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帖：中国先秦币和古希腊的币的反差及其成因

wyi

五六年前，大学毕业不久的我还在北京工作。工作了一天回到家，经常在床头的灯光下，翻看李铁生的《古希腊罗马币鉴赏》一书，夜里一两点了，困意袭来，却舍不得睡下。来美国上学时把这本书和中国币的经典《简明钱币词典》一起放到了行李箱里。

现在更加对李铁生老师心生敬意，是他广阔的视野和精彩的文笔，把我带出了中国铭文铜币的收藏圈子，带到了一个在金银上用雕塑记录着神话和历史的钱币世界。当我有机会把一枚枚沉甸甸的小东西放在掌心，发现这些西方古典艺术的遗存，如此优美精巧，让一个现代社会的东方人痴迷。

古希腊币和中国的先秦钱币有着巨大的反差，但又有很多共性，我今后将把一些感受发到这个帖子里。今天先来个希腊币与先秦币的合影吧，给泉友们一个感性认识。


第2帖　秦帝国和马其顿帝国，亚历山大的金银铜币
第3帖　先秦和希腊古风时期，雅典城币的变迁
第4帖　先秦和古的反差及其成因迁




[ 本帖最后由 wyi 于 2008-8-22 21:22 编辑 ]

懒禅

好贴！期待继续

wyi

先秦币和古希腊币最大的共性就是他们都是钱币的源头，他们分别是东西方钱币发展的第一个辉煌期，经历了钱币由起源，到分散发行自由设计，再到统一的过程，这一发展过程有很多相似之处。

东方最早的钱币据说产生于春秋时期，大概公元前700年（如有错请大家更正）。差不多时间，欧亚大陆的西端也产生了最早的戳记金银币。一般认为并非出现于希腊本土，而是出现于附近的吕底亚地区，但它无疑是伴随古希腊文明的发展而迅速演变和推广的。在公元前700年之前有称量金属作货币，但不算钱币。我觉得钱币应该有两个基本特征，一是有固定形制，二是有统一标记。

东西方钱币发展过程的相似可能是历史发展的相似导致的。在公元前700年到200年之间，双方都经历了一个从长期的割据，到短暂的统一，再到割据的过程。

先说说这个非常短暂，但却划时代的统一。在东方，此举由秦始皇完成，在西方则由早于他100年的亚历山大三世（亚历山大大帝）完成。亚历山大是希腊北部马其顿的国王，他先以武力统一了希腊，遂于公元前334年东征波斯，短短四年后，他逼杀波斯国王，全盘吞并了比希腊大十几倍的波斯帝国。虽然他建立的马其顿帝国领土大于秦帝国，但我觉得马其顿帝国的组织形式不及秦帝国的郡县制严密。尽管如此，亚历山大的钱币仍然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统一。马其顿帝国钱币分为金银铜三种材质，每种材质又有大小多种币值。从马其顿本土的造币厂到两河流域的巴比伦，到埃及的亚历山大利亚，打制的金银铜各类钱币，都采用标准的主体图案，标准的重量。所不同的只是雕模风格和造币厂标记。可以推断，当时极可能有标准样钱颁发全国。这套货币体系一直延续到亚历山大帝国分裂后很长时间，导致一个有趣的现象，有时打仗双方的两个王国都发行同样的钱币。这个时期的另一个创举就是，国王亚历山大的头像第一次以半人半神的形象出现在钱币上。在此之前，只有神才能出现在钱币上。亚历山大之后，君王和首领的形象开始成为西方钱币的主体图案。这一现象一直延续到现在，影响着整个世界。在东方，钱币的形制也得到了统一，可惜秦始皇并没有在钱币上留下他的肖像，连一个标记都没有留下，给秦半两的断代造成了困难。

东西方的这两个统一都很短暂，在西方，前323年亚历山大死后，庞大的帝国就被他手下将领在混乱中瓜分，于前305年正式分裂为多个小国。在东方，秦帝国的寿命一样短暂，从前221年统一到公元前207年子婴出降只有15年。其中原因我觉得很不一样，亚历山大是只顾征服不顾管理，大权旁落，而秦始皇是为了中央集权改革太猛，把各国贵族逼得太急。个人评论不多说了，免得露了知识贫乏的马脚。发几个亚历山大时代的代表性钱币吧。亚历山大为了使新币通行全国，币面图案都采用希腊世界最著名的神像和徽标。

金币中常用的是金标币（stater,标准重量8.6克）：此币正面图案是戴阿提卡头盔的雅典娜女神，背面是生双翼的胜利女神。女神一手持代表胜利的花患，一手持代表海军胜利的船饰。据说这个胜利女神像是根据雅典城一个纪念碑上的雕像复制的。



银币中常用的是一德拉克马银币（drachm,标准重量4.3克）和四德拉克马银币(tetradrachm,标准重量17.3克)：
正面是完成十二项伟业的英雄赫拉克勒斯头像，他都戴狮子头做的头盔，暗喻威猛的亚历山大，背面是主神宙斯坐像。据说西顿造币厂出的赫拉克勒斯头像极象亚历山大本人。

四德拉克马银币




一德拉克马银币



铜币
正面也是英雄赫拉克勒斯头像，背面是赫拉克勒斯的武器弓箭和棍棒。半奥波（hemiobol）铜币，直径18mm, 重7.1g，（此币取自网上，非本人藏品）


另外一种铜币背面是马其顿骑士形象。下面这个铜币打制于前162-150年，是亚历山大帝国分裂后的的色雷斯王国发行的，但形制与早期的相似。直径19mm,厚3.2mm,重5.8克



（所发钱币如未注明则是作者藏品或已售出品）

[ 本帖最后由 wyi 于 2008-7-6 00:48 编辑 ]

wyi

亚历山大统一之前的古希腊，好比中国的春秋战国时期，无数的城邦小国各自为政，都有自己浪漫的神话。古希腊这个时期称为“古风时期”(Archaic period，公元前800年–490年)。 春秋战国的城邦在币上铸上自己的地名国号，而希腊城邦则让神话和动物做自己的形象代言。比如希腊城邦中最辉煌的雅典城，其币面主题是代表智慧的雅典娜女神和守护鸟猫头鹰。

这个时期的雕塑风格和我们现在的审美有差距，比较简洁和局部夸张，最有名的特征是“古风的微笑”，这在雅典城发行的银币上非常明显。古风币是早期的希腊币，一般为单面图案或一阴一阳两面，人物线面刻划简练，有局部夸张，如雅典娜女神的杏仁眼大得不成比例，嘴角上翘，带着一种神秘的微笑。这种风格我们初一看觉得很呆板，并不好看，很奇怪为什么把代表着智慧勇敢的雅典娜雕刻成那个样子。研究者发现原来那个时候的神都是非常大的眼睛，这是他们区别于普通人的特征。大眼睛代表智慧，埃及的法老形象有类似特征。希腊古风时期的社会审美与现在不同，这和中国先秦有些类似。泉友俱知，若讲钱文的率真自由莫如先秦刀布。汉唐以来，文字趋于规范，书法的审美标准也发生变化。要欣赏先秦钱文之美要用更开放的标准。类似的，古风时期希腊币上的图案，多有艺术夸张和省略，看多了才能慢慢欣赏这种美。

下面发四个雅典城不同时期的四德拉克马大银币作一比较。

公元前5世纪左右的风格，人物形象简洁夸张，萨拉米海战之前，猫头鹰边上没有新月标志。（此图取自CNG公司拍卖网站，非本人藏品）



公元前4世纪早中期的风格，因为大致于雅典的辉煌时期，一般认为是最典型的希腊古典艺术风格，雅典娜杏眼侧视。



公元前4世纪晚期至公元前2世纪早期的风格，杏眼慢慢变为前视，形象更加写实，四德拉克马币早期的足重16-17克，晚期的出现减重，与雅典走向衰落是同步的。



公元前2至1世纪的风格，更写实，更符合现在人的审美观。



最后提一句，雅典币不是希腊古风币里最漂亮的，似与其文化艺术中心的地位不相称，而且其发展变化一直滞后于其他城邦。其中原因众说纷纭，有种说法比较有道理：雅典币是希腊世界最广泛通行的货币，保持稳定的设计是为了便于流通。

wyi

中国先秦币和古希腊的币的反差及其成因

每个中国的中学生大概都记住了马克思老人的一句名言：货币天生是金银。公元前6/7世纪，金属货币在东西方同时产生。此后称量金属货币在东西方各自沿着自己的独立道路发展为定值计数货币，或叫钱币。中国的先秦币和古希腊币分别代表着东西方钱币的第一个辉煌期，但他们在材料和形制上却有着巨大的反差。先秦币多用青铜，饰以线条字符，最多子母两级相权；而古希腊币以白银为主，饰以浮雕图案，一个系列可以多达十几级面值。造成这些反差的原因是什么呢？我趁着兴趣，查了些资料，草成一帖来介绍这些反差，并试图解释造成这些反差的原因。

1. 币材的差异
我觉得是材料的差异决定了形制，圜法上的差异，因此先说说制币材料的区别和背后的原因。与先秦不同，古希腊不论大宗贸易还是日常购物都主要用银币。可能有些泉友会觉得奇怪，为什么古希腊会以银为主要货币，他们很富吗？我觉得造成这种差异的直接原因是金属矿产的不同和商业的规模不同。

1.1
1.1 金属矿产不同。
希腊币以银币为主，铜币为辅，而中国因自古缺银，只能用铜作主要货币。希腊富产银，雅典就是凭借银矿而致富称霸，当劳伦斯银矿发现以后雅典议会曾经想把银矿的产出平均分配给每个公民，想想，国家不收税还发钱！！因此希腊的白银货币量比较充足，银价比中国先秦要低。而中国自古缺银，因而白银贵而金铜贱。在古希腊金银比价为1:13左右，而中国汉代仅为1:5左右。

西汉用金，铜两等币，比价为一斤黄金折合一万五铢铜钱（折算出的金铜比价为1:130），这在《汉书/食货志》《史记》都有明确记载，也有出土的西汉金饼为证。虽然史书也载有银锡合金的白金三品，但发现的实物远比金饼为少。不用纯银且使用不广，最可能的原因就是银材不足。

1.2    1.2 商业规模不同。
比起中国先秦时期，古希腊的城际贸易更发达。希腊文明环绕地中海，城际贸易得益于费用低廉的水路运输。在古代条件下，水上运输成本远小于陆地运输，只有陆运的三十分之一。希腊本土多山近海，本地农产品不够供应人口增长，就沿地中海到处寻找适合农牧的地方，找到了就有一批人移居到那里。各个殖民点之间就靠航海相联系。在公元前6/7世纪，金属货币出现之前，希腊人和腓尼基人就已经环绕地中海黑海建立了无数个殖民城邦。这些地方因土壤气候不同，物产各异，比如西西里岛盛产葡萄和小麦，Sheba地区产没药，以弗所产蜂蜜，而雅典附近银矿丰富。地区间物产的不均衡就导致了互通有无的需要，而便利的海上交通使得这种贸易利润丰厚，刺激了商业的发展，因此希腊世界对货币的需求量非常大。而中国陆地运输成本太高，各地互通有无损耗非常大，比如秦始皇的时候通过直道把一升粮食从关外运到北方匈奴前线损耗达上百升。因此大家算来算去还是在自己的土地上什么都种点，自给自足来的便宜。因此那时中国的商业活动范围和规模都较小，铜币足以担当此任。真正需要高额交易时，可以用黄金。但黄金毕竟太稀缺，日常购物是没法使用的，因此黄金难以作主要货币。下图为古希腊时期各定居点的特产和海上贸易图(转贴自网上)。



此外，希腊银币的另一个用途是作军饷。希腊世界各个民族和城邦之间常有战争，必要时就要花钱雇佣额外的军队，金银币面额高便于携带，士兵带在身上不累赘，换成铜币可就成问题了，背上几缗钱就几十斤了。亚历山大大帝从波斯获得几千吨白银，大量白银都用来铸币发给士兵。这个数额估计远高于当时中国的白银存量。据经济史学家布罗代尔和斯普纳估计，亚历山大之后又经过近2000年的开采，到公元1500年时，全世界的白银存量也就3万多吨。此后美洲银矿大规模开采，大量白银流向欧洲和中国，白银价格在世界范围内才开始下降。

2. 形制的差异
不同的材质导致制币方法的不同。青铜比白银硬度高，熔点低，因此适合铸造，不适合打制。在翻砂法发明之前，铸造精细图案的难度大成功率低，铸币毕竟要考虑成本，因此中国先秦铜币上几乎没有复杂的立体图案,只有简单线条构成的文字和符号。古希腊币则不同,希腊银币是先铸造出胚饼，然后再用铜模具打压出图案。只要模子雕好了，一个模子可以打几千到上万枚钱币，因此图案可以作的立体美观。各个城邦为了吸引大家使用其银币，竞相雇用高水平的雕刻师，通过高超的雕模功力把三维的美,人体的美,浪漫的美体现到极致。因此古希腊币是研究学习古希腊艺术的不可缺少的资料,也是普通人买得起的古希腊艺术遗存。

希腊银币和中国古代银锭的制作方法相类似。但在中国古代，金银一直没有从称量货币完全进化到定值计数货币，一直到清中期使用银两还要验成色和称重量，不利商业发展。而在古希腊，公元前五六百年时就完成了这一进化。贵金属做计数货币，关键是要保证标准的重量和成色。比如公元前5世纪的雅典四德拉克马银币的标准重量是17.2克，我所见到的这种币一般都超过17克。

3. 圜法的差异
先秦铜币主要是用作日常交易的，因此不需要（也不可能有）很高值的铜币。银比铜贵好多(1:20以上)，希腊大银币用于大宗贸易比较方便，但日常交易则需要很小的银币，因此古希腊银币就形成了很多级相权的币制。比如雅典城所在阿提卡(Attic)地区的银币分为14种面值[Sear 1979]：

10德拉克马币 (10 Drachm)
4德拉克马币
1德拉克马币 = 6奥波 = 4.3克
4奥波币 (4 Obol)
3奥波币
2奥波币
1.5奥波币
1奥波币 = 0.72 克
3/4奥波币
1/2奥波币
3/8奥波币
1/4奥波币 (tetartemorion或quarter-obol)
1/8奥波币 = 0.09克

下面的雅典小银币的图片是从[Jenkins 1972]一书上翻拍的，自左上至右下为1德拉克马至1/8奥波银币：




下图为希腊币与中国币大小的对比。下排右一为亚历山大时期4德拉克马银币，右二为罗马共和时期的第纳尔银币；重量类似于1德拉克马银币，因为手头缺1德拉克马银币就拿它替代了；左一最小的是1/4德拉克马银币，重0.77克。





咱们看看这些币在日常生活中是怎么使用的，据文献记载，一个陶工一天的工资是1德拉克马银币，一条咸鱼是2个奥波，一公斤麦子是1.5个奥波，一个斧头是2德拉克马，一头羊是10德拉克马[Sayles 1997]。从此可以看出，银币用于日常生活支付是没有问题的。而大宗贸易用银就更方便了。比如买100头羊，只要几斤银币。想想需要多少铜币，而把这些铜币运送几百里又要多大成本？

由于小银币容易弄丢，也不易区分面值，才使用铜币以替代小银币。有记载说希腊人把小银币放在嘴里携带（请勿模仿）。铜的价值很低，银铜比价一般高于1:20，即使是替代如奥波一样的小银币也要很重的铜币，携带起来不方便。另外，制造铜币的附加劳动成本占的比例也较高，如果让铜币的面值等于其材料价值，发行者就要亏本，因此希腊人就把铜币的重量减小，铜币的面值实际上高于材料价值。其实中国也是类似的情况，大多数时候铜币的价值要高出原材料价值。因此在西方人眼里，货币天生是金银，而铜币则是一种代价券(token)，其面值比材料价值要高，因为很大比例的成本来源于制造铜币的劳动付出。一个旁证就是古罗马的都庞第铜币(Dupondius)。都庞第铜币重14克，却值两个重12克的阿斯铜币(As)，这一体系沿用百年说明人民是接受这一规定的。

中国古代非特殊情况不发行大面值铜币，原因是大币如果足值则太重没法携带，如果不足值则容易被仿制，而铸造的钱币比打制的钱币更容易被仿制。

参考书目：
Jenkins,Jenkins, G. (1972). Ancient Greek Coins. New York, G. P. Putnam's Sons.
Sayles, Sayles, W. (1997). Ancient Coins Collecting II: Numismatic Art of the Greek World. Iola, WI, Krause Publications.
Sear, DSear, D. (1979). Greek Coins and their values. London, Seaby Publications.

吉羊

好贴！！！

阿萨兰回鹘

精彩~~~~~~~~~~

阿萨兰回鹘

非常精彩~~~要多鼓励这样的好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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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壁鸡血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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