这些平日生龙活虎般的汉子,此刻纵然强打起精神,也掩不住憔悴失望之态,心头不觉更是黯然。他暗叹一声,道:“你们快快放下兵刃,高举双手去吧。只要你们不作抵抗,那‘九子鬼母’纵然狠毒,也不致要了你们的性命……唉,各位跟随李某多年,李某今日却不能保护各位,但望各位莫要怪我。”

  他话未说完,这些家丁已骚动起来,等到他话说完了,这些粗豪的汉子已齐呼道:“咱们死也不走。”

  李洛阳黯然道:“各位留在这里,也是枉送性命。”

  一个家丁振臂而出,嘶声道:“老爷待小人们天高地厚,小的们死也要和老爷死在一起。”

  另一人接口呼道:“小人们虽然无知,却还不是贪生怕死的人,老爷若定要小的们走,小的们只有先死在这里。”

  李洛阳静静地凝注了他们半晌,突然狠狠一顿足,转身走了回去,目中似乎已可看到闪动的泪珠。

  温黛黛眨了眨眼睛,轻轻道:“咱们难道真的没有冲出去的希望了么?”她一直跟随着铁中棠,片刻也不肯离开。

  李洛阳无言地点了点头。

  温黛黛呆了半晌,突然转身奔了出去,司徒笑、云铮的脚步都似乎微微动了一下,但谁也没有追出。

  李洛阳缓缓走过去解开海大少的穴道,惨笑道:“兄台莫怪。”

  海大少挺胸而起,大声道:“俺为何不怪你?听你说那些泄气的话,真几乎将俺气死了!”

  李洛阳苦笑一声,道:“不是在下说话泄气,只是以此刻情况看来,我们实是凶多吉少了。”

  海大少瞪起眼睛,目光四扫,众人却都默认了李洛阳方才的言语。

  海大少厉声道:“你们说话呀,咱们究竟拼不拼得过?”

  李洛阳仰首望天,缓缓道:“海兄此刻莫要问了,到了黄昏之后,你我再一齐冲出去试上一试。”

  海大少道:“这才像话。”

  李洛阳叹道:“你我这次冲出去,谁也莫要再存回来之心,冲得出就冲出去,冲不出去就死在那里。”

  海大少拍案道:“这更像话了。”

  李洛阳移过目光,望向铁中棠,缓缓道:“无论咱们冲不冲得出去,阁下都不会死的。”

  铁中棠变色道:“此话怎么讲?”

  李洛阳冷冷道:“此刻跟在‘九子鬼母’身边最亲近之人,便是阁下的那位温柔美艳的夫人。”

  铁中棠身子一震,大惊道:“她……她……”

  李洛阳却已拂袖走了开去。众人本觉铁中棠来历不明,此刻更不禁暗暗猜疑:“难道此人便是九子鬼母的内应?”十余道目光,一齐冷冷地望着他,目光都充满忿恨之意。

  李洛阳负手立在厅前,只见院子的角落,几个家丁正悄悄地以长刀在挖着草根,剥着树皮。他只觉心头一阵黯然,转过头去,不忍再看,流泪忖道:“苍天,我李洛阳待人不薄,为何今日落到这般下场?”他满心怆痛,心中所思,口中竟不知不觉地说了出来,当真是言词沉痛,凄凉欲绝。

  海大少突然拍案大骂道:“李大哥待人忠诚,有目共睹,怎么这里许多人中,却有个内奸。”

  李剑白道:“谁是内奸?”

  海大少手指笔直指向铁中棠,道:“他!”

  众人心里都在想着此事,此刻被他揭破,立刻骚动起来,霹雳火大声道:“不错,这厮行迹鬼祟,必定是个内奸。”

  李洛阳望着铁中棠,只当他会辩驳两句,哪知铁中堂却只是茫然立在那里,也不开口。

  海大少厉声道:“今日一战,无论是生是死,也不能留着这个内奸活在世上,先得宰了他再说。”

  众人齐地哄然应道:“正该如此。”脚步移动,便向铁中棠圈了过来,众人心中俱是满腹冤气,此刻自然一触即发。

  那两个童子骇得面青唇白,牵着铁中堂的衣袂,瑟瑟发抖,李洛阳长叹道:“众意如此,阁下还有何话可说?”

  铁中棠暗叹:“我施下连环之计,将情势造成如此局面,我纵然称了心愿,弄得黑星天、白星武、司徒笑、霹雳火没有一人能逃得活命,却也害得许多条无辜的生命,陪着一起送死,我做得对么?我做得对么……”心念至此,只觉心灰意冷,也不想反抗,长叹道:“不错,我害了你们,你们杀了我吧!”

  众人反倒呆了一呆,突听一人道:“你们若要杀他,便将我也一起杀死!”夕阳余晖下,温黛黛缓缓走了进来。

  她身上此刻竟佩满了珠宝,在夕阳下更是光彩夺目,她轻轻笑道:“我能戴着我最爱的珠宝,死在我最爱的人身边,总比你们这些还要苦战一场才能死的人好。你们要动手,就快动手吧!”原来她方才狂奔而出,竟是去戴珠宝去了。

  海大少厉声道:“动手就动手!”

  温黛黛走到铁中棠身边,道:“谁来动手?”

  众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愿在将死之前,动手杀两个丝毫不愿抵抗之人,脚下都不禁向后退了两步。

  天色不知在何时突地黯了下来,再也无人去燃起烛火,苍茫的夜色,凄凄冷冷,惨惨切切……

  潘乘风方才掩起的大门,也不知何时吹开了。夜色之中,门外忽然缓缓走来一条淡淡的白色人影,像是黑夜中的幽灵一般,飘飘地走了过来。走到近前,便可看到她美丽的轮廓,骇然竟是水灵光。

  李洛阳变色道:“姑娘是来为‘九子鬼母’传讯的么?”

  水灵光瞧也不瞧他一眼,笔直走到铁中棠面前。

  铁中棠惨笑道:“你出去了,还回来作甚?”

  水灵光缓缓道:“你活着我可以走,你若真的要死了,我却不能活了,自然要来陪着你。”这几句话虽然有关生死,但她却说得是那么平静,那种奇异的平静心情,使得她言语突也变得十分流利。

  海大少轩眉道:“你两人莫非不是‘九子鬼母’门下?”

  水灵光淡淡道:“她虽然要将我收为弟子,我却情愿死。”

  海大少呆了一呆,汗如雨下,道:“俺险些错杀了好人。”反手掴了自己两掌,“老先生,俺在这里陪罪了。”

  铁中棠淡淡一笑,道:“反正大家都要死了,早死晚死,有何不同,时候已到,李兄还是冲出去吧!”

  他缓缓回首瞧着水灵光,叹道:“只是你却死得太冤枉了。”

  水灵光突然一笑,道:“你可愿意让我活下去么?”

  铁中棠惨笑道:“我宁愿牺牲一切让你活下去。”

  水灵光轻轻道:“你愿意让这里所有的人都活下去么?”

  铁中棠大惊道:“你……你说什么?”

  水灵光道:“你若真的肯牺牲一切,忘记所有的恩怨,我就有法子让这里所有的人都活下去,你愿意么?”

  黑暗之中,虽然看不清众人的面色,但大厅中瞬即响起一阵惊诧之声,显见人人都已被她言语所动。

  铁中棠全身都紧张起来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水灵光轻轻点了点头,缓缓转过身子,道:“随我来。”

  她轻飘飘地走出大厅,铁中棠不由自主地跟了出去。

  这奇妙的女孩子,言语神态中,似乎有一种神奇的魔力,使得谁也不会对她的话有半分怀疑。众人眼睁睁地望着他们走人院外苍茫的夜色中,没有一个人出声询问,更没有一个人出口阻拦。门外的夜色,像铅一般沉重,死寂而黑暗的大地,仿佛已被“它”压得发不出半点声息。铁中棠无言地跟在水灵光身后,走人了黑沉沉的树林——甚至连树林中都没有丝毫声音,风声和虫鸣都已被夜色压死了。铁中棠只觉得自心底泛起了一阵寒意,脚步更轻更急,而暗林中终于渐渐露出了微弱的光亮。

  惨碧色的光亮,鬼火似的映着碧绿的林木,林木间人影幢幢,仿佛幽灵在林中聚会。突的一个阴森森的声音道:“来了么?”

  水灵光道:“来了。”

  一丛林木间,有片空地,摇曳的树枝上,摇曳地悬挂着十数点惨碧的珠光,又仿佛是幽灵的眼睛。惨碧的珠光下,人影绰绰,围坐着一团人,映着惨碧的珠光,人面也都变成了惨碧的颜色。当中坐的,正是那名震天下的“九子鬼母”。

  她此刻已换了一身碧绿的衣衫,碧簪高髻,盘膝而坐——若是换了常人,谁敢走到她面前。铁中棠却昂然走到她面前。

  “九子鬼母”上下打量了他几眼,阴森森笑道:“大旗门下的弟子,胆气总是比常人高了一等。”

  铁中棠变色道:“你怎知道我是大旗门下?”

  水灵光轻轻道:“我说的。”

  “九子鬼母”冷冷道:“她说你身怀大旗门血旗,可是真的?”

  铁中棠道:“她从未说过一句假话。”

  “九子鬼母”道:“拿出来瞧瞧。”

  铁中棠瞧了水灵光一眼,突然伸手入怀,取出了他随身珍藏的血旗,随手一抖,迎风招展。

  “九子鬼母”霍然而起,目光如炬,紧紧盯在这面血旗之上,足足有半盏茶功夫之久,都未曾眨眼一下。

  铁中棠沉声道:“你看清了么?”

  “九子鬼母”忽然长长叹息了一声,突地坐了下去,缓缓道:“果然是昔年号令天下的血旗……”

  .

  水灵光轻轻接口道:“她老人家说天下只有这面血旗能解今日之围,我听见了才将你唤到这里。”

  铁中棠精神一振,大声道:“真的么?”

  “九子鬼母”道:“不错,本门昔日曾受此旗大恩,也曾立下重誓,只要这面血旗所至,持旗人所发之令,老身无不听从。”

  铁中棠大喜道:“那么?……”

  “九子鬼母”突又大喝一声,截口道:“且慢,你既然手持此旗,可知道持旗发令的规矩么?”

  铁中棠呆了一呆,他脑海中似乎依稀有些印象,但此血旗已有多年未现,旗门后代弟子早已将此事淡忘了。

  “九子鬼母”缓缓道:“昔年云、铁两位前辈,虽然挟此血旗,君临天下,但惟恐多扰江湖同道,是以才立下了这规矩。”

  铁中棠根本不知有何规矩,也不敢插口。

  “九子鬼母”目光一扫,冷冷道:“血旗已有多年未见于江湖,这规矩,你是要回去问他,还是此刻就听老身说出来?”

  铁中棠道:“前辈名重武林,想来不会欺骗在下的。”

  “九子鬼母”冷笑道:“好锋利的口舌。”

  铁中棠淡笑道:“不敢。”

  “九子鬼母”沉声道:“持旗人先道名来。”

  铁中棠道:“铁中棠!”

  “九子鬼母”大喝道:“铁中棠,你此刻应双手持旗闭目而立,从此刻起所说的第一句话,便是血旗所发之令,是以你万万不可再随意说话了,知道么?”她语声微顿,接口又道:“还有一事,你应切记,持旗人所发之令,必须有关人命生死,而且不得超过十字。”

  铁中棠心头一震,大惊忖道:“不得超过十字,叫我如何发令?”放眼望去,四周一片寂然,都在凝神倾听。

  “九子鬼母”更是面色凝重,再也不肯开口。

  要知昔年“大旗门”开山宗师,傲骨峥嵘,他们虽以恶徒的鲜血,汇集成厂这面血旗,却根本没有挟恩自重,要以此血旗来号令江湖同道之意,只是江湖中人为了感恩图报,才立下个不成文的规矩,只要血旗所至,凡事一律听命,而云、铁两人深恐因此养成后人的狂傲之气,乱施号令,是以才自己约束自己,定下这苛刻的规矩,不是人命关天之事,不可以旗发令,所发之令,更不得超过十个字。这规矩本应世代相传,只是“大旗门”近来屡遭惨变,声威大不如前,纵有血旗,也未见有人听令于它,是以掌门便未将这规矩传给

  后人。

  铁中棠双手举起血旗,缓缓阖上眼帘,心头却是万念奔涌,不住暗问自己:“这十个字叫我如何说法?”

  他若是说:“请尔等放行让路!”岂非连“大旗”的仇人也一起放了?他怎能以本门血旗,来救本门仇敌?他若是说:“只放本门兄弟,”那么便要将李宅父子也一起困死,他怎忍害这两个豪气干云的侠士?他若要说:“放本门兄弟及李家人。”那海大少,以及那些不是姓李的家丁,便要死在那里。他更不忍害死那些无辜的人。

  一时之间,他只有木立当地,当真是难以开口。

  “九子鬼母”突然冷笑道:“再若不说,便无效了。”语声微顿,补充又道:“这规矩本有限时,以十数为限,老身虽然未数,但想来时间已到了。”

  铁中棠情急之下,大喝道:“让路放行,退出这里。”

  铁中棠缓缓放下手来,犹自木立当地,额上冷汗,涔涔而落,雨点般落在他已被汗水湿透的衣衫上。

  水灵光忽然轻轻长叹一声,道:“我只当你要说那句话……”

  铁中棠变色道:“什么话?”

  水灵光道:“放我要放的人!”

  、

  铁中棠身子砰然一震,双目圆睁,目袍尽裂,突然狂吼一声,张口喷出一股鲜血,俱都溅在他掌中血旗上。

  水灵光大惊道:“你……你怎么?”

  铁中棠血泪俱流,道:“我……先前怎的想不起这句话?”话声未落,又是一股鲜血随口而出,他身子扑倒地上。

  水灵光扑抱了上去,流泪道:“这不怪你,不怪你,任何人在这种情况下,都会紧张的。”她平静的心情一失,说话便又口吃起来。

  坐在“九子鬼母”身边的艾天蝠突然冷笑道:“男子汉若要复仇,便该凭自己的本事,仰仗他人之力,算得了什么?”冰冷的言语,有如鞭子一样。

  铁中棠心头又是一震,有如被人当头浇了壶冷水,呆了半晌,霍然而起,道:“多承指教,敢不从命。”

  艾天蝠厉声道:“以奸计对付奸人,固是理所应当,但大丈夫胸怀自应磊落,为了这等事痛心,岂不令人齿冷。”

  铁中棠肃然道:“金石之言,永铭在心。”

  艾天蝠缓缓站了起来,沉声道:“我敬你是条汉子,才对你说出此话……师傅,我们走吧!”

  铁中棠大声道:“请问阁下大名?”

  艾天蝠冷冷道:“本门只听命血旗一次,以尽昔日誓言,今日之后,说不定你我仍是仇人相见,多问作甚?”

  长袖微拂,当先而去,那跛足童子凌空翻了两个斤斗,落在他身侧,道:“师兄,我跟着你。”

  艾天蝠微微笑道:“调皮的孩子,你不翻斤斗难道就不会轻功了么?”拉起那童子的手,大步出林而去。

  四下的碧衣人影,俱都纷纷站了起来,一个接着一个,自铁中棠身侧走过,目光也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

  铁中棠挺胸回视,只见跟在跛足童子身后的,是个身躯颀长的独臂汉子,面色阴沉,脚步轻若无物。独臂汉身后,便是那貌如白痴的癞子,望着铁中棠嘻嘻一笑,抱拳道:“害你饿了两日,恕罪恕罪。”

  他身后跟着个面目狰狞的眇目大汉,咯咯狞笑道:“铁兄,你少让他靠近你,只要沾着他,少不得要染些毛病。”

  惨碧的珠光下,他面容当真比鬼怪还要可怖。

  铁中棠脚步情不自禁退了一步,这两人已大笑着出林而去。再后面便是个形容猥琐的侏儒,鼠目猪唇,暴牙掀嘴,目光闪闪缩缩地望着铁中棠,宛如毒蛇一般。铁中棠一见此人,心中便不禁泛起一阵厌恶,仿佛见到蛇鼠似的,脚下不禁又退了一步。只听身后有人嘻嘻笑道:“兄台莫皱眉头,咱们这些人长得虽难看,心地却比那些俊小子好得多。”此人鸡胸驼背,说起话来,声如裂帛。再往后看,是个身长八尺铁塔般一条大汉,脸上重重叠叠地生满了一脸金钱大麻子。这六人加上瞎眼的艾天蝠以及跛足童子,正是八人,一个个自惨碧珠光下走过,令人看来,当真是如鬼如狐。

  铁中棠心中暗叹忖道:“‘九子鬼母’真是本事,这些徒弟不知是从哪里找来的。还有一人,不知又是何等模样?”转目望去,只见一个身长玉立,剑眉星目的白衣少年,抱拳走了过来,望着铁中棠微微一笑。这少年不但面目英俊,神情潇洒,笑容更是令人可亲。

  铁中棠大出意料,不禁抱拳还礼道:

  “兄台好走。”

  只见这少年轻轻摇了摇头,伸手指了指自己耳朵和嘴,原来他虽然四肢五官俱全,却是个聋哑之人。铁中棠暗叹忖道:“想不到此人竟然又聋又哑,当真是可惜得很。”心中暗叹,大为惋惜。这九人不问可知,便是江湖中行踪最诡异的神秘人物——“九子鬼母”门下的“九鬼子”了。

  他九人接连走出了树林,后面便是六个身穿各色彩衣的明媚少女。那“九鬼子”虽然人人残废,个个丑怪,但是“七魔女”却是人人美艳绝伦,云雾般的鬓发,水一般的眼皮,低颦浅笑之间,看来有如天仙。

  当先一个紫色女子袅袅走到铁中棠身侧娇笑道:“我们七妹对你那般倾心,想来你必定是个美男子。你肯不肯让咱们姐妹看看你的真面目呀?”另五个彩衣少女,也轻笑着围了上来。

  铁中棠呆了一呆,道:“谁是姑娘的七妹?”

  紫衣少女伸手一指水灵光,笑道:“就是她。”

  铁中棠心头一震,呆呆地望向水灵光。紫衣少女咯咯笑道:“她也要跟着我们走了,你要看此刻就多看两眼吧!”

  铁中棠惊道:“灵光……你……你?”

  “九子鬼母”冷冷截口道:“水灵光已投入老身门下,位列七仙子之末,从今而后,只怕你将极少能见着她了。”

  铁中棠讷讷道:“七仙子?”

  “九子鬼母”冷冷道:“不错,老身这七个女徒,俱是仙子降谪凡尘,沾不得人间烟火气的。”

  铁中棠大声道:“你本已有了七位女高足,恰合七魔女之数,为何还要加上我灵光妹子?”

  “九子鬼母”冷冷道:“我那老七已被潘乘风所污,身子已非完璧,水灵光来了,恰巧补她的空位。”

  铁中棠道:“你徒儿被人所污,你难道就不认她为徒了?”

  “九子鬼母”厉声道:“仙子蒙尘,自不能再居仙子之位,老身虽要代她复仇,却早已将她逐出门墙了。”

  铁中棠冷笑道:“我就不信令高足真的全能守身如玉。”

  “九子鬼母”大笑道:“我就要教你相信。”大笑声中,轻轻挥了挥手,道:“徒儿们,让他开开眼界。”

  那红衣少女咯咯笑道:“铁相公,你眼睛可要睁大些了。”缓缓卷起衣袖,露出一段莹白如玉的手腕。另五个少女,也一起跟着她的动作,卷起了衣袖。

  铁中棠凝目望去,只见六段手臂,虽在惨碧的珠光下,仍是莹白的粉嫩,有如新生的嫩藕。就在这六段手臂的肩下,俱有一粒鲜红的“守宫之砂”,红艳欲滴,衬着雪白的皮肤,颜色更是鲜明。

  铁中棠目光凝注了良久,忍不住暗暗叹息忖道:“七魔女恶名遍布江湖,人人都知道她们必定是妖冶淫荡的魔女,又有谁想得到她们竟会是守身如玉的处女?潘乘风污辱了这样玉洁冰清的女孩子,也难怪别人要寻他复仇。”

  红衣少女轻轻笑道:“你可看清了么?”

  铁中棠叹道:“在下方才言语冒昧之处,请姑娘们恕罪。”

  红衣少女笑道:“你看了我们,也让我们瞧瞧你吧!”

  铁中棠迟疑道:“这个……这个……”

  “九子鬼母”冷冷道:“不要难为他了,日后总看得到的……”

  语声未了,突见一条人影急急冲人树林,白衣素服,身手矫健,骇然正是大旗门下的云铮。

  他目光四下一转,立刻护身在铁中棠身前,铁中棠忍不住叹道:“云公子,你来做什么?”

  云铮道:“我担心你的安危,忍不住来看看你。”

  铁中棠心头一阵热血上涌,忍不住脱口道:“在下与云公子素昧平生,云公子为何要如此关心于我?”

  .

  云铮道:“你将我救出了那脂粉陷阱,否则我便要永为大旗门的罪人,如此大恩,我焉能不报?”

  “九子鬼母”突地面色一沉,厉声道:“你也是大旗门下弟子?”

  云铮挺起胸膛,朗声道:“不错,我便是大旗门当代掌门人之子云铮,你要怎样?”

  “九子鬼母”厉声道:“你两人既都是大旗弟子,为何要说素昧平生?在老身面前,你们到底在玩什么花样?”

  铁中棠身子一震,道:“这个……这个……”

  云铮亦是大惊失色,骇然转首,望向铁中棠,厉声道::你也是大旗门弟子?谁说你是大旗门弟子?”

  铁中棠一时之间,哪里说得出话来。

  “九子鬼母”道:“此人身怀大旗门创门血旗,怎会不是大旗门弟子?这倒是怎么回事,快说!”

  铁中棠黯然叹道:“在下有不得已的苦衷……”

  水灵光幽幽接口道:“师傅,你老人家也不要再问了吧!”

  “九子鬼母”冷冷瞧了铁中棠几眼,道:“十日之后,老身再召你来解释此事,今日且放过你。”

  水灵光轻轻拜了下去,道:“多谢师傅。”

  “九子鬼母”伸手牵住了她的衣袖,嘴角泛起一丝慈祥的笑容,缓缓道:“好孩子,咱们走吧!”

  水灵光点了点头,无言地回身望向铁中棠,铁中棠也正目光相对,似乎都有许多话说,但谁也说不出话来,片刻的眼波交流,无限的情意相通……终于,水灵光去了,带去了些许香气,却留下了一片惆怅。

  云铮的目光,始终狠狠盯着铁中棠,此刻突然一把抓着了铁中棠肩头,厉声道:“他们去了,你如何向我解释?”

  铁中棠讷讷道:“在下此刻还不能解释。”

  云铮厉声道:“你不能解释,便是冒充大旗弟子。你若是冒充大旗弟子,今日你休想走出此地了。”

  铁中棠苦笑道:“纵然在下乃是伪充大旗弟子,但亦以此救了你们的生命,你此刻反要杀我,岂非恩将仇报?”

  云铮呆了一呆,忽又厉声道:“你以大旗门血旗,救了我大旗门那许多仇人,我焉能感激于你?”

  铁中棠缓缓道:“我虽然救了他们,但李宅那许多义气汉子,亦是我救出来的,这点你岂能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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