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主: 风清扬

官场现形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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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一品开府仪同三司

发表于 2009-11-29 14:42:54 |显示全部楼层
  原来这钱塘江里有一种大船,专门承值差使的,其名叫做"江山船"。这船上的女儿、媳妇,一个个都擦脂抹粉,插花带朵。平时无事的时候,天天坐在船头上,勾引那些王孙公子上船玩耍;一旦有了差使,他们都在舱里伺候。他们船上有个口号,把这些女人叫作"招牌主":无非说是一扇活招牌,可以招徕主顾的意思。这一种船是从来单装差使,不装货的。还有一种可以装得货的,不过舱深些,至舱面上的规矩,仍同"江山船"一样,其名亦叫"茭白船"。除此之外,只有两头通的"义乌船"。这"义乌船"也搭客人也装货,不过没有女人伺候罢了。此时胡统领手下的兵丁坐的全是"炮划子"。因为他自己贪舒服,所以特地叫县里替他封了一只"江山船"。县里要好,知道他还有随员、师爷,一只船不够,又封了两只"茭白船"。当下胡统领坐的是"江山船",周、黄、文三位随员老爷,还有胡统领两位老夫子,一共五个人,分坐了两只"茭白船"。有人说起这"江山船"名字又叫做"九姓渔船"。只因前朝朱洪武得了天下,把陈友谅一帮人的家小统通贬在船上,犹如官妓一般,所以现在船上的人还是陈友谅一帮人的子孙,别人是不能冒充的。

  闲话休题。且说当日胡华若上了"江山船",各随员回避之后,便有船上的"招牌主"上来,孝敬了一碗燕菜。胡统领是久在江头玩耍惯的,上船之后,横竖用的是皇上家的钱,乐得任意开销,一应规矩,应有尽有,倒也不必表他。却说三位随员,两位幕宾,分坐了两只"茭白船"。五人之中,黄仲皆黄老爷是有家眷,一直在杭州的。一位老夫子姓王,表字仲循,是上了年纪的人,而且鸦片瘾又来得大,一天吃到晚,一夜吃到天亮,还不过瘾,那里再有工夫去嫖呢。所以这两个须提开,不必去算。下余的三个人:第一个文西山文老爷是旗人,年纪又轻,脸蛋儿又标致,穿两件衣裳,又干净,又峭僻。不要说女人见了欢喜,就是男人见了也舍他不得。因为他排行第七,大家都尊他为文七爷。还有一个老夫子,姓赵。他的号本来叫做补蓼,后来被人家叫浑了,竟变成"不了"两字。年纪也只有二十来岁,抛撇了家小,离乡背井,二千多里来就这个馆,真真合了一句话,"三年不见女人面,见了水牛也觉得弯眉细眼。"这赵不了确实实在在有此情景。末了说到周老爷。他这人上回已经表过,业已知其大略。他的为人,却合了新学家所说的"骑墙党"一派:遇见正经人,他便正经;碰着了好玩的朋友,他便叫局吃酒,样样都来。外面极其圆通,所以人人都欢喜他。但有一件毛病,乃先天带了来,一世也不会改的,是把铜钱看的太重,除掉送给女人之外,一钱不落虚空地。临走的时候,胡华若送他三百银子,他分文不曾带上船,一齐托朋友替他放在外头,预备将来收利钱用。他的意思,这回跟着出门打土匪,少不得胡统领总要派两个营头给他带,有兵就有饷,有饷就好由我克扣。倘或短了一千、八百,还可以向胡统领硬借。戴大理说他吃硬不吃软,他们是熟人,说的话一定是不会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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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一品开府仪同三司

发表于 2009-11-29 14:43:26 |显示全部楼层
  此刻单表文、赵二位,他俩齐巧顿在一只船上。文七爷早已存心,未曾上船之前,已经吩咐水手,把他这只船开的远远的,不要同统领的船紧靠隔壁。船上人会意,知道接到了大财神了。等到一上船,齐巧这船上有个"招牌主"叫做玉仙,是文七爷叫过局的,此刻碰见了熟人,格外要好。文七爷从统领船上回话回来,玉仙忙过来替他接帽子,解带子,换衣服,脱靴子,连管家都不要用了。跟手玉仙又亲自端着燕窝汤,叫文七爷就着他手里喝汤。两个人手拉手儿,一并排坐在炕沿上,赵不了见了眼热,心上想:"到底这些势利,见了做官的就巴结。"正在盘算的时候,不提防一个人,也拿了一个盖碗往他面前一放,把他吓了一跳,定睛看时,不是别人,却是玉仙的妹妹,名字叫兰仙的,亦端了一碗燕菜汤给他。你道为何?原来这船上的人起先看见他穿的朴素,不及文七爷穿的体面,还当他是底下人。后来文七爷的管家到后头冲水说起来,船家才晓得他是总领大人的师爷,所以连忙补了碗燕窝汤。但是罐子里的燕窝早都倒给文七爷了,剩得一点燕窝滓了。船家正在踌躇,冲水的二爷道:"冲上些开水,再加点白糖,不就结了吗。"一言提醒了船家,如法泡制,叫兰仙端了进去。赵不了一见,直把他喜的了不得。又幸亏他生平没有吃过燕菜,如今吃得甜蜜蜜的,又加兰仙朝着他挤眉弄眼,弄得他魂不附体,那里还辨得出是燕菜是糖水。

  列位看官:你可晓得文七爷的嫖是有钱的阔嫖。前头书上说的陶子尧的嫖,是赚了钱才去嫖的,也要算得阔嫖。单是这位赵不了,他一个做朋友的人,此番跟了东家出门,不过赚上十两八两银子的薪水,那里来的钱能供他嫖呢。所以他这嫖,只好算是穷嫖。把话说清,列位便知这篇文字不是重复文章了。

  闲话休题。且说赵不了当时把碗糖汤吃完,一口也不剩。吃完之后,也不睡觉,便同兰仙两个人尽着在舱里胡吵。此时文七爷却同玉仙静悄悄的在耳房里,一点声息也听不见。一直等到下半夜,齐说潮水来了。船上的伙计一齐站在船头上候着。只听老远的同锣鼓声音一般,由远而近,声音亦渐渐的大了,及至到了跟前,竟像千军万马一样,一冲冲了过来。一个回身,把船头顿了两顿。伙计们用篙把船头一拨就转,趁着潮水,一穿多远,已经离开江头十几里了。其时大众都被潮水惊醒。不多一刻,天已大亮,船家照例行船。文七爷已经起来的了,看看天色尚早,依旧到耳房里去睡,玉仙仍旧跟着进去伺候。起先还听见文七爷同玉仙说话的声音,后来也不听见了。赵不了自从同兰仙鬼混了半夜,等到开船之后,兰仙却被船家叫到后稍头去睡觉,一直不曾出来。中舱只剩得赵不了一个,举目无亲,好不凄凉可惨。一回想到玉仙待文七爷的情形,一回又想到兰仙的模样儿,真正心上好象有十五个吊桶一般,七上八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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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1-29 14:43:57 |显示全部楼层
  到了次日停船之后,文七爷照例替玉仙摆了一桌八大八小的饭,请的客便是两船上几个同事,只是没有请统领。王、黄二位没有叫陪花①,周老爷也想不叫。文七爷说:"你不带局,太冷清了。"周老爷无法,便带了他坐船上一个小"招牌主",名字叫招弟的。赵不了不用说,刚才入座,兰仙已经跟在身后坐下了。文七爷还嫌冷清,又偷偷的叫人把统领船上的两个"招牌主"一齐叫了来,坐在身旁。等到大碗小碗一齐上齐,通桌的陪花,从主人起,五啊六啊,每人豁了一个通关。把拳豁完,便是玉仙抱着琵琶,唱了一支"先帝爷"。文七爷自己点鼓板。玉仙唱完,兰仙接着唱了一支小调。一面唱,一面同赵不了做眉眼。赵不了不时回头去看他,又被人家看出来,一齐喝采。文七爷吵着要赵不了替他摆饭。赵不了算算自己腰包里的钱,只够摆酒,不够摆饭,便一口咬定不肯摆饭。兰仙拗他不过,只得替他交代了一台酒。

  ①陪花:花,美女;陪花,陪酒女郎一类。

  文七爷晓得赵不了还要翻枱,便催着上饭。吃过之后,撤去残席。黄、王二位要过船过瘾,赵不了不放,说:"我是难得摆酒的,怎幺二位就不赏脸?"王、黄二位无奈,只得就在这边船上过瘾。"江山船"上的规矩,摆饭是八块洋钱,便饭六块,摆酒只要四块。赵不了搭连袋里只剩得三块洋钱,八个角子,还有十几个铜钱。趁空向他同事王仲循借了三个角子,一共十一个角子,又同文七爷管家掉到一块大洋钱。钱换停当,席面已经摆好了。赵不了坐了主位,好不兴头。黄、王二位还是不叫陪花。周老爷依旧叫的是招弟。因为招弟年纪只有十一岁,一上船时,船家老板奶奶就同周老爷说过:"只要老爷肯照顾,多少请老爷赏赐,断乎不敢计较。"所以周老爷打了这个算盘,认定主意,一直叫他。文七爷是不用说,自家一个玉仙,还有统领船上的两个"招牌主",一共三个。文七爷摆饭的时候,听说统领大人正在船上打磕铳①,所以敢把他船上的"招牌主"叫了来。起先原关照过的,等到统领一醒,叫他们来知会,姊妹两个分一个过去伺候大人,免得大人寂寞。谁知胡统领这个磕铳竟打了三个钟头,方才睡醒。这边文七爷连吃两台,酒落欢肠,不知不觉宽饮了几杯,竟其大有醉意。等到统领船上的人前来关照说"大人已醒",叫他姊妹们过去一个,谁知被文七爷扣牢不放。

  ①打磕铳:坐着小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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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一品开府仪同三司

发表于 2009-11-29 14:44:24 |显示全部楼层
  原来统领船上的"招牌主"是姊妹两个:姊姊叫龙珠,现在十八岁;妹妹叫凤珠,现在十六岁。他二人长的一个是沉鱼落雁之容,一个是闭月羞花之貌,真正数一数二的人才。凡有官场来往,都指定要他家的船。其实胡统领同龙珠的交情,也非寻常泛泛可比。首县大老爷会走心境,所以在江头就替他封了这只船。胡统领上船之后,要茶要水,全是龙珠一人承值,龙珠偶然有事,便是凤珠替代。因为凤珠也是十六岁的人了,胡统领早存了个得陇望蜀的心思,想慢慢施展他一箭双雕的手段。所以姊妹两个,都是他心坎上的人,除掉打盹之外,总得有一个常在跟前。

  这回一觉醒来,不见他姊妹的影子,叫了两声,也没人答应。一个人起来坐了一回,又背着手踱来踱去,走了两趟,心内好不耐烦。侧着耳朵一听,恍惚老远的有豁拳的声音。又听了一听,有个大嗓在那里唱京调,唱的是"乌龙院",刚唱到"我为你盖了乌龙院,我为你化了许多银"两句,一时辨不出谁的声音。又侧耳一听,忽然一阵笑声,却是龙珠,不是别人。胡统领满腹狐疑,到底是谁在那里唱呢?又听那船上唱道:"举手抡拳将尔打。"唱完此句,大众一齐喝采,这里头却明明白白夹着赵不了的声音。胡统领至此方才大悟,刚才唱的不是别人,一定文七爷,不由怒从心上起,火向耳边生,把桌子上一只茶碗,豁郎一声,向地下摔了个粉碎。又停了半晌,还没有人过来。原来这边大船上的人,什幺老板、伙计,连着大人的跟班、差官,一齐都赶到那边船上去瞧热闹,这边却未剩得一人。胡统领此时大发雷霆,真按捺不住了,顺手取过一张椅子,从船窗洞里丢了出来。幸亏隔壁船上听见响动,赶出来一看,才晓得统领动气。他们船帮里,本是互相关照的,赶忙跑到文七爷船上,如此这般,说了一遍。大家都吓昏了。赵不了平时畏东家如虎,一听此信,忙着叫撤台面。无奈文七爷多吃了几杯,便嚷着说:"我是不受他节制的。他们当统领的好玩,难道我们当随员的不好玩幺。"一面说,一面伸着两只手把龙珠姊妹两个的衣裳按住。后来被龙珠说了多少好话,把凤珠留下,才算放他。文七爷还发脾气,说龙珠是统领心上的人,"你们这些烂婊子,只知道巴结大人,把我们不放在眼里!"

  龙珠也不敢回嘴,急忙忙赶回自己船上。只见统领大人面孔已发青了。一个船老板,三四个伙计,跪在地下磕响头。胡统领骂了船家,又问:"这里是那一县该管?"吩咐差官:"拿片子,把这些混帐王八蛋一齐送到县里去!"此时龙珠过来,巴结又不好,分辩又不好。他们在文七爷船上做的事,及文七爷醉后之言,又全被统领听在耳朵里,所以又是气,又是醋,并在一处,一发而不可收拾。后来幸亏一个伶俐差官见此事没有收场,于是心生一计,跑了进来,帮着统领把船家踢了几脚,嘴里说道:"有话到县里讲去,大人没有工夫同你们噜苏。"说着,便把一干人带到船头上,好让龙珠一个人在舱里伺候大人,慢慢的替大人消气。起先胡统领板着面孔不去理他,禁不住龙珠媚言柔语,大人也就软了下来。大人躺在烟铺上吃烟,龙珠在一旁烧烟。统领便问起他来:"怎幺在那船上同文老爷要好,一直不过来?想是讨厌我老胡子不如文老爷长得标致?既然如此,我也不要你装烟了。"龙珠闻言,忙忙的分辩道:"他们船上的'招牌主'叫我去玩,所以误了大人的差使,并没有看见姓文的影子。"胡统领道:"你不要赖。都被我听见了,还想赖呢。"一面同龙珠说话,又勾起刚才吃醋的心,把文老爷恨如切骨,还说:"是甚幺时候,当的甚幺差使,他们竟其一味的吃酒作乐,这还了得!"只因这一番,胡统领同文老爷竟因龙珠生出无数的风波来,连周老爷、赵不了统通有分在内。要知端的,且听续编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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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1-29 14:45:35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三回 听申饬随员忍气 受委屈妓女轻生


  上回书所说的胡统领,因为争夺"江山船"妓女龙珠,同随员文老爷吃醋。当下胡统领足足问了龙珠半夜的话,盘来盘去,问他同文老爷认得了几年,有无深交。龙珠一口咬定:非但吃酒叫局的事从来没有,并且连文老爷是个胖子、瘦子,高个、矮个,全然不知,全然不晓。胡统领见他赖得净光,格外动了疑心,不但怪文老爷不该割我上司的靴腰子,并怪龙珠不该不念我往日之情,私底下同别人要好。"不要说别的,就是拿官而论,我是道台,他是知县,他要爬到我的分上,只怕也就烦难。可恨这贱人不识高低,只拣着好脸蛋儿的去赶着巴结。"一面想,一面把他恨的牙痒痒。又想:"这件事须得明天发落一番,要他们晓得这些老爷是不中用的,总不能挑过我的头去。"主意打定,这夜竟不要龙珠伺候,逼他出去,独自一个冷冷清清的躺下,却是翻来复去,一直不曾合眼。龙珠见大人动了真气,不要他伺候,恐怕船上老鸨婆晓得之后要打他骂他,急的在中舱坐着哭:既不敢到大人耳舱里去,又不敢到后梢头睡。有时想到自己的苦处,不由自言自语的说道:"这碗饭真正不是人吃的!宁可剃掉头发当姑子,不然,跳下河去寻个死,也不吃这碗饭了!"到了五更头,船家照例一早起来开船。恍惚听得大人起来,自己倒茶吃。龙珠赶着进舱伺候。胡统领不要他动手,自己喝了半杯茶,重新躺下。龙珠坐左床前一张小凳子上,胡统领既不理他,他也不敢去睡。

  一等等到九点多钟,到了一个甚幺镇市上,船家拢船上岸买菜。那两船上的随员老爷都起来了。文老爷昨日虽然吃醉,因被管家唤醒,也只好挣扎起来,随了大众过来请安。想起昨夜的事情,自己也觉得脸上很难为情。走进统领中舱一看,幸喜统领大人还未升帐,已经听得咳嗽之声,知道离着起身已不远了。等了一刻,管家进去打洗脸水,拿漱口盂子、牙刷、牙粉,拿了这样,又缺那样。龙珠也忙着张罗,但没听见统领同龙珠说话的声音。统领有个毛病,清晨起来,一定要出一个早恭的,急嗓子喊了一声"来",三四个管家一齐赶了进去。又接着听见吩咐了一句"拿马桶",只见一个黑苍苍的脸,当惯这差使的一个二爷,奔到后舱,拎了马子到耳舱里去。别的管家一齐退出,龙珠也跟了出来。人家都认得这拎马桶的二爷,是每逢大人出门,他一定要穿着外套,骑着马,雄赳赳气昂昂,跟在轿子后头的,大人回了公馆,他便卸了装,把脚一跷,坐在门房里。有些小老爷们来禀见,人家见了他,二太爷长,二太爷短,他还爱理不理的。此时却在这里替大人拎马桶:真正人不可以貌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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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1-29 14:46:11 |显示全部楼层
  且说龙珠走进中舱之后,别人还不关心,只有文七爷的眼尖,头一个先望见。陡见龙珠两只眼睛哭的肿肿的,不觉心上毕拍一跳,想不出甚幺道理来。还疑心昨天自己在台面上冲撞了他,给了他没脸,叫他受了委屈:"此乃是我醉后之事,他也不好同我作仇,就哭到这步田地?又论不定他把我骂他的话竟来哭诉了统领,所以刚才统领的声气不大好听,但是龙珠这人何等聪明,何至于呆到如此?他究竟为了甚幺事情,哭得眼睛都肿了?真正令人难解。"意思想赶上前去问他,"周、黄二位同寅是不要紧,倘若被统领听见了,岂不要格外疑心?却也作怪,可恨这丫头自从耳房里出来,非但不同我答腔,眼皮也不朝我望一望,其中必有缘故。"正想到这里,又听得耳舱里统领又喊得一声"来"。只见前头那个拎惯马桶的二爷,推门进去,霎时右手拎着马桶出来,却拿左手掩着鼻子。大家都看着好笑,又听得统领骂一个小跟班的,说他也偷懒不进来装水烟。小跟班的道:"不是一上船,老爷就吩咐过的吗,不奉呼唤,不许进舱,小的怎幺敢进来!"统领道:"放你妈的狗臭大驴屁!我不叫你,你就不该应进来伺候吗?好个大胆的王八蛋,你仗着谁的势,敢同我来斗嘴?我晓得你们这些没良心的混帐王八羔子,我好意带了你们出来,就要作怪,背了我好去吃酒作乐,嫖女人,唱曲子。那桩事情能瞒得过我?你们当我老爷糊涂。老爷并不糊涂,也没有睡觉,我样样事情都知道,还来朦我呢。无此番出来,是替皇上家打土匪的,并不是出来玩的。你们不要发昏!"统领这番骂跟班的话,别人听了都不在意,文七爷听了倒着实有点难过,心想:"统领骂的是那一个?很象指的是自己,难道昨夜的事情发作了吗?"一个人肚里寻思,一阵阵脸上红出来,止不住心上十五个吊桶,七上八落。等了一会子,听见里面水烟袋响。小跟班的装完了烟,撅着嘴走到外舱,见了各位老爷,面子上落不下去,只听他叽哩咕噜的说道:"皇上家要你这样的官来打土匪,还不是来替皇上家造百姓的。这样龙珠,那样龙珠,得了龙珠,还想着我们吗?"一头说,一头走到后舱去了。大家都听了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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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1-29 14:46:40 |显示全部楼层
  随后方见龙珠进去,帮着替大人换衣裳,打腰折,扎扮停当,咳嗽一声,大人踱了出来。众人上前请安相见。胡统领见面之下,甚幺"天气很好","船走的不慢",随口敷衍了两句,一句正经话亦没有。倒是周老爷国事关心,问了一声:"大人得严州的信息没有?"统领听了一惊,回说:"没有。老哥可听见有甚幺紧信?"周老爷道:"的确的消息也没有,不过他们船帮里传来的话。"胡统领战战兢兢的道:"阿弥陀佛!总要望他好才好!"周老爷道:"听说土匪虽有,并不怎幺十二分利害,而且枪炮不灵,只等大兵一到,就可指日平定的。"胡统领顿时又扬扬得意道:"本来这些吆幺小丑,算不得什幺,连土匪都打不下,还算得人吗?但是兄弟有一句过虑的话:兄弟在省里的时候,常常听见中丞说起,浙东的吏治,比起那浙西来更其不如。'这句话怎幺讲呢?只因浙东有了"江山船",所有的官员大半被这船上女人迷住,所以办起公事来格外糊涂。照着大清律例,狎妓饮酒就该革职,叫兄弟一时也参不了许多。总得诸位老兄替兄弟当点心,随时劝戒劝戒他们。倘若闹点事情出来,或者办错了公事,那时候白简无情,岂不枉送了前程,还要惹人家笑话?'中丞的话如此说法,但是兄弟不能不把这话转述一番。"说完,不住的拿眼睛瞧文老爷。只见文老爷坐在那里,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很觉得局促不安。就是黄老爷、周老爷,晓得统领这话不是说的自己,但是昨天都同在台面上,不免总有点虚心,静悄悄的一声也不敢言语。胡统领停了一会,见大家都没有话说,只好端茶送客。他三位走到船头上,一字儿站齐,等统领走出舱门,朝他们把腰一呵,仍旧缩了进去,然后三个人自回本船。

  三人之中,别人犹可,只有文七爷见了统领,听了隔壁闲话,知道统领是指桑骂槐,已经受了一肚皮的气。刚才统领出来,又一直没有睬他,因此更把他气的了不得。回到自己船上没有地方出气,齐巧一个贴身的小二爷,一向是寸步不离的,这会子因见主人到大船上禀见统领,约摸一时不得回来,他就跟了船家到岸上玩耍去了。谁知文七爷回来,叫他不到,生气骂船家。幸亏玉仙出来张罗了半天,方才把气平下。一霎小二爷回来了,文七爷不免把他叫上来教训几句。偏偏这小二爷不服教训,撅着张嘴,在中舱里叽哩咕噜的说闲话,齐巧又被文七爷听见。本来不动气的了,因此又动了气,骂小二爷道:"我老爷到省才几年,倒抓过五回印把子,甚幺好缺都做过,甚幺好差都当过,就是参了官不准我做,也未必就会把我饿死。现在看了上司的脸嘴还不算,还要看奴才的脸嘴!我老爷也太好说话了!"骂着,就立刻逼他打铺盖,叫他搭船回省去。别位二爷齐来劝这小二爷道:"老爷待你是与我们不同的,你怎幺好撇了他走呢?我们带你到老爷跟前下个礼,服个软,把气一平,就无话说了。"小二爷道:"他要我,他自然要来找我的,我不去!"说着,躲在后梢头去了。这里文七爷动了半天的气,好容易又被玉仙劝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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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1-29 14:47:06 |显示全部楼层
  如是晓行夜泊,已非一日。有天傍晚,刚正靠定了船,问了问,到严州只有几十里路了。下来的人都说:"没有甚幺土匪。有天半夜里,不晓得那里来的强盗,明火执仗,一连抢了两家当铺,一家钱庄,因此闭了城门,挨家搜捕。"其实闭了一天一夜的城,一个小毛贼也没有捉到,倒生出无数谣言。官府愈觉害怕,他们谣言愈觉造得凶。还说甚幺"这回抢当铺、钱庄的人,并不是甚幺寻常小强盗,是城外一座山里的大王出来借粮的,所以只抢东西不伤人。这大王现在有了粮草,不久就要起事了。"地方文武官听了这个诳报,居然信以为真,雪片文书到省告急。所以省里大宪特地派了防营统领胡大人,率领大小三军,随带员弁前来剿捕。

  从杭州到严州,不过只有两天多路,倒被这些"江山船"、"茭白船",一走走了五六天还没有到。虽说是水浅沙涨,行走烦难,究竟这两程还有潮水,无论如何,总不会耽搁至如许之久。其中恰有一个缘故:只因这几只船上的"招牌主",一个个都抓住了好户头,多在路上走一天,多摆台把酒,他们就多寻两个钱;倘若早到地头一天,少在船上住一夜,他们就少赚两个钱。如今头一个胡统领就不用说,龙珠本是旧交,虽不便公然摆酒,他早同王师爷等说过:"等我们得胜回来,原坐这只船进省。那时候必须脱略一切,免去仪注,与诸公痛饮一番。"这几天龙珠身上,明的虽没有,暗底下早已五六百用去了。第二个文七爷,比统领还阔:他这趟出来,却是从家里带钱来用,并不是克扣军饷。一赏玉仙就是一对金镯子;一开开箱子,就是四匹衣料;连着赵不了赵师爷的新相好兰仙,赵不了还没有给他什幺,文七爷看了他姊妹分上,也顺手给了他两件。这种阔老,怎幺叫人不巴结呢。第三个是兰仙同赵不了要好。虽然赵不了拿不出甚幺,总得想他两个;做妓女的人,好歹总没有脱空的。第四个周老爷,他这船上一位王师爷,一位黄老爷,都是绝欲多年的,剩得个周老爷。碰着吃酒,他却总带招弟,一直不曾跳过槽。小虽小,也是生意。还有大人跟前的几位大爷、二爷同着营官老爷,晚上停了船,同到后梢头坐坐,呼两筒鸦片烟,还要摸索摸索。大爷、二爷白叨了光,营官老爷有回把不免破费几块。他们有这些生意,就是有水可以走快,也决计不走快了。往往白天走了七十里,晚上一定要退回三十里。所以两天多的路程,走了六天还不曾走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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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1-29 14:47:37 |显示全部楼层
  单说赵不了自从上船兰仙送燕菜给他吃过之后,两个人就从此要好起来。赵不了又摆了一台酒,替他做了一了面子,又把裤腰带上常常挂着的,祖传下来的一块汉玉件头解了下来,送给兰仙。兰仙嫌他像块石头似的,不要,赵不了只得自己拿回,仍旧拴在裤腰带上。一时面子上落不下,就说:"现在路上没有好东西给你。将来回省之后,一定打付金镯子送你,几百块钱算不了甚幺。""江山船"上的女人眼眶子浅,听了他话,当他是真正好户头了,就是一天不晓得兰仙给了他些什幺利益,害得他越发五体投地,竟把兰仙当作了生平第一个知己,就是他自己的家小还要打第二。兰仙问他要五十声洋钱,他自己没有,这几天看见文七爷用的钱像水淌,晓得他有钱,想问他借,怕他见笑。后来被兰仙催不过了,只好硬硬头皮,老老脸皮,同文七爷商量。不料文七爷一口答应,立刻开开枕箱,取出一封一百洋钱,分了一半给他。赵不了看着眼热,心上懊悔,说道:"早知如此,应该向他借一百,也是一借,如今只有五十,统通被兰仙拿了去,我还是没有。"一面想的时候,文七爷早把那剩下的五十块洋钱包好,仍旧锁入枕箱去了。赵不了不好再说别的,谢了一声,两只手捧了出来。不到一刻工夫,已经到了兰仙手里了。

  这日饭后,太阳还很高的,船家已经拢了船,问了问,到严州只有十里了。问他"为甚幺不走",回道:"大船上统领吩咐过:'明天交立冬节,是要取个吉利的。'所以吩咐今日停船。明天饭后,等到未正二刻,交过了节气,然后动身,一直顶码头。"别人听了还可,只有一个赵不了喜欢的了不得。因为在船上同兰仙热闹惯了,一时一刻也拆不开,恐怕早到码头一天,他二人早分离一天。如今得了这个信,先赶进舱来告诉文七爷。文七爷知道他腰包里有了五十块洋钱了,便敲他吃酒。赵不了愣了一楞。兰仙已经替他交代下去了,还说:"明天上了岸,大人们一齐要高升了,一杯送行酒是万不可少的。"

  文七爷自从那天听了统领的说话,一直也没有再到统领坐的船上禀安,心上想:"横竖事已如此,也不想他甚幺好处,我且乐我的再说。"跟手又吩咐玉仙:"今天晚上赵师爷的酒吃过之后,再替我预备一桌饭。"玉仙答应着。他又去约了那船上的王、黄、周三位,索性又把炮船上的统带,什幺赵大人、鲁总爷,又约了两位,连自己同着赵不了,一共是七位,整整一桌。当下王、黄二位答应说来,只有周老爷忽然胆小起来,说:"恐怕统领晓得说话。"赵、鲁二位也再三推辞。文七爷道:"这里头的事情,难道你们诸位还不晓得?统领那天生气,并不是为着我摆酒生气,为的是我带了龙珠的局,割了他靴腰子,所以生气。我今天不叫龙珠的局,那就一定没事的了。况且统领还说过到了严州,打退了土匪,还要自己摆酒同大家痛饮一番。这是你们诸公亲耳听见的。他做大人的好摆得酒,怎幺能够禁止我们呢。又况且严州并没有甚幺土匪,这趟还怕不是白走。我们也不望甚幺保举,他也不好说我们什幺不是。等摆好台面,叫船家把船开远些,叫他听不见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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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一品开府仪同三司

发表于 2009-11-29 14:48:39 |显示全部楼层
  原来这几天统领船上,王、黄二位只顾抽鸦片烟,没有工夫过去。文七爷因为碰了钉子,也不好意思过去。赵不了虽然东家带了他来,有时候写封把信,当当杂差才叫着他,平时东家并不拿他放在眼里,他也怕见东家的面。这几天被兰仙缠昏了,自己又怀着鬼胎,所以东家不叫他,他也乐得退后,不敢上前。这个空挡里,只有一个周老爷,一天三四趟往统领坐船上跑。他本是中丞的红人,统领自然同他客气。偏偏又得到严州信息,晓得没有甚幺土匪,统领自然高兴,他也帮着高兴,虽然他临走的时候,戴大理交代过他,说:"统领的为人,吃硬不吃软。"及至见过几面,才晓得统领并不是这样的人,戴大理的话有点不确,须得见机行事,幸亏没有造次。连日统领见了他,着实灌米汤,他亦顺水推船,一天到晚,制造了无数的高帽子给统领戴,说甚幺:"严州一带全是个山,本是盗贼出没之所,土匪亦是一年到头有的,如今是被统领的威名震压住了,吓得他们一个也不敢出来。将来到了严州,少不得惩办几个,给他们一个利害,叫他们下次不敢再反。回来再在四乡八镇,各处搜寻一回,然后禀报肃清,也好叫上头晓得这一趟辛苦不是轻容易的,将来一定还好开个保案,提拔提拔卑职们。"

  胡统领道:"不是你老哥说,我正想先把严州没有土匪的消息连夜禀报上头,好叫上头放心。"周老爷道:"使不得!使不得!如此一办,叫上头把事情看轻,将来用多了钱也不好报销,保举也没有了。如今禀上去,越说得凶越好。"胡统领一听此言,恍然大悟,连说:"老哥指教的极是,兄弟一准照办。……"当下就关照龙珠,另外叫他多备几样菜,留周老爷在这边船上吃晚饭。周老爷有了这个好处,所以文七爷请他,执定不肯奉扰。文七爷见请他不到,也只好随他。等到上火之后,船家果然把他们两只坐船撑到对岸停泊。其时,周老爷早已跳在统领大船上去了。

  赵不了台面摆好,数了数人头,就是不见周老爷,忙着要叫人去找。文七爷道:"现在他做了统领的红人儿了,统领一时一刻不能离开他。他眼睛里那里有我们,我们也不必去仰攀他了。"赵不了道:"不请他,恐怕他在东家跟前要说我们甚幺。"王师爷道:"周某人同你往日无仇,他为什幺要挤你?这倒可以无虑的。"赵不了只得罢手,不过心上总有点疑疑惑惑,觉着总不舒服。一台酒敷衍吃完,拳也没有豁,酒也没有多吃。幸亏一个文七爷兴高采烈,一台吃完,忙吩咐摆他那一台。又去请赵大人、鲁总爷,一个个坐了小划子都来了。赵大人并且把他的一个相好名字叫爱珠的带了来。文七爷见了非常之喜,连说:"到底赵大人脾气爽快。……"又催着替鲁总爷带局。鲁总爷没有相好,文七爷就把周老弟叫的招弟的一个姊妹,名字叫翠林的荐给他。一时宾主六人,团团入座。文七爷因为刚才在赵不了台面上没有吃得痛快,连命拿大碗来。王、黄二位是不大吃酒的,赵不了量也有限。幸亏炮船上统带赵大人是行伍出身,天生海量:年轻的时候,一晚上一个人能彀吃三大坛子的绍兴酒,吐了再吃,吃了再吐,从不作兴讨饶的。如今上了年纪,酒兴比前大减,然而还有五六十斤的酒量。就以现在而论,文七爷还不是他的对手。但是文七爷亦是个好汉,人家喝一碗,他一定也要陪一碗,人家喝十碗,他一定也要陪十碗。喝酒喝的吐血,如今又得了痰喘的病,他是要喝。见了酒没命的喝,见了女人,那酒更是没命的喝。先是抢三,三拳一碗,后来还嫌不爽快,改了一拳一碗。赵大人吃酒吃的火上来了,把小帽子、皮袍子一齐脱掉。文七爷也光穿着一件枣儿红的小紧身,映着雪白的白脸蛋,格外好看。王、黄二位吃了一半,到后舱里躺下抽烟,赵不了趁空便同兰仙胡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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