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主: 风清扬

续济公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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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一品开府仪同三司

发表于 2009-11-27 23:42:35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百三十回 
吃酒谈心群殷得意 争多较少兄弟逞威


  话说殷长贵同着大众本家及殷大鹏、小鹏、三鹏兄弟三人,将大保儿的棺材抢了,连钉也不曾封,就送掉乱坟葬里葬掉,心中好不适意。那一路之中,有的谈的,有的笑的,有的唱的。殷长贵固然觉到自己是一个大财主的,殷大鹏兄弟三人每人也摊着七百银子,还有个不心满意足?就是那些本家,也有二百银子一个,所以个个欢喜。这时天光,那太阳渐渐的要落了。刚走乡下,才到街头,殷大鹏道:“我们今天忙得算是有趣。但有一件事,我们都忘掉,你们可还记得吗?”大众左思右想,都记不得忘掉的是一件什么事。忙问道:“大鹏,你说明了罢。我们委实是记不起来。”大鹏道:“那里小鹏、三鹏也记不得吗?”二人道:“我们也记不得。”大鹏大笑道:“你们真就糊涂,那里自家不曾吃饭,竟没一个记得了吗?”大众大笑道:“真是糊涂。还管一个不饿呢。”小鹏道:“不要以为不饿,先前忘掉倒也罢了,此时被他一提,忽然那肚皮真个就觉得饿得要死。”长贵道:“我们快些赶家去,好弄饭吃,此刻连我也有些饿了。”小鹏道:“我的意见,这几十个人跑了回去,也没这口锅来煮饭。菜没处去买,忙也没人去忙。最好我们就拣一爿大馆子里吃他一饱,然后回去。但是主人一定是要长贵做的了。长贵叔叔,我不怕你多心,你平日兜包里多分存不着三十五十个铜钱。此时虽然得着这份家当,恐怕腰里还是空的。倒不要吃下肚去扣桌子腿。”

  长贵一想小鹏的话倒也有理,腰里便摸了一摸,暗道:谅情是吃不了的。幸亏我还有把算盘,出来的时候,便在那大娘房里老老实实拿了他一包带来。大约这班人再会吃些,交情他们十多两银子也就彀了。当下走着想着,不到多远,却是一苏式馆子,里面三个大堂,座头是很多的。这回才上晚市,馆里不过坐了一两桌人。长贵一看,满心大喜,便邀了大众烘烘的走。该应这人家运气好,刚刚坐满了一个后堂。堂官一看这样大宗生意,还有个不恭维的吗?他就捧了一把筷子,那个抓了羹勺酒杯,安顿了座头,便喊道:“那是一个主人。请问打多少酒,要什么菜?”殷长贵道:“有理没理,每桌先代我拿一斤酒,四个小碟,两样炒菜,然后再说。”这个走堂的倒也有点眼力,把殷长贵一望,暗道:这一个穷酸,我谅他腰里没有十两银子。这一班吃食虎,大约没有个二三十两,没得结局,没要吃到末了,钱头不足,闹个酒醉。而且里面的人色很觉不伦不类,土农工商,龟奴屁贼,多分总是全的。但心里虽这样想法,那脸上便露出有点不甚情愿做这个生意的样了。所好长贵这人眼睛也是很亮的,见堂倌有点嘴动身子懒的形像,心中早经明白,便从腰里把那个一封掏出,“喥”的向桌上一掼,道:“你放心啊,这许多人到你家来吃,总没个写帐的道理。”堂倌看见这个封头,不由的精神抖擞道:“先生们说那里话来,写帐也是钱,现钱也是钱。我们这馆子里同小馆子不同,也要谅谅什么人色,才得进来呢。他能坐上了我的座头,总是个大阔老,绝不得有个吃白食的。”

  小鹏听了,又说道:“你这朋友的话一些不舛。这个座头上,却要有点份儿才坐得上去呢!你晓得叫你喊酒的是一个什么人吗?”堂倌道:“小人眼生得很,却认不清楚。”小鹏道:“他就是个殷十万。”堂倌笑道:“莫说玩话,殷十万已死掉了。”小鹏道:“原因殷十万已死,他家相公承嗣他,才得领这分家财,做殷十万的呢!”堂倌道:“朋友你这话是又欺人了。我同殷十万可算是紧邻,他死后是他家二老爷家相公承嗣,名字叫大保儿。二老爷人好得很,我们是认识的。那里是这一位吗?”长贵见说,拍手大笑道:“你还在此做梦呢。大保儿倒久经下了水晶宫,又承嗣了龙王做干儿子去了。”堂倌听见这句,恰巧锅上已催端菜,堂倌便一桌一桌的酒儿菜儿的送齐。又站在旁边问道:“你们这句话可是真的?”长贵道:“怎样不真!”就此便将大成庙宝塔开工,奶妈带他在湖边上看大子起驾,被炮惊了,落在湖里淹死的话说了一遍。那堂馆听完太息道:“好一个孩子,又白又胖,个个都说他来得这笔家产,本是个大福相呢。原来还是这样死场!”长贵听了,说趣道:“你这人说话一点道理没有。原因他样子好,龙王才要他做子儿子呢。”大众本家道:“你这老头子说这些冷话,也不怕损德。”

  殷三鹏道:“陡然富贵,此刻不让他说趣话,还有那个说吗?但有一层,这事我要算第一个功臣,不是我们三个人主意好,这笔家当还有些悬呢。”长贵隔着桌子呸了一口道:“你莫说呆话了,那里认真的死了一昼夜的孩子,他能毅救得?假如他真个起死回生,倒不得让你抢走了。”小鹏道:“然则我们弟兄们一点功劳都没有了?”长贵道:“怎样没有功劳,不是明明白白的还允许了你们每人加五十两银子的吗?”大鹏见说大喊道:“叔台你把话说清白了!究竟还是加五十两银子,还是加五百两银于?”长贵见说,故意把舌头一伸道:“乖乖,好大口气!拿一个小孩子的棺材,弟兄三个,每人要五百银子,皇太子的龙杠也用不着这许多啊!幸亏好,此刻却谈起来,免得拿钱的时候说穷话。老侄台,不是我笑你们,你们这样情形,都叫做穷人的心不得满,定有一世穷呢。我叔子穷了半世,却没这个脾气,所以到今日碰上这一笔家产。你们也不想想银子是什么样子?五百银子十锭元宝,世上可有这样容易寻的银子吗?说出句话来,就便要想敲个竹杠,也要在谱子上七不离八。这样离三冒九的,可不要被人笑煞了吗?人还要说你们是穷疯了呢!”三人被他这一顿强辞,半晌气得连话都回不出来。

  小鹏想了一想,忽然触起一事,便把桌子一拍道:“叔台,你不必有意欺人!凡事总要问心,你说那个能把棺材抢手盖了盖送出门去,每人正数之外加五百两。却不是只同我们兄弟三个说的,听得人是多得很,那里就没有个见证,听你图赖吗?”长贵见他想出见证,就向大众挤一挤眼道:“难得你既想出见证,你且问一问他们,究竟是五十还是五百?”大众此时虽晓得长贵有心图赖,一者因他已挤眼打了招呼,二者起先长贵一声招呼五百银子,可算个个都想,却没这个本领去寻,后来独被他家弟兄三个寻去,不兔有些妒忌。所以此时见他们五百、五十的较量起来,一个说公话的没有。便说道:“这些事件什么叫做本钱,什么叫做利钱,弄到几个就罢了。可算都是家里人,一定较量怎么呢?”大家弄了一个四六加开的劝解,大鹏兄弟格外气得死。

  三鹏过了一息,忽然站起向大鹏、小鹏喊了起身道:“我们弟兄先有一个定议,惟今之计,莫说五十两,就连那二百两我们都不要了。世上的事反复无常,前天此刻,家当还是殷二、大保父子的呢,可料到今日,就归了这一个出名的殷黑心。殷长贵如今他此刻有钱有势,有些不要面孔的,那一个不拍他的马厩?谅情没有我弟兄说的话,我如今只有一个法门,他所以能顶殷十万的家私,是他有个儿子。他这儿子一死,立时他同殷二一样,他就要站开。但我殷三鹏明人不做暗事,由今日起,他代我打一架铁箱子,把他家儿子藏起来最好,设或收藏不密,被我三鹏搭着眼,我也请他同大保儿做伴头去!我预备杀人偿命,他长贵也只好拍手走了罢。”又指着殷长贵道:“你就要把个儿子保好了呢!”当下兄弟三人咬牙切齿出门而去。大众也被这煞风景,便胡乱的加了几样菜,连忙吃饭算帐。

  那走堂的堂倌打过面水,忙到前面帐台上开了一片帐来,共计连酒饭菜点,一应在内,二十四两五钱八分,外加五钱小帐。殷长贵把封银子向外一撩,原来这一封内却是五锭小宝,便拿了三锭,一同走到帐柜会帐。那管帐的忙把眼镜一撑,拿了他的银子向灯前一看,随即将那元宝边子用牙齿一咬,果然咬下一块。跟后便招呼堂棺近前,低低的说了几句。毕竟这馆里管帐的同堂倌所说何话,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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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一品开府仪同三司

发表于 2009-11-27 23:43:43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百三十一回 

阴舛阳取用假银 乐极生悲拘留保甲


  话说殷长贵同大众本家在馆子里吃酒,因殷大鹏弟兄三个争执酬劳,大家胡乱的吃饱了饭,一同上柜会帐。长贵把封银子拿出,取了三锭,心中划算道:不过吃了二十多两,有这三锭小宝,一定只多不少。那知这小宝并不是银的,是铅浇的。大凡有钱的人家,深怕强盗来劫,每每浇些假锭假宝的摆在家里,名叫“太平封”。殷长贵初到殷十万家中,怎能摸到就里,搭眼见大娘用银钱的一个柜子就在正房里书桌横头,到了立嗣的这句话才议论妥当,他便走进房去,把儿子叫到面前道:“这个房间是你家嗣母的,我却不便在此。你代我坐在里面看好了,此后少掉一文,都是你我的息耗了。”说着便将柜子开了。也算事有定数,他巧巧的拿了一包太平封,塞在兜内,怕道有甚用度,免得向人伸手。这时酒饭过后,他那里晓得银子是假的,拿出来便交柜上算帐。那管帐的接到这全铅的小宝,自然是立辨真假。但这爿饭馆,本是临安城外东路三段保甲一个保甲委员开的。他那本段上出了有几起盗案,都未破获。这管帐的有这个心病放在肚内,这时把银子一看,晓得是人家的太平封;再把殷长贵一看,又是一个穷形,跟从他的这几十个人,里面虽是有上色的,有下色的,但那三杯黄汤下肚,嘴里七七八八的,都变做不是正经形像。那管帐的越看越疑,所以便把那走堂的喊到旁边,盘问他们吃酒的时候谈的什么心?堂倌倒还真真爽不过,当下就把得殷十万家绝产的话说了一遍。

  殷长贵不知情由,见管帐的抓了银子,同那堂倌慢慢谈心,便发躁道:“快些把找头找出,我们还要有事去呢!”那管帐的见他催促,便向他一冷笑道:“朋友不要慌,我来理直你了!”管帐的这句话,却是有些说得不尴不尬的蹊景。那知殷长贵此时一者仗着自家是个大富翁,二者同在一起的还有几十个人,不由的便闹起脾气来了,当下把柜一拍,骂道:“你这人好混帐!人来照顾你家生意,难道是派伺前等后不成?”那管帐的被他破口大骂,不觉无名火起,便向柜外的一些做菜的、走堂的、烧火的、挑水的喊道:“你们多来几个人,把这些用假银子的强盗代我抓住!”大众一声吆喝,绳子扁担的都出着场了。一众本家见势头不好,你扯扯我,我扯扯你,便一哄而散。当下便将殷长贵拘住,不得让他分身。一面便着了一个打杂的去请东家。不上一刻,直见灯笼火把的来了无数的保甲兵。看官,保甲这一件事,本由宋朝王安石的时候才初作办起,那时的规矩却是很好的。但殷长贵见馆里喊他用假银的强盗,众本家都吓了逃走,他却一点不怕。暗道:银子用假了也是有的,昨日这时遇着这事者,还有个有冤无处伸,如今我赫赫的还有一份家当,谅一个开馆子的也不能把我怎样!想罢,但见那馆子里也不一定怎样得罪他,还拿了一张凳子,请他坐在柜外。那店里就同没事一样,不过着了一个挑水的,因晚间没事,看住他,不让他走。

  殷长贵好生闷气,再怎样哼儿吭儿的,那管帐的道:“你不必发威,马上自有人来赔你的礼,请你回公馆是了。”殷长贵听他这话,心中暗道:照这样讲法,一定是那堂倌告诉了我的底细,他晓得没得下台,请一个人来转弯,所以才这样说法。但我却有一件心事,大保儿虽然已经埋掉,大事就作为没什么变卦。但是当开发人的还不曾开发,一本大帐还不曾有得到手;加之这一位大娘,我看他那情形,也不是个忠厚的。一个族长,虽然有点道理,年已七十一岁,手上又被那棺材钉栽了一个通心过,还不晓得捧住手,此时是什么蹊景。我的个宝贝儿子,要论他得偌大的家财,算是个有福的了。无如人都叫他做四六七八。看官,请教怎么叫住个四六七八呢?临安以及江南的人,个个都称傻子为二十五。这个二十五的名号,后来人都晓得了,就有人另外又造出个新鲜名目,叫做“四六七八”。怎么为叫四六七八呢?四同六是个十,再加上个七,是个十七,再加上个八,不是还是二十五吗?闲话体提。总之殷长贵晓得自家的儿子不大玲珑,丢在家中,心里更放心不下。无如身边既拿出假银,叫做自家理缺。只得硬捺住性了,单见究竟是怎样的办法?

  就此又过了一会,忽听街上轰轰的脚步声合着那马蹄声。长贵正然奇异,只见几十个保甲兵,一手抓的高柄灯笼,一手抓的短刀,到了馆子门口,通身站定。末了一骑马,那马上坐在一个小武官的样子,年纪才二十多岁。一马到了馆门门口,岔脚就跳下马来。那馆子里由管帐的起,统统迎了出来,走进柜里,叽叽咕咕一会。那武官走出柜外,朝殷长贵上下估量了许久,便道:“你姓什么?”长贵仗着自家是个富翁,谅他不过一个保甲段委,以为瞧他不起,他冒冒失失的问来,也便冒冒失失的答道:“我姓殷。”武官又道:“你做什么营业?”长贵道:“我在家里享福。”武官道:“你既在家里享福,因何同上几十个流氓下馆子吃酒?”长贵道:“自然有事,才请这许多人吃酒呢。总吃酒把酒钱,吃菜把菜钱,管什么人多人少呢!”武官见他语语顶撞,便大声道:“吃酒便吃酒,因何用假银子?你这假银于是由那处来的呢?”长贵见他声腔大了,也便大声道:“我家里银子多得很,不过失于检点。既是看出假的来,照换是了。身边就换不出,如相信得过呢,就记片帐,来日收钱;设或不相信呢,就着人跟我家去拿真的。也没什么了不得大事!我殷长贵不说句狂话,立时要搬个一万八千银子也还搬得出。可笑他们店里的这些人,叫做有眼无珠,还要惊天动地的把你足下请得来。请教还是办我个盗?办我个匪是了?”武官见他出言吐语虽属有些麻木,晓得他绝不是个盗匪。当下又问道:“据你讲的,你是很富足的了。你家如今住什么地方呢?”长贵道:“足下可曾听见人说西湖滨有个殷十万家么?那就是舍下。”武官一听这才明白。但殷十万已死,闹了这许多事,这武官并不清楚。却因殷十万在西湖滨上是个个都晓得的,因此这武官就把个殷长贵从住是殷十万。暗道:怎么这大家业的人,这样一个穷形,那里才由病里爬起来的吗?也罢,我无论他怎样阔式样,我是要照我的公事办的。必须如此如此,那一个小小的竹杠定被我敲着了。

  主意想定,便笑嘻嘻的向长贵道:“老先生不必见恼。如今我们保甲上奉了钦定的章程,虽王公大臣,如有扰害闾阎的事,保甲上都要将人拘留,查出真实,方能释放。今天外面已不早了,且请到敝局略坐一坐,明日再请回府。”说罢便喊了一名局勇进来,分付道:“这位老先生交代你,你路上小心照应一些。”那局勇答应了一声,走上前来说道:“老先生请了!”那武官分付已毕,又向那柜上帐伙说道:“他来的三锭假银,且交了把我。他吃的酒菜,连小帐都归我算。”当下管帐的忙把三锭假银交出。武官跨上了马,扬鞭前走。殷长贵被一个局勇押了,跟着马后,心中急得要死。暗道:世上的事,真算祸福无门。就如今朝这一日,若说我运会不好呢,可算陡然的做了一个富翁;若说我运会好吗,吃吃酒还碰出这个晦气。没奈何,哼声叹气的跟着局勇到了那城东二段分局。武官下马进里。这个局子却设在一个和尚庙里,那局勇便将殷长贵押在左边天王栅栏里坐下。不上片刻,只听里面一个局勇走出喊道:“带来的那位殷先生,里面委员请他说话呢。”那原押的局勇答道:“来了来了。”就将殷长贵领出了栅栏,一直送到里面一个小房间里。那武官并客气很得,连忙邀他上坐。局勇见委员客礼相待,也便送上茶来。殷长贵心中想道:世上的钱真狠,他这样蹊景,那里恭维的殷长贵,可算还是恭维的殷十万啊。我也可算仗着的是这一点,若不仗着钱力足,既然用出了假银子,不但不敢顶撞他,大约小答子不得八十,也有一百倒吃过了,还有请坐倒茶呢?

  长贵此时自问自答的一人默想,口也不开。武官这时心里一味的想诈他的钱,但不能开口,就同他谈盘面。就此便从容不迫的先陪他谈道:“尊府如今家里有几口儿住在一起?听说老先生家有位二先生,人品是好得很呢,此时可还同住一起么?”长贵见问,心中暗想道:他既晓得段二、殷大,他也断然认得他。见我不曾说出根由,大约是故意连殷十万身死都不提,有心来试探我的。我倒不要藏头露民反转把真情说出的好。打算已定,就此便将殷十万本人已死,怎样承嗣殷二的儿子为后,怎样这大保儿寿数不长,怎样看大成庙皇驾起身,落在湖里淹死,怎样本家公议,复立己子为嗣;顺便就将因何同大众本家下馆于吃酒,因何拿出假银,统统向那委员说了一个终场。那武官大笑道:“原来如此,我还不晓得殷十万已死掉了呢!可算恭喜老先生,今日是第一天发福的了。但我想世界上的人,委实是甘苦不均,都叫做前定数。不怕你见恼,如老先生这付尊客,也不一定就比人多只眼睛,因何就陡然发财?如我辈辛苦,这样整夜的都不得安眠,要论起薪水,委实养个己身还养不活呢。”长贵道:“这样说来,这个差使也就苦得很了。”武官道:“若论真苦,亦复也不尽然。总之中国做官的,要靠着薪水俸银,都是有名无实。为最要碰着有关系的案件,代人家解脱解脱,一样一件事,得个三千二千金;一样一件事,得个三百五百金;一样一件事,得个三十二十金;一样还有赚个到钱的,一样还有息了真本的,叫做量体裁衣,有多有少。穷人也不能逼他的命,富人也不得缺我的情。就如你老先生这一件事,也叫做可大可小,事在人为。现今国家新章,日间用假银,罪过还轻;独是晚上用假银,出了十两之外,照律例上就应分是军罪。如今老先生这件事,要论时候吗,却然是黄昏以后;要论数目吗,已经是三十多两。若现规矩矩照正案办起,真就不堪设想。而且在我们这边了事,说花几文,便花几文,不同那州县衙门处处多要小费。我不瞒你说,前天有一个相打的小案,我不过想了他一百银子。因他也是个有钱的,要论案情,口面是稍大一点,以为他总可受头。那知他居然不睬,我便气急了,遂代他加油添酱,向临安县里一移,据说现今已用掉将近二三百金,还不曾有得出来呢。所以我们这边,虽然得人家几个钱,叫做大事做小了,小事做了了,没一个不愿投伏书。”

  殷长贵听这保甲武官说的这些话,句句都晓得是打劫他的。暗道:我如不招呼他,他认真可以说我混用假银,移到那县里去,那一杯酸酒,真个是吃不起。心中划了一划,便说道:“你副爷的明见,在下虽然得着这份家当,通身还不曾过手,恐怕立时做主,要用个若干,还未见得就能应手。为今之计,你副爷果能照应一点,在下也有个薄薄的不恭。所有不足之处,将来留点交情,也好慢慢补报。”武官见说,心中大喜,暗道:这一个竹杠,果然被我敲着了。心中又想道:他虽然说个小小的不恭,将后三十五十,也是个小小的不恭,我倒不能含糊。当下又说道:“老先生这话很为有理。俗云钱短仁义长,那里就只认钱认不得人吗?但有一层,兄弟如今谋了个信安营的把总缺,一应费用,约要五百银子才得到任。这一件事,我大约就全仰仗在你老先生身上了。”殷长贵那敢违拗,便说道:“副爷命下,敢不尽力。但有一层,必须三日后方得到位。”那武官笑道:“只要你承允了,就过个三日五日何妨,我还怕个殷十万家少我的银子吗?”说着便把那三锭假银拿出,又添了一支笔,向长贵道:“请你把这银上作起押来,候着尊驾银子送来,再为拿去。”看官,你道这是个什么用意?这位武官既晓得他顶了殷十万这笔家当,将后不怕他少钱,只怕他图赖,所以叫他在假银子上打了花押,弄得他图赖不去。殷长贵那知就里,只顾眼前过身,提笔便作了三个花押,就想告辞要走。那武官忙止住道:“走不得,走不得。此时要奔西湖边,如想穿城走,那城门早经闭了,城外那些荒僻地方,大约没一处不得背娘舅、打闷棍的。我劝你就在我铺上将就一宿,明日走罢。”长贵没法,只得就在保甲局过夜。

  次日一早,便辞了那武官,到了外面。那知又走差路头,要论由城东街到西湖,路熟的人会走不过十五六里。那知他这一舛,走了二十五六里不止。他平时又不是走远路的人,委实走得是上下不接气,好容易巴到西湖边。这时已在午牌之后,太阳倒斜西有半砖。殷长贵心中有事,一步都不敢怠慢,连忙赶到那殷十万的门口。只见那两扇大门关住,里外寂无人声;再朝那门旁一望,但见有一块三尺长半尺宽的一块牌挂在门首。殷长贵暗道:这真就奇了。那里两岁的个小孩子死了,还要出讣闻,挂门状吗?心中究竟有点不相信。但彀起头来向上一看,却因年纪老了,到底没得远光,再也看不出上面写的什么。毕竟这一面牌,还是大保的讣状,还是另有别样的什么事件。欲知这牌上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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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1-27 23:44:15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百三十二回 小书生当门读示 老族长对面喷茶


  话说殷长贵因心中有事,由城东大街走了无数的舛路。到了西湖边上,已是午牌向后。连忙赶奔殷十万家,到了门口,见门旁上首挂了一面牌,猜着十分是大保儿的门状;他这一副老眼已没远光,却再也看不见那牌上写的何事。心中暗骂道:这都是一班狗头,拍那大娘的马屁,做的这些不在情理的事。我倒不曾看见过人家两岁的孩子死了挂过门状呢。但这件事我却不能听他们胡闹,倒要查他一查,究竟是一个甚么人做的主。假如是在二百两分头里面的人,我且将他二百银子罚掉,请他拍马屁吃一吃马脚上的亏,他才认识我呢!想罢,举手就要拍门。忽见一个十六七岁的后生,身上学生装束,手上还拿了一支笔,嘴唇上还有点黑墨。那个情形,像由书塾中回家吃饭的样子,走这门前经过,嘴里咬住指头,停下脚来,便看那牌上的字。殷长贵正要敲门,忽见这个后生在此看那门上的字,就此便喊道:“小先生,请教这牌上写的是什么?”那学生道:“老人家你那里认不得字吗?”段长贵道:“字却也认得几个,无如年纪大了,眼睛看不见了。”那后生道:“既然如此,我来念了你听是了。”当下便念道:

  钦加府衔、尽先补用同知、特授临安县正堂贾,为出示遗禁事。因本月初二日奉府正堂蒋札开,奉宣抚使司札开,奉参知政事门下侍郎秦札开:照得西湖土民殷成身故无子,闹得股厚之子大保为嗣,遵例两批,并无牵强。现有远族刁民殷长贵,搂合旅长及同族多人,觊觎嗣产,人室寻仇。意在殷成家寡母孤儿,殷厚又懦弱无用,必期瓜分恒产方得甘心。如此刁风,实堪痛恨。为此仰贵司札饬该府,转饬该县确查严禁。如殷长贵及同族再登殷成之门,遇有争论等事,许殷厚鸣保扭送赴县,遵札严办。等因据此到司,等因据此到府,等因据此到县,当饬坊保地甲,确查禀覆属实。本拟差提严办,未忍不教而诛,为此先行示禁。自示之后,如段长贵及不肖族人,仍有前项情事,许殷厚鸣保指交押拘赴县,从严究办,决不姑宽。切切特示!告示发殷宅门首实贴。


  那学生念毕,殷长贵此时就同落在冷水里一般。暗道:这告示委实糊涂,我等争产的原故,是因大保已死,他这告示上是大保未死之前的蹊景。但上面又是由初二札饬下来,却然是大保死后的日期。而且这个公事,可算由秦相爷顺行下来,我不晓得他是那处找来的这条手眼,真就料想不出。就此再三踌躇,要想进去,明晃晃的告示贴在门口。昨天保甲局还弄下一屁股的屎,不曾收拾得干净,不要今天再惹着祸。若要不进去,心里又实在不服气,且又不知里面究竟是一个什么葫芦提?也罢,我还是先家去查点一个实在,再作道理。主意已定,忙转身又往家奔。可怜肚里又饥,脚下又痛,心里又愁,吃的这个苦真是没处去说。就此又跑了四五里路,约着离家不远,真个是再走不动。就近有爿茶馆,便进去想歇一歇脚。那知才走进去,只见那个旅长,捧住一只布包钉穿的手,同自家的儿子在那里吃茶呢。殷长贵一见,觉到巧是巧不过。但两人坐在这里,一定大事是有了变动了。

  旅长一见殷长贵,也便抱怨道:“你这人真会做事!那样泼头营似的,你们抢着一个空棺材就走了,连夜里都不回来了。这会子你请了,去得家私罢!”殷长贵道:“我委实真个不懂。请教他家门口那张告示是那处来的?”旅长道:“我不晓得什么告示不告示,我只晓得昨日你们抢去葬的是一口空棺材。”长贵道:“你糊涂了,被他们欺了,明明白白是在里面,怎样会空的呢?”

  说到此处,只听那四六七八的儿子插嘴道:“我想那和尚真好要得很,不知怎样他把那死人一弄,就哭起来呢。”族长道:“你晓得什么!”当下又对长贵道:“想来想去,该因你我财交不上卦,偏偏遇着这个秃头。但晓得三鹏把个棺材挟着走了,那知这个济颠僧,真个法术是大得很。他倒作了法,将大保的尸身留下。你们抢了棺材出外,他拍手大笑道:‘这样个吉利的物件,就让他们送掉了也好。谅情棺材店里打退帐,也是一件难事了。’说着了将大保的尸身平睡在地下,他身边掏了半息,掏出一粒泥团似的九药,将大保衣服解开,将这丸药放在他肚脐上面。说来真就奇怪,那丸药上了肚脐,就同会走路一般,骨辘辘转了几转,忽然不见。转眼之功,只听那大保肚里就同车水似的,就此嘴里也漫水,屁眼里也冒水,足足有半个时辰,居然那死的人竟还了魂,复行伸上了一口气来。济颠僧又在腰里掏出一粒红丸药,由嘴里送下,代把胸前抹了三把,果然那大保眼也睁开来了,头也动起来了。奶妈把奶他吃,他也会吃了。这时他一家儿自然是欢喜得同疯了一般。还有那个奶妈,也跟着里面打哈哈。这时你家相公,他因为你关照过的,却然还坐在那大娘房里。那知这个大寡妇见到大保醒转,他陡然的发起威来了。雄陡陡的走进房中,向你家相公问道:‘你是个什么人?因何大胆坐在我房里?’随即就喊了女妈子,大手大脚的几个,将他直拖到大门外面。我此时却恨煞你们了,如其有三个五个在面前,也还能同他叙出个理,无如一走一个干净!你家这位相公,不会多说一句话,他反转站在门外哭哭啼啼的喊。我这时委实是孤掌难鸣,肚里又饿得要死,手上又痛得发昏。守了一会,见你们一个都不来,只得同你家相公走回,反在你家打扰了一夜。我且问你,那门口的告示究竟是那个出的呢?”

  长贵道:“要论上面的口气,却然是再阔不过了,是由秦丞相饬宣抚使,转曲临安府饬临安县出的这张告示。你想一想,这个势力可还了得?”族长一听,惊得口张开再合不上,道:“罢罢罢!今天他们本家也都到过此地,说你因用假银子,被饭馆里拘住。他们昨日晚间去过一趟,不曾有得进门。今天大早又去了一趟,也因那张告示,一个都不敢进去。如今专候你来议论个什么章程。”殷长贵听了这一片的话,只听得目定口呆,半晌不能开口,然后喝了一喝茶道:“这怎么好呢?真是奇事,认真这和尚竟能起死回生?如今没有别个法,一者保甲局里还允许了五百银子,二者昨天我对那厮殷二那样耀武扬威的样子,突然的这一翻覆,我们连大门都没得进,可不要把人气杀了吗?”族长道:“我看你所虑的这两层都不要紧保甲局因你得了殷十万的家私,才想你这笔钱的。如今你还是腰里没有半文的殷长贵,难道他把你抬了去烧出银子来不成?殷二面前惶恐不惶恐吗,只要面皮老扎些,有什么过不过去?为最这些几十个本家,可算都因你白吃一趟辛苦,大家怎得甘心,恐怕没一会,都要到这边来了。我怕你那三间草屋还有些靠不住呢!”话言未了,只见茶馆门首乌鸦似的一大片几十个人,通身跑得来了。

  殷长贵这一吓非同小可,恨不得把一个身子躲在台子下面,忙说道:“怎么才好呢?老族长,这件事总还要累你排解排解才好。我殷长贵也叫个情非得已啊!”说着便放声大哭起来。那个傻儿子见长贵哭起,他认真的就同死了人一般,也便抱住长贵,爹儿爸儿爷儿的哭成一条声。大众本家走了进来,还是那大鹏、小鹏、三鹏当头,一见段长贵父子哭得这样,疑惑另外又出了一件什么事。及至问了族长,那族长把殷长贵怕大众走来罗唆他的话说一遍。大众大笑道:“原来如此。但我等吃的他的亏,真就不小,论理就派不得放他过身。所幸这个段老二究竟不愧他名字叫个长厚的厚字,如今我们也不讲别个,到底比白忙总还咽得下气去呢。老族长不必多说,现今一切的赏号,有一面牌挂在他家门口,顶是你老族长的数目顶多,我们也不必耽搁,就此一道儿去把点银子领得来暖暖心罢。”这话说完,却是三鹏当头,便对着老族长最是说得高兴。恰好老族长喝了口茶在嘴里,见他说完,便对他拦脸就是一口茶,喷得他水淋鸡似的,把一个殷三鹏一团高兴弄得白打白打的,只对住那族长翻眼。毕竟不知所因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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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1-27 23:45:21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百三十三回 发酬劳狡者向隅 治疾病妖人入室


  话说殷三鹏一团的高兴,走进茶馆,告诉老族长:殷十万家门口挂了面牌,叫人去领赏号,那族长没头没脸的喷他一口的茶。三鹏道:“你老人家这是怎么?”旅长道:“你这个小富生,他家门口挂的一面告示,禁止我们上门的。你反说转去领赏,来拿我这大年纪人醒脾,你可有这个道理?”三鹏见说,把脸上的茶用手揩了一揩道:“怪道你老人家却会舛意了,其实并是真的。”大众本家也都上前道:“老族长,三鹏这话并不取笑,这另是一面挂牌在下首。你老人家顶多是五十两。其次的是被棺盖压脚的,他们七个每人三十两。又次就是大鹏弟兄三个,每人二十两。末了是我们大众,每人十两。”说到此处,只见殷长贵父子揉着眼睛问道:“请问我们父子每人是多少的呢?”大众见说,定一定神道:“上面并无你们两人的这一条。”长贵见说,叹了一口气,坐在茶桌上,再也不开口。大众本家便伙老族长一同去领赏款。老族长一听,觉到有钱去拿,也是精神抖抖的,那手上的疼就同都轻松得多,站起身来就走。长贵忙叫住道:“且莫走,这里还有茶钱呢,不能你们得好处,我长贵派定了落晦气!”老族长见说,忙从腰里掏了半天,掏着十个铜钱,向茶桌上一掼。殷长贵父子自然垂头丧气回家,这也不须深表。

  单言族长同大众本家走到西湖边,到了殷十万家门口。抬头一看,果然是挂的两面牌,上首是一面告示。老族长本来是一个目不识丁,便在本家里面拣了一个目力好的识得字的,着他先把告示一念。老族长道:“可要死!他有这大力,倒像控过京控的了。”那本家念过告示,便把舌头一伸道:“还亏昨日晚间不曾因不开门同他闹事,假如因五兄弟春门而入,那便又是晦气了。”族长道:“这些过后的闲话还说他做什么,你们快些把下手的那面牌念了我们听听也好。”那本家便抬起头来,又念牌上的话道:

  朴辂堂家主殷厚,奉告同族长平晚三辈诸君台鉴:窃厚生平德薄,只生一子大保,桃嗣长兄成名下。姐因祸生不测,落水丧生。幸赖祖德宗功,突逢济公圣僧作法救转。惟当遭祸之时,殷长贵意在争嗣,累及大众舍业来议族事。兹当事寝,未敢由劳,所有薄酬,开列于后。詹于是月十六日借大成庙前殿,按名恭赠。至期乞降,毋得自误。

  计开:

  族长阿冬 酬劳三十两,钉手养伤费二十两。
  德才 酬劳二十两,压足养伤费十两。
  德功 酬劳二十两,压足养伤费十两。
  大阿虎 酬劳二十两,压足养伤费十两。
  小阿虎 酬劳二十两,压足养伤费十两。
  阿尾 酬劳二十两,压足养伤费十两。
  招弟 酬劳二十两,压足养伤费十两。
  小流氓 酬劳二十两,压足养伤费十两。
  大鹏 酬劳十两,送棺加劳十两。
  小鹏 酬劳十两,送棺加劳十两。
  三鹏 酬劳十两,送棺加劳十两。

  其馀自桂生起至猪仔止,共四十二名,每名酬劳银十两。外苏馆酒菜银,扣实银二十两,如期一并给发。


  这时殷十万门口却围了一圈的人,看牌之后,老族长道:“这样说来,今日又是一个空腿,十六才有银呢。我旁个都不急,为最好今日棉花屯子还不曾有得上身呢。”说着哄哄便都散了。到了十六日,自然按户给银,这也不须细说。但是殷十万家这张告示,究竟怎样得来的?济公自在他家把大保救活,他晓得这些本家送棺回头,是不得早的;又晓得殷厚这人不是他们的对手,心中代他打算。恰巧走回了庙,秦丞相因游西湖回头,听说大成庙修塔的木头都由井里运来,就顺路拢庙里看个实在,却巧碰着机关。济公见了秦相,便把殷家的事写了一个说帖,给了秦相。但这些奸臣在济公面前,最要做个好人。回了相府,立即起了一角公事,用马遣送到临安宣抚司衙门。宣抚司见丞相这样紧急,那敢怠慢,就此随即随转,下府到县,不到三个时辰,告示倒到殷家。殷厚感激济公,便请了个名笔画家,代济公画了一个真相,供在家里,早烧香,晚换水。后来济公的真像,都是由他家这一轴描出来的。

  闲话体提。济公把殷家的事件理毕之后,心中想道:如今这个宝塔砖瓦也齐了,木料也有了,为最所少的就是六百四块石头。这一件事非到襄阳去走一趟不可。而且事已在即,开正木桩,就可以告竣。必须如此如此,尽正月把脚石弄来,才得便当的。

  话分两头。且说黄潜善有一个孙予,名叫黄刚,绰号叫黄老虎。高宗南渡之后,黄潜善可算是第一个卖国求荣的奸臣。家中富足,自不必说。便在襄阳地方建了一个大府第,因造一座月台,买不到上品的石头,便将江口当先孔明迷惑陆逊的一垛石叠的八阵,他也不论什么为叫古迹,着了无数的工人,先由外匡拆了就走。恰巧四平八满的六百四块石头,起了一座月台,委实玲找不过。但自月台成工之后,每年上面都要跌死一个人。这年运气好不过,跌死一个奴婢,还有三个两个的,也不多叙。黄刚弟兄十一个,在上面跌死了九个。黄刚的父母,都是在上面跌了,借因得病死的。这时一个堂堂的人家,可算死得只剩了黄刚、黄猛兄弟两个。黄刚一个儿子,已经五岁了,也是在上面一个跟头跌杀了的。所以黄刚已经六十多岁,还是个枯草无根。黄猛有个儿子,如今已二十多岁,家里看着他,不曾放他上过一回月台。

  这年腊月二十八夜,府中收拾过年,那月台上面,是一顺五开间的正殿,里面供奉的黄潜善公神牌,平时关闭不开。只有春秋二祭,人因夜晚祭祀,这月台上不大太平得很,都从两廊角门出入,没一个敢走月台正面。惟有年下,那殿上装了一堂彩笔《封神榜》的围屏灯,画得精巧无比。月台四面都装起栅杆,深怕人走到上面跌倒送命。每年例行二十八日装起,十八日落灯,便除下收藏。装灯这日,里面奶奶太太相公小姐,都是要出来看的。这年黄猛的儿子晚饭过后,只听一个个的房头里闹了到前殿看,他便也走了出外。但见那殿上的围屏五颜六色的,画上人儿、马儿、刀儿、枪儿、山儿、水儿、鸟儿、兽儿,隐在那烛光之下,委实热闹不过。他自己也很小心,远远的站在正殿斜对过雀牲厅雨搭下面朝上面观看。这日本家里的人,以及男仆女婢,本有好几十人。加之还有邻居间晓得他家上了围屏,个个拖男抱女的,也来见个识面,把一个大天井统统都站满了。却因那月台上围着栏杆,一个都不得上去。

  黄猛这儿子看了一会,信步就往前走。忽见一个人纶巾羽扇,走他面前经过,喊道:“贼子,跟我前来!”他途不知不觉的,也不晓得由那处进里,便到了月台上面。忽然心里明白道:哎呀,这上面走不得路。我怎样爬上来的?就这心里一怕,那脚下就同被人推了一推,喊声“不好”!一把便扶住栏杆。那知巧巧的栏杆一断,只听“轰通通”的,一个人由月台上栽下来了。大众一声吆号,尚不知是那一个。连忙取火一望,但听一个个的大喊道:“这会完了!大少爷跌死了!”就这一惊,黄刚、黄猛夫妇通身赶到前面,细细叫人将他扶起一看,但见那周身并无一点损伤,但周身都是软的,一句话也不开口。看官,你晓得黄猛的这个儿子虽然二十多岁,家中因为十多房合着这一个独种,深怕他戕贼早了,身体不利,到今日还不曾讨亲。所以这回跌倒,只有父母作主。黄刚道:“这怎么好呢?快些请个医生来看才好呢。还算靠菩萨,一些不曾出血。”黄猛道:“不必欢喜,我的意见也不必请先生,趁早代他备办后事的好。”黄猛的妻子哭道:“你怎好这样说法?那里十几房合着的这一块肉,有跌了不医的道理!”黄猛发急道:“我那里不要代他医,只因医也无益。请教跌在上面的人,可算跌一个死一个,可曾有一个医好着么?”黄刚道:“且莫辩嘴,还要赶快搭他上房里面才好呢。”

  当下一班家人七手八脚,用被头将他裹着,抬进上房。大家议论了请先生,有的道某处的伤科好得很,赶快将他请来;有的道这样不是跌伤,倒像个中风不语呢,还是请个好内科来看看的好。内中有个老姑太太,还是黄潜善六十多岁上生的一个女儿,嫁了童家,十六岁就守寡了,如今七十多岁。见他们议论请先生,便在旁边插嘴道:“我的意见,内科也不济事,外科也不中用。回回跌伤了的人,不是内科就是外科,试问治好了那一个的?我看这个月台上,跌跟头多分有些邪气。昨天我在了姑爷家,他家请了个祝由科的道士,倒还灵验得很。你腰痛的,他腿疼的,没一个不一视就好。我的意见,赶快着两个家人,带一乘轿子到枢密府,那把个祝由科的道士请得来,多分还可以有救。”但是黄家此刻这一班人,虽然因当年赃银弄得多,却然财头还大,要论家道的正运,已经颓败得很了。家中黄刚、黄猛这弟兄两个,可算只会个穿插衙门,武断乡曲,其徐一些道理没有。当下听了这位姑太太的话,便连忙着人去到丁枢密家,迎请这个祝由科的道土。

  这丁枢密是一个什么人呢?就是那枢密佥事丁大全,他同马天骥是一党,内宫有个阎妃,也同他们表里为奸。外面有句俗语:“阎马丁当,国势将亡。”这大全是黄潜善的孙女婿,所以称他是丁姑爷家。这时大全虽在京里做官,家中却住在襄阳,去黄家府第不到二里路,那请道士去的家人又带了轿子,委实是快躁不过。不到半个时辰,果然将那里道士请到。但见那道士是什么形像呢?

    鹤发童颜,虬髯虎目。说他非善类,乃飘然有尘外之风;语彼是真人,而悍然非纯良之像。九梁巾戴于头际,笼着高功;太极图挂在胸前,装成炼士。


  那道士下轿之后,一手按住胸前的太极,一手拿住云刷,眼观鼻,鼻观心,装住那周正不过的形像。跟着迎请去的两个家人,直望里走进了仪门。只见里面一个家人飞奔的迎出,向那去的家人道:“老爷分付,少爷不便出外看病,叫你把道士老爷就领到后堂里坐呢。”那道士听说,故意的止住道:“使不得,使不得!那后堂里面,总难保十分洁净。一者神人不能降临,二者我道人也怕污秽。况我这看病,不一定要看病人,还是拣一间静室的好。”那家人见说,又飞奔的进里,回了黄猛。黄猛见他这样舰矩,心中格外相信。连忙跟了这个家人出来,将道士迎到东花厅坐下。道人看了地方的形势,委实有山有石,有花有木,又僻静,又通达,不觉满心大喜。自从黄猛让他进来,一直到让坐敬茶,念了足有三十句无量佛。黄猛急急的要代儿子看病,也不暇谈什么浮文,一开茶后,黄桥便问道:“请问长老代小儿看病,究竟是怎样看法呢?”道上道:“我这看病,与众不同。所有应用的物件多得很,你且给个纸墨笔砚来,让我细细开明,方好备办。”黄猛听说,那敢怠慢,随即向站厅的家人使了一个眼色。那家人随即走到书房里面,捧出一付文房四宝出来。道士拈笔在手,摊开了纸,不慌不忙,但见他向那纸上写道:

  高台供三张,每设一座位。供果每桌十二式。香烛每桌全。蒲团每台面一。檀香七斤四两。天井外另搭一台烧。九天玄女表一张。土地表一张。城隍表一张。清茶每桌一杯。黄元每桌九分。黄纸一张。厨刀一把。朱砂一包。笔一枝。斗一只,上按油灯一盏,内贮术,点七个灯头。塑秤一把,上系熙宁钱四十九。


  道士写毕,递了黄猛一看。黄猛忙喊了一个家人,叫他照样去办。一刻的时候,统统办到。就在东花厅搭了三座高台,中间供奉了九天玄女,上手供了城隍,下首供了土地。所有一座的香烛,通同点齐。应用的物件,也照样办好。毕竟这道士怎样显妖作怪,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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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四回 

黄礼文卧床作神语 张天禄落难遇狐仙


  话说道土见各事齐备,又着黄家把天井里香台上香烧起。自家把九梁巾除去,头发打散,手执云刷,走到台前行过了札。又着黄猛也行了礼。手拿朱笔,画了一道符,就烛火上焚去。然后踏罡步斗,在正中台前走了四十九转。随后站上台去,高喊道:“黄猛,汝子暴疾,可将病由祝来!”黄猛见说,连忙跪到台下,碰了几个响头,祝道:“信土黄猛,只有一子,名叫礼文,年二十二岁。本年腊月二十八日,因在祖父潜善公殿前观灯,突由月台上坠倒。此时周身绵软,口不能言。叩求法师开恩,搭救一命。信士自当立愿酬谢,至死不忘!”祝毕,又碰了几个头,站起身来。见那道士突然眉心中放开一只神眼,金光四散。手上捏了一个令官诀,对空中画了许久。黄猛看了这样,心中大喜,以为这回这儿子该应五行有救。照这样看来,这个道士不是太上老子,一定也是元始天尊。心里就这推想的时候,只见那道士放开手诀,收了神光,走下台来,向黄猛说道:“善士请内转一趟。菩萨的话,都在病人嘴里,你去听是了。”

  黄猛一听,当下就走到后堂。才到上房门口,但听那儿子在床上,撇了一口的京腔喊道:“黄猛,你来了么?本司奉了九天玄女圣姑的道旨,掌收你的由词。可叹你这个人枉生了一个间阅门第,那里到今日连祝尤二字都不懂么?本爵听你的由词,都是说的得病的原由。你大约把个愆尤的尤字儿,认做个原由的由字儿了。本司把个祝尤的道理讲来你听。大凡人身有病,多因有什么作孽的地方,做了什么昧心的事。圣姑这尊神,最欢喜人知过必改。所以到了坛下,必须把自己有什么罪过,自己讲明,他就可以施恩,代你来消灾降福。你赶快重到坛前,请奉法道官临座,再将自己最大的罪过,在坛下视明,本司再代你转达仙官是了。汝去罢!”说毕,那儿子睡在床上,还是口也不开。

  可怜世上当心要紧的人,无过父母同子女。黄猛这人平日阔式惯的,如像这腊月天气,轻易是不到天井里面的。就便有要紧的事晚上出来,前面家人打了灯,身上还要加上披风。那知他今日也不怕冷了,也不嫌黑了,听见那神人一声叫他走,连忙就跑到东花厅,连跟人都不喊一个。走进厅里,便向道士说明。那道士照样又焚了符,上了法台,捏了诀,放了神光。黄猛又跪到台下,心中想道:要论我的儿子,他今年二十二岁一个人,不曾到过外面,却想不到他什么罪过;要论他本身,自问什么人命奸情,却然是计数不缴。若要一定指出个那件罪过,反转指不出来。而且还有许多暗昧的事,真个就说不出口。再四的想去,忽然想起一句话来。暗道:拿去说,倒也是一件冠冕堂皇的罪过,而又与病上却有关合。主意已定,便叩首祝道:“信士蒙菩萨指点,要得病好,须祝自家的过失。但代吾儿礼文细想,他行年二十二岁,并无什么获罪的实迹。信士虽有罪过,却又难实指其端。因思信士家这一垛月台,自他造成之后,每年上面至少要跌死一人。但所造月台之石,前由信士之祖潜善公取用诸葛公八阵图之石,共计六百四方,或者因此获罪于天,亦未可知。信士所想过失之处,舍此并无他端。谨达神前,所祝是实。”黄猛祝毕,又磕了几个头站起。道士又放了手诀,收了神光,走下台来。依旧叫黄猛再到后面病人前所说何话。可怜黄猛来来往往,就同充军一般。道士才分付过了,他就连忙又奔进上房。但听礼文叹了一口气。那嘴里唱道:

  你的罪过认得真,得罪了诸葛大神人。他的阵图最利害,怎能彀,你将他,六百四片机关石,轻轻巧巧搬进自家门?一年一口还算是小罪,若不因旧相府,如在常家人,多分是,没老少,没大小,没主仆,没男女,久已一个不逃生。圣姑念已知罪,格外慈心待你们。罚你五百银,给那法师去修庙,七日设坛拜斗辰。日夜不绝香与火,就着法师主坛门。自此东厅半面房和屋,禁止那家中童仆不许脚头伸。汝子之病七日愈,管保你家,自此以后,平安吉庆,吉庆平安福寿增。其子唱毕,一翻身仍然面朝了里,还是口也不开。

    看官,你道这个道士,还是真的,还是假的?我也要交代明白。但照这道士的面场看来,他在外面画符捏诀,病人在里面自家说话,真个是一个活神仙,叫人相信不过。那知这个道士并不是真有法术,他本是闻香教分派燕京的一个头目。初时金人据燕,究竟气候不正,他在那边任做什么犯法的事,也没人问他。及至元祖灭燕,他到底是一朝人主,各事赏罚严明。元朝又在他本国中请几位有道行的喇嘛僧来稽查妖法惑世,专办闻香教的羽党。这道士存不住身,其时小西天还未灭,因此就装住游方,直向南行。那知过了黄河,听说小西天大事已去,没处投奔,只得乞食云游。

  到了襄阳这地方,该应他运气到了。住了一个破土地庙里面,到了三更向后,觉道身旁有一人摇他。他把眼睛一睁,只见灯烛辉煌,亭台殿阁,仿佛一个大家宅院蹊景。旁边有一短须、衣着半截直掇,向他道:“老道友,你睡迷了。我摇了你好许多时候,你快些起来,跟我走罢。老主人向你有话说呢!”其时这道土那知就里,跟了那短须,直向里走。曲曲折折,走了无数的路,由一角门进里。才进了门,那里面问道:“来了么?”短须奴应道:“来了。”话言才了,只见一位老者,白须过胸,银眉覆目,身着米色道袍,腰系黄丝绦,仿佛一尊北极长生大帝的样子,手拖竹杖,由屋里迎出。那道士一见,奇异不过,连忙上前施礼。老道止住道:“不必客气。将后你我可作忘形交。”说着携住这道士之手,走进屋里。只见当中设了一张桌子,对面两个座头,酒菜已设得停停当当。鱼脸鸡羹,都与人间做法不同,惟中间累累的一盘连壳鸡蛋。老者让道士进里,让座奉茶,说道:“世俗厌气,我们就随便小欲罢。”可怜道士当日赶到襄阳,因太阳已落,没处乞化,五脏庙本空虚得很。看见这许多的肴撰,摆了一桌,却然正中下怀。那口内馋涎,已经在喉咙里打秋千了。见老者这样说法,也不谦礼,便同老者对面坐下。

  酒过三巡,老者便自言黄氏,直言狐种不讳。云幼时生于涂山,能道禹王及涂山氏状貌。后随父往游鲁国,路遇仲子路,惊遁到此,修炼二千徐年。道士听毕,吓得目定口呆。老者看他这样,便笑道:“亏汝以术行世,见一狐就惊惧乃尔。虽然,子无虑,吾为汝祸,将不直言告汝矣。抑汝将虑破袍被人剥去耶?”语止大笑。道士一想,见他语颇不谬,当下也自陈姓氏:本张氏子,在武林雷祖寺出家,法名天禄。后奉闻香教主命令,管理燕京教务。因元祖带来喇嘛僧,不能相容,只好见机而作。“在下有个道友刘香妙,在小西天起事,就想南来投他收用。不料过了黄河,小西天已被官兵所灭,刘香妙已死,以致流落江湖。不料到此,遇见道长,可云绝处逢生了。”老者听了,叹了一口气道:“你但知道小西天被官兵所灭,那里官兵就有这样的能为吗?全是知觉罗汉济颠僧所做的事,你们这班死在他手上的,也就着实不少呢!”天禄道:“请教这个济颠和尚究竟是一个什么人呢?”老狐道:“他本是西湖灵隐寺的一个疯和尚,那知他却然是佛前知觉金容罗汉转世,道行是再大不过。有一句话,你谨记在心:以后设或在什么场面上遇着了他,趁早回避的好。同他作下对来,他却也不杀你,他自然有一个法子,请你自家去上死路。”二人吃着谈着,张天禄好不高兴。可算由出北京城到今日,才第一次装了一个饱肚皮。
    酒到残场,老狐道:“我且问你,你如今到了此地,可曾想到一个混饭吃的法子呢?”张天禄道:“要说到一个道院里住客,自问经忏等类,也都可以拿得起。无如身上褴楼得这样,实在无法可想了。”老狐道:“这是拙计,我倒有个法子。实不相瞒,我们同类的到了有五千年之后,专要讲求采战之法,功成最速。但深闺内院,都有护宅神,不得由我进去。我想你我合在一处是最好的,我代你做个祝尤科,四路代人治起病来。你在明处,我在暗处,有我内中帮助,一些小小疾病,自然手到病除。倘然轰动起来,自然就有大门楼子请了家去看病。祝尤,祝尤,他必定要祝出自家罪过。那时我便附在病人身上,罚他赎罪钱,就终你受用了。他家既请我们进里治病,我到了这个人家,叫做名正言顺。那护宅神便不敢向我翻眼。我借此就可拣好的要好的,不是两全其美吗?”就此便教了他一切的圈套,议论已定。老狐又代他想法,吸了人家几两银子,教他明日先整理整理衣服,以及云刷布招之类。

  张天禄接银到手,便向老狐问道:“仙长,这银子既来这样容易,又何必我去寻钱?最好一个钱不要人家的,那阎阎之家,岂不格外相信?长者只要有处采战罢了。我靠住仙长,还怕没有银子用吗?”老狐听说,叹了一口气道:“你这话也似乎有理,但你们局外人不知道做狐的难处。假若这样容易取钱,想我们狐族到处都有,那地方上的银号金珠店岂不天天要少数吗?可怜我们吸人家几两银子,比做贼还要难些儿呢。做贼的只要有得进,摸着人家藏处,不论多少,只管背了就走。我们做狐的,一者人家登过帐的银子是偷不到;二者还要失时倒运,护宅神、管库神,不管他事的时候才可动手。就如吸人家一些饮食,也要人家有大事,大淌头里面少掉些没得晓得,才能动手。假如人家菜蔬虽多,他几碗几盆的,几桌几样的都有数目,也就没得下手了。”张天禄听老狐这样一说,心中才得明白。老狐道:“我们自此议定,你明日照样去办,后日一定就上街去碰机会。到处我跟着你走,你也不必喊我,有甚关节,我自然就着你耳朵向你说明是了。”

  说罢,那老狐突然不见,一切灯火通身熄掉、不上一会,天光大亮,自己却坐在破庙花台之上,手上拿出来看看,果然两锭雪白的纹银,约有八九两重,张天禄好生欢喜。候着市上开了门,先跑到衣店里去,买了一件太极衣的道袍,又买了一双鞋子,一顶九梁巾,以及云刷之类,统统装扮好了。又买了一匹白布,写了一个“活神仙张天禄祝尤科”的招牌。多下来的便缝了一个包袱,以备好打地摊。其像又买了黄纸、银朱、笔墨、砚台、香盘、线香等等。又跑到一个大庙里去,在那海岛上偷了一个小菩萨,打了一个大包。心中想道:今天这样,不能再宿古庙了,当寻爿小客栈住下方好。忽又想道:我若是不去,那仙长明日还不知我在那处。想到此处,忽听耳边有人低低说道:“我在这里呢。”张天禄一听,好不欢喜,当下便寻了一个小客栈住下。到了第二日,约着早茶向后,张天禄收拾得干干净净,身上背着包袱,左手拿了布招,右手拿住云刷,一摇二摆的出了栈房门。两头望了一望,但见那东边是一个热闹市口。主意打定,一径便向东走去。毕竟这一去,医了些什么病症,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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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一品开府仪同三司

发表于 2009-11-27 23:47:07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百三十五回 

张道士治病显神通 济和尚唱歌含妙义


  话说张天禄穿了一身簇新的太极图道袍,头戴九梁巾,足登无忧履,一手抓了“活神仙张天禄祝尤科”招牌,一手拿着云刷,背上包袱,出了栈房。走到一个大市口,委实热闹不过。一些走路的看着这一个老道是一个祝尤科,不知道治病是怎样治法。有些没事的以及一些小孩子,便成阵打伙跟着他走。张天禄大喜。看官,你道这道土喜欢的什么事?大凡他们走码头的一些九流三教,到了街坊上面,有人烘烘在后面跟着走,这都是兴隆气象。最怕他走他的,人走人的,那就没得意味了。闲话休提。且言张天禄见街上。一些人跟着他走,晓得他们这班人个个信邪,便格外装腔做势。走了一箭多路,到了一个城隍庙门口,那门檐下面倒是很干净的。天禄忽听耳边道:“此处打个场子倒是很好。”张天禄当下便走下阶沿,将招牌向那下首闭着的冷门上一靠,转身把包袱卸下,打开了,将小菩萨供在当中,笔砚黄纸顺在旁边。向汤圆担子上讨了个火,点着了一股香。又将那几件坏衣服叠得方方的,向上一坐,双目一闭,手摇云刷。坐定之后,又听老狐在耳边道:“单坐着,哄不动人来,你嘴里要说呢。我教你,你学着我说啊:

  本道朝山回庙,顺路普救世人。学得仙家奥妙,能除百病之根。不用丹丸药料,专用符水求神。只因贵地初到,贫苦不取分文。作为传名广告,试验方知假真。有病速来祝告,仅限两个时辰。过午有病不证,请候明日再论。若有立不见效,就请驱逐登程。”

  张天禄说毕,果然无数的人把庙前围了一个圈子。有的道:“老菩萨,我的筋骨痛医得好吗?”有的道:“老仙家,我的大头风医得好吗?”有的挤到里面,把嘴头打上几下道:“牙齿病可能医吗?”有的站在旁边,把腿子伸了一伸道:“冻疮腿可能治吗?”这时道士的生意上了门了。张天禄都应道:“好看,好看,还能立时见效。”当下站起身来,分付道:“诸位有病的,只要跪在菩萨的面前,将眼前做了一件什么作孽的事,低低的在菩萨面前祝过。我这位菩萨,名叫九天玄女仙姑,他最喜人知过必改。所以他老人家看见你自家晓得过失,立时就叫你疾病离身。”说着便画了一张鬼画符,在香上吹着了,火焚掉之,又喊道:“有病的快来试验!”

  一些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以为跪在庙门口都有些不好意思。内中有一个流氓,他的副面孔最老礼的,身上却起了一个发背。当下哼哼的托住一只膀臂,挤到里面,向地下一跪,磕了几个头道:“弟子王秃头,存心本不情愿做坏事,只因修心就没有饭吃,求菩萨原谅一点,叫我病好了罢!”他在这里待祝,那老狐暗暗吐真丹,在他背上走了几转,把疮毒收尽。到了祷祝过后,他自家并不晓得,还是托住那臂,以为要候他来医。便说:“老菩萨,就请你先代我治罢。”张天禄道:“你放手看,可疼是不疼了?”那流氓把手一放,果然一些不疼,口里只喊奇怪。又道:“我到底不甚相信,那里好得这样快呢?”他也不怕冷,随即把衣服解了一解,放出一只膀臂,用手一摸,忽觉一样东西,同一片树叶一样向下一落。那个流氓慢慢的仔细一看,原来碗大一个疮疤倒落下来了。那臂上滑滴滴的,只剩了一个疮瘢。那流氓套着衣服大笑道:“真是活神仙!真是活神仙!是要代他传名呢。”说罢,往外就走。自此以后,一个个的都要病好,也顾不得怕丑。一班一班,那庙门口石头台上都跪满了的。你这样祝告,他那样祝告,没有一个不哼哼的跪求,神气咯咯走掉。有那不过意的,你三百、他五百的香钱也就收了十几串。
    张天禄心中暗道:不知道那个仙长同那个老仆,可要吃饭么?忽听耳边说道:“好得很,我变个少年人与你一同下馆子吃去罢。”张天禄忙收了地摊。还有些老远来的,已来不及了,只好约他们次日。道士回了寓处,将包袱、布招丢下,走到大门外,但见那短须奴同一后生已在门外候着。三人也不问主仆,到了馆子里面,横七竖八的酒儿菜儿吃了一个尽兴。次日早茶过后,又到了城隍庙。那些看病的人山人海,早代他在庙里借了一间殿子,免得在庙外磕头礼拜的不好看相。那大家小户,是有病的没有一个不送来把他看,没有一个不手到病除。其时了大全的母亲重病,听见这个消息,便把他请到家去。不料丁家并无少女幼妇在家,老狐大失所望。祝了一次,敲他三百两银子。医了病,即忙要走。丁家因房屋甚多,也叫知恩报恩,就留他住下。张天禄初不敢允许,忽听老狐道:“我们就住此地,到底容易勾引大户头些呢。”因此就在枢密府住下。

  这时张天禄是阔式不过了。及至到了黄家,老狐知道黄礼文犯了八阵图的杀气,必定不得逃生。无如贪恋着他家同黄猛的这一班少年寡妇,有九个都是红颜绝色,饿虎饥鹰。老狐心生一计,便用了一粒真丹放在黄礼文口里,代他保住气息。在这里快乐几日,骗他一笔银子。七日之后,再加一粒真丹,作他加长精神,能起能坐,能言能语。就此讨了谢仪出门,然后暗暗将真丹收回,他虽立时毙命,总说不到道士不灵了。老狐同张天禄计议已定,所以教黄猛禁止婢仆擅人东花厅半边,留道士守坛七日。这都是老狐的圈套,黄猛那知就里。一些饮食都着人送进东厅第一间,让他们自搬运。老狐这七日,把那黄家九个孀妇通身吸到东厅宣淫。初时这些女子如获珍宝,那知道这个老狐精的采战法厉害不过,六日之后,忽见这个房里少娘生着病了,那个房里的少娘不要吃了,而且奇得很,都是仿佛的溪景。一个个的皆卧床不起,面如黄纸。黄猛急得没法,要想请道上顺便代看,却不敢冒昧进去同他说明。其时九个寡妇只有第六个黄强的妻子,身体本强,还不曾十分寸损。到了第六日,老狐便专同他一人取乐。计算日期,这日已是正月初四了。

  书中且交代一个人:济颠僧自去年十月初就出外忙宝塔座盘六百四块那石头事件,因何到今日还不曾来到襄阳?也叫事有凑巧,济公将殷十万家的事办完,自己倒到了湖西营查点砖瓦,预备在杨魁处盘桓几日,就由那边直奔襄阳。到了湖西,杨魁、陈亮、雷鸣看见师父到来,好不欢喜,连忙将他请到大营里面。晓得他没有别个,最是狗肉烧酒要紧。忙着听差的办得丰盘满盏,请他坐下吃喝。韩毓英等在后帐得了信息,也出来见了一见。哈云飞已经身怀六甲,一个大肚子秤砣精似的也走了出来。济公见了他,拍手大笑了一阵。哈云飞被他笑的面红飞赤,便扯了韩毓英往后就走。济公忽将那毓英喝住道:“慢走,俺和尚同你有话说。”哈云飞丢下毓英往里走,韩毓英复走进前营,见杨魁、陈亮、雷鸣都陪着济公吃酒,自己痴不痴的站在旁边,好生没趣。但济公把他喊回,却又一言不发,老把他站在旁边。杨魁以为济公拿他取闹,便说道:“师父衣袖破坏了,要叫你联一联。你在此候着他老人家吃完了酒,差使才得到手呢。”济公听说,便责备杨魁道:“无许乱说。汝妻乃名门之女,处处皆理法。你如当住师友妄出戏言,将后夫妻之道,因一个‘狎’字,便把个‘敬’字遮盖掉了,则箕帚垢淬,不堪设想。轻则使一生拂逆,重则使家室危疑。以后要代俺谨慎一些才好呢!”
    看官,你道济公圣僧,从来虽在皇上驾前出言吐语都是以玩带笑的,因何此时突然发这一篇的侃侃正沦?列公有所不知,杨魁自从哈云飞有娠之后,不免皆另眼一点,其间正庶仿佛有些倒置。韩毓英素守女训,并无一毫在意。济公既知道细情,也叫杜渐防微,借此规那杨魁一顿。杨魁知道济公的话暗暗皆有讥讽,自此以后,却也加意改悔。次年三月哈氏生了一子,到十月韩氏也生了一子,从此一家和乐。也算是圣僧规谏之功。但圣僧向杨魁说了一气,韩毓英还立在旁边。济公道:“你且远远的坐一息,俺和尚真有了当不得的大事向你谈呢。”韩毓英只得就西面一张椅上坐下,划算道:既有了当不得的大事,他何不同提督去谈,因何要把我留在这里?心中真就疑惑不定。再朝济公一望,只见他一手抓了一块狗骨头,上面牵着些筋而肉面的,再也吃他不动。济公便用这骨头在台上敲着,放开那“嘛迷吽”的喉咙唱道:

  多时不唱不开心,俺学那《西游记》上唱一个唐僧去取经。好好一块肉,足足有半斤,他弄成个肉连骨,骨连筋,三个二个牙齿带累着官司打不清。鸣鸣鸣,鸣鸣鸣、肉连骨,骨连筋,骨肉相连最关心。共的祖,合的亲,同胞之谊本非轻。设送了那一班砖头怪、瓦砾精,关起门来当点心。鸣鸣鸣,鸣鸣鸣!


  济公唱着,那杨魁、陈亮、雷鸣见他装做那种孙行者的形像,不觉引得个哄堂大笑。但济公嘴里唱着,两只眼睛不住的望着韩毓英。毓英好生疑惑,暗道:我想圣僧这人,时时是闹笑话,时时是办顶天立地大事。他今日突然来到此地,断非是来盘桓;而且他特意把我留下,又对我唱什么骨肉骨肉的。咳,我知道了。听前日我的毓贤弟说,要到广陵甘棠镇,有一笔田已经五年不去收租,他想特意去收这笔租谷。仔细想来,莫非毓贤弟在外面闹出什么事来吗?想到此处,忽见外面一个传事的小校飞奔的跑进来说道:“禀大人,外面蕲王府老家人韩寿到来,云称特为求见大人同夫人,有大事面禀。”来校说完,杨魁还未开口,韩毓英跺脚道:“不好了!你们快代我把韩寿传进来。”小校答应一声,随即出外。

  就这韩寿一来,又惹得济公走遍天下,寻找韩毓贤。便把八卦石一事,搁到次年正月,才到黄相府拷老狐,救黄礼文。所有一切的事期,以及韩毓贤、花月英害相思,济公治病联婚,并补叙江西取木那一段故事,都因固于篇幅,不及备载。只好九续传内再接叙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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